从新加坡回来后,江枫就每日往返于各地橡胶园。

    助理搞不懂,热带雨林气候下,这漫长的停割期……连割胶工都纷纷歇住,一个大老板这么勤快逛胶园做什么?

    清晨,乌云坠压在胶林顶端,雨下得噼里啪啦,好像千万片蕉叶唰唰拍击土地。一辆商务车停在树林入口处,皮鞋踏在了湿软的土地上。

    雨天,园内相对清静,不进行割胶工作,但若是晴天,必然一片“绿白相间”景象。印度人称橡胶树为“会哭的树”——割胶工只需拿刀在树身上精准一割,刀痕即淌下乳白色树脂,滴入桶中,好像白色的泪。本地人这样讨论:“国内有近一半的耕地在种植橡胶,而江氏,是其中有名的橡胶大户。一棵橡胶树可供割胶几十年,本地第七年就开割,想想看,他们家拥有这么多橡胶园,总共会有多少利润?”

    雨旱交接的时节,雨丝毫未减。

    西岛就浸泡在雨水里。

    助理下车,从车另一侧绕过来,撑伞低声道:“江老板,江董和夫人都到木屋会议楼了,等你到场,股东大会正式开始。”

    橡胶林边缘一处空旷之地,有一栋两年前修筑的木屋,是江枫从海外回来后修建的,用作会议楼。股东们从各地远赴来开会,每次总要到工厂这边来看看,开会场所便建在这里了。说是木屋,其实是别墅配置,知名设计师建造的莫比乌斯环结构——恰似热带雨林永无止境的神秘。在楼上会议厅巨大的玻璃墙内,可畅观无垠绿林景致。

    此刻,会议厅内,江董正在讲话:“停割期即将结束,各园将陆续恢复割胶,之前的原料产出缓慢已影响各工厂正常运作,加上之前资金链危机余威,如不尽快做调整方案,今年出口量一定缩减……”

    一位股东将烟头摁灭在烟灰缸中,瞥一眼空置的主座,“但是,江老板似乎不着急?”

    江夫人立刻笑吟吟插话:“阿枫大概早就准备好下一步计划。”说着,用温婉笑容面向另一位董事,“陈先生刚从古巴回来,哈瓦那风光一定不错?”

    被挑来转移话题的陈先生是台湾人,开口便可调节气氛:“拜托,哈瓦那真的超美的啦!但这次好可惜耶,谈生意太匆忙了啦,都还没来得及好好逛一逛……”

    刚才那位股东冷笑一声,继续自说自话:“后生仔(年轻人)就是这样的,未懂时间观念……”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不急不缓的皮鞋声——

    在一众目光中,一抹高挺身影进入会议厅。

    男人入座,看看腕表,嗓音清冷无情绪:“会议九点开始,刚好。”

    最年轻的人坐在主座上,眉峰清厉,但眼神又是从容平静的,众人一愣,不觉稍安静片刻,才继续讨论:

    “江老板,这次出口危机受波及的,不只是我们自己,还有业内劲敌。这种关键时刻,下一步究竟是选择稳妥保底还是全力出击,尤为重要,可以说这是决定发展命运的关节点……”

    立刻就有人接话:“林先生说得对。我们的目标从来都是前进、扩张,我想,这种‘海洋意识’在大家合作初期就已经达成共识。”

    有人反对:“然而今年这种特别时期,还是保守计划更可靠……”

    “保守?诸位祖上都是马华移民,经历一代又一代打拼才在这片土地上站稳脚跟,那些血汗泪可不是你我一句保守可代过的……”

    “江老板,你有什么意见?”

    ——众议热潮过去,那位抽烟的股东抖了抖烟灰,问主座上的人。

    江枫点点头,“抓住机遇。”

    抽烟的股东冷笑一下,“你是最大责任方,那么,你打算如何保证我们每个人的利益?”

    江枫懒懒靠着椅背,语调不急不缓:“我自己的橡胶产品品牌就能保证供求,只要各位放心跟我合作。”

    “江小老板真是年轻又精明老道,这种时候,还不忘稳住自身利益。但你又怎样保证,你的品牌能持续保持大量且稳定的原料需求?”

    “下半年公司有广告计划。”

    “哦?仅凭宣传营销?大家都知道,你这是新上市公司……”

    “相应部门会提供最优质的创意方案,打入中国市场——当然,这就是我这边的事了。”

    江枫在最后离开会议楼,跟父母单独道别后,让助理离开,自己开车绕过幽静古朴的马来甘榜(乡村),沿胶林边缘前行,远远可见连绵无尽的雨林。

    其实,人类这点商业上的压力,根本比不上雨林。

    原始雨林已大量消失,如同岛上一部分人,说着同一种语言,过着同一种生活,渐渐被历史遗忘在遮天蔽日的幽绿深处。雨林位于海洋边缘,连同这方文化也处在华人文化的边缘。

    雨在崩落。

    季风雨粘稠湿腻,砸入千万年史龄的雨林中,丝毫未撼动伸展着粗壮枝蔓的古树。林中处处混着枯木腐烂的味道,藏有最鬼魅神秘的传说,发生过最血淋淋的故事,野兽在深处出没,秃鹰在顶端徘徊,幽绿扑朔迷离。这里阳光跟雨水一样充沛,但人们的原始欲望却不能像日光那样释放,总被压抑在阴森森的雨水里。太湿了。这里太潮湿,一切都是沼泽味的,敏感而沉郁。连芭蕉叶随风扫动,也撩起雨水的呼吸,人们偷看到一棵橡胶树背后热吻的男女,听见渔船内哼哼唧唧的暧昧,都会体验到一种潮湿的张力……

    雨天,属于雨林,晴天却属于橡胶林。橡胶林虽同为森林,却不比雨林危险神秘,上不飞鹰,下不爬蛇,平时还可听到割胶工们的闲逸对话:

    “喂,想想看,假如你不是一个割胶工,而是一位阔老板……”

    “假如我是老板,第一件事就是拿钱娶我梦中情人……”

    “做梦!然而你不过是一个割橡胶的,想娶歌厅最红的女歌星?那,我建议你先割橡胶半辈子凑足一枚钻戒钱。但我更建议你现在回家洗脸睡觉。哦,你不可以走,橡胶还未割完。”

    “……”

    雨季漫长,摧残人的心情,梦里是无穷无尽的晦涩。

    江枫天生厌恶这不可摆脱的闷暗。他厌恶雨,绝非因为雨影响口袋里的收入。

    无咖啡的夜,一个梦醒,入另一个梦——

    他开着车,副驾驶座上有一个女孩子。他载她穿过雨林秘境,逃离气候反复无常的湿热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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