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后,到工作室实习一个月了,父亲都没有再提起过来这边看看。乘焰估计父亲工作抽不了身,眼看已经八月,父亲大概也顾不上他的生日了。工作室的伙伴不知怎的得知今天星期一是乘焰生日,在工作室的涂鸦墙非常艺术性地写了大大的生日快乐,然后下午大家都不工作了,索性疯狂往墙上乱画、乱喷漆、乱泼颜料,乘焰觉得这十八岁的生日过得也够精彩快乐了。
几个伙伴还不尽兴,拉着乘焰要带他去酒吧,要从傍晚开始喝,乘焰推搪着却没搬出什么好理由,正好手机响了,屏幕显出来电是「爸」——
「喂,爸?」
「儿子,我来了!」父亲语气带点少有的兴奋。
「什么?来了?哪?」
「上次和你妈入住过的那酒店,刚拿到房,你工作室那边可以放人了吗?放了就过来。我发房号给你。」
「咦?啊?啊!」乘焰在震惊中,一连串咦咦啊啊。
「我可以待一晚,明晚才回去,工作室让不让请假的?」
「啊好的好的!」乘焰匆匆向老板解释了,还请了明天的假。搞艺术的老板随性得很,马上点头答应,还催促乘焰快走。
乘焰也名正言顺地推掉了伙伴们去酒吧疯玩的环节,马上赶去和父亲会合。
乘焰进到客房里后,看到身形高大、一向满脸严肃的父亲,背后飘着两个大得夸张的氦气球,一个是金色的「18」,另一个是一瓶涨鼓鼓的香槟,瞬间忍不住大笑。
「爸!你站在这一堆气球里,有点不搭配。」
「你表妹硬要订这些!」红炎一脸厌弃地看着那些气球,拉下来「18」的气球递给乘焰,「她还吩咐一定要你拿着拍照。」
「我不!」
芊好像有心灵感应,在他说不的时候打视频进来了。
「哥,生日快乐!喜欢吗?惊喜吗?」芊愉快地说。
「芊芊,妳居然让我们日理万机的红警司去订气球。妳要看妳舅舅和这些轻飘飘闪亮亮的气球站一起吗?」乘焰把镜头转向父亲,父亲马上放掉了拿着的「18」。
芊哈哈哈的,忙说:「你不要欺负我舅舅。为了给我们亲爱的焰焰惊喜,我和红警司从一个月前已经是紧密合作关系,我不能以取笑他为乐!」说罢她继续笑,明显已经取得很多乐趣了。
「爸,你的合作伙伴好像对你不太友好呢。」
「芊芊抬举我了。在这个任务里,她是统帅,我是她的小兵。」
「小兵舅舅,音乐呢?没听到?」
「啊对,」红炎拿出手机,接驳上酒店房间的音响,播放起了一早选好的轻快背景音乐,「报告统帅,已经在播放了。可以把妳妈妈和舅妈加进来了。」
乘焰看着父亲豪无违和感地配合著芊芊闹着玩,感觉太神奇了。这种神奇感随着一重一重的惊喜,有增无减。首先,父亲真的按着芊的要求,在蛋糕旁围上礼物;从礼物摆放的次序、前后、角度等,显示出来那是经过一些想法的细心摆放。然后这些礼物,竟是都先寄到父亲那边集中起来,父亲再全都带过来,好给乘焰一次性的生日惊喜。那蛋糕最神奇:居然是那种雕满了花,粉色再洒金粉,华而不实的蛋糕。他们家从来庆祝都是买很实际的、务求好吃的蛋糕。
「这蛋糕……好豪华。三层!负责吃的只有爸和我……」乘焰好笑又无奈。
「这种蛋糕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拍照的!」芊理直气壮。
姑姑也说:「是呀,十八岁的蛋糕当然是要非常有纪念性的。来,哥,乘焰,靠近一点!我们给你们截屏当合照。」
「气球也拿进来一点!」芊提醒。
乘焰研究了下他们发过来的截屏「照片」——两个大男人,前面桌上是粉色雕花的三层蛋糕,身后浮着闪闪的、巨大的18和香槟。照片在群里传开,他马上听到视频里所有的女性,包括他妈妈,都笑翻了天。乘焰觉得芊一定是故意整他的。
然而这张被恶整的照片,日后再看,是这样的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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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乘焰本来打算饭后抽点时间,查看一下明天带父亲去哪里闲逛,不料饭后父亲带他去喝酒喝到很晚。
父亲说:「机会难得,得带刚满十八的儿子去做一些父子俩才会做的事。」
这没错,乘焰不能想像如果妈妈也在,一家三口去酒吧的情境。可是红炎也从来没带他做过任何「父子俩才会做的事」,于是乘焰猜测是否父亲有什么心事、苦恼,在这陌生的地方没有人倾诉,所以姑且让儿子陪陪。可是喝了一整晚,父亲除了教他喝哪种、如何喝、如何品之外,也就和平常一样少话,似乎真的只是和儿子喝酒而已。
早上醒来,还闭着眼,乘焰脑子里就已经开始动起来,思索著有哪些好去处。他虽然来巴黎一年了,学习的时间长,基本没有什么时间探索这个城市,突然要带人出去玩,当真有点苦恼,想着还是应该比父亲早点起来,抓紧时间到网上搜索一下。
岂料他起床后就发现父亲也已经醒来了,还催促他:「赶快梳洗,今天要去的地方多着。」
「有特别想去的地方?去哪?」
「古董市场!」父亲说,语气充满期待,「地址和路线我都查好了。」
「好!」乘焰也期待了。他自己一个人不会去逛古董店、古玩市场之类,但和父亲一起去就不一样了。父亲喜爱古董古玩,是他难得会泄露的一些热情。大至汽车,小至戒指钮扣,他都喜欢,家里他的书房就摆满他到处搜集回来的古物。乘焰以前也陪过父亲逛这些地方,特别喜欢看到父亲拿着某件古玩爱不释手,又或是驻足欣赏某件古董,那非常专注的模样。
父亲几乎是饥不择食地逛——非常邋遢的只管卖便宜货的地摊,他会蹲下来慢慢翻慢慢淘;高端得有保安、进去要搜身的,他也在里面闲庭信步,问一下这个的历史,又问一下那个的价钱。
逛到中午,乘焰随口问:「有看到中意的吗?」
「也没有,有些挺有意思,但也没到非常希望拥有的程度。就逛逛,随便看看。」
说毕,他们已走出了这个古董区。
「这就逛完了这一带?」红炎回过头去看身后刚走过的那些街道,「先找家咖啡厅吃一点,有时间再去另一区……」红炎边说边左右望去,试着找吃的地方。
他们刚走出来的最后一条街,就有一家咖啡厅。他们折回去时,红炎却停在咖啡厅旁边一家店铺前。窗橱陈列的都是古董表,没有其他。
「这家我们刚才错过了吗?」红炎狐疑道。以他的饥不择食,他一般都是地毡式搜查每个角落。
「可能这窗橱太旧太黯淡了,只瞄一眼的话都看不清玻璃后有商品,以为是已经结业了。」乘焰说。
红炎却在这破旧的窗橱前驻足良久。乘焰看到父亲盯着两只并排着的、一模一样的手表。
「进去看看。」红炎说,尝试推了推门——能推进去,并没有结业或休息,里面还有店员。
店员,或许是老板,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红炎用不太流利的法语问他,可否看一下那两只手表。
「这一对手表,我曾祖母的,很久以前的了。」老伯伯慢条斯理地把手表从架子上拆下来,放到绒布上。
「是装饰艺术风呢。」乘焰说,欣赏着钢表壳上细致的雕刻。雕刻没有特别什么主题,单纯是曲线、波浪纹、叶纹,缠绕着,连绵着,攀爬在长方形表壳的四边;是属于那个年代的精致。
「是,现在没这手工了,」老伯伯把其中一只表圈到手腕上给他们看,「瞧,这就是艺术本身。」
乘焰不懂古董,但单凭他对美的触觉,当真欣赏这表。泛黑的雕了花纹的长方形钢表壳,包围着中间黑底的表盘,配上暗银色的刻度和罗马数字,指针是很有个性的大箭头。长方形的表壳和黑色鳄鱼皮表带差不多宽度,也不太宽,古典的手表都偏小巧点。这表戴在手腕上,远看像一只纯黑色的、不太浮夸的皮手镯。
乘焰看他父亲的眼神,知道这手表已经纳入父亲非常希望拥有的类别了。
果然,父亲开始问老伯伯准确年份、有没有证书等。老伯伯把台灯拿过来,取下他搭在手腕的那一只,翻过去表壳的后面,说:「看到这个序号不?比亚翠丝的钟表,全部在表壳背后,用他们的标志性字体刻着独一无二的序号。一看序号就知道是哪一年、哪个工匠、哪一款。」
红炎点点头,也知道这历史悠久、现在已全面停产的钟表名牌的标记方式。
老伯伯继续:「但是你看!」他又拿起在绒布上的另一只,也是翻过去后面。
红炎和乘焰凑近去看。
「序号和刚才那一只是一样的?」乘焰疑惑到,「有一只是仿制品?」
老伯伯笑道:「我这里不卖仿制品。这两只表不是单纯同款,还是一对。那个时候,比亚翠丝的一位工匠想出来这个主意,手工制造一对一对的对表,每一对的表壳的滚边雕刻都和其他对有点不一样。只有是配对的那两只,才会有一模一样的雕刻和序号。一只的序号刻在左边,另一只在右边。」
红炎再看看那两只表,果然是一左一右的刻着一样的序号。「我好像有听说过,某本杂志有介绍过,可是好像看过完整一对的人不多,久而久之大家以为是美好的传说而已。」
「是,当时比亚翠丝没有生产太多,因为手工制,而他们又规定必须一对买下来,价钱上很多人应付不了。那位工匠不在了以后,也没有其他工匠继承他这个难推销的主意了。所以虽然很美好浪漫,但曾经拥有的人不多,现在还完整遗留下来的就更少了。」
「那么稀有,又是你家里传下来的,伯伯你舍得卖?」乘焰问。
「我曾祖母遗嘱里写,希望这对手表,如她和我曾祖父,一直相伴左右。到我这代,只剩我一个了,也没娶妻生儿;什么时候我走了,就不能保证这对表的去向了。最近觉着自己活不长了,就决定放它们在店里卖吧,起码让这个故事有机会流传下去。」
「伯伯,你看着气色还很好。你这古董店弄通风点、阳光多进来一点,你就健健康康的了。」乘焰说。
老伯伯收到年轻人的关心,顿时笑逐颜开,拍拍乘焰的手背,端详了他的手一会儿,说:「你有双艺术家的手。很适合待在我们这一国。」
老伯伯大方让红炎把手表拿在手里看。红炎看过、品过、也买过古董表,真品膺品看一下、摸一下大概就有定夺了。摸了又摸,心痒痒的。「这对表有意思,有意思……卖多少?」红炎问,没等回答,先扭头对乘焰解释:「十八岁的礼物。很适合你。」
「啊?你和妈昨晚已经送我礼物了,不用再买什么给我。」
「那领带和袖扣主要是你妈的品味。这对表是你爸的品味,不一样。」
「你买给你自己和妈吧,最合适了。」
「我怎么戴这种款式。」红炎略皱眉,难以想像自己配戴这款表。
乘焰想了想,倒也是。但乘焰还是觉得太奢侈了,忙摇头:「可是,我一个人用得着一对两只、一模一样的手表?」
「你先拿着一只,另一只我代管,等你以后结婚了——」
乘焰觉得他父亲太想要这对可遇不可求的对表了,渴望到几乎要无理地、死活地变出个购买的理由,于是无力地说道:「我结婚那是多少年以后的事……可能你和妈再努力一下给我一个弟弟或妹妹,会来得更快……」
红炎一怔,似乎真的在考虑这个可能性,点着头说:「嗯,总之先买。」
红炎让乘焰先去咖啡厅坐下,自己再在古董店多待一会,问细节和议价。乘焰退出店铺,回头看见父亲兴高采烈地和老伯伯攀谈,记住了父亲那买到心头好、满足陶醉的样子。毕竟父亲真情流露的时候少之又少。
乘焰点了咖啡后,红炎就进来了。父亲坐下后马上把两个刻着「比亚翠丝」的木盒子给到他,说:「选一个。」
乘焰把两个盒子都打开,又再欣赏了一会。两只手表保养得同样的好,除了那些代表时光流逝的泛黑分布不一。乘焰随手就拿了一个盒子。
「就这个。」乘焰说,然后取出手表,翻过去看,是序号刻在左边的。
「那右边的我保管,等到你结——」
「爸,不不。」乘焰才刚十八岁,全情投入他的艺术世界里,还完全没有心思要恋爱,听到父亲一来就说结婚,听得他直打颤。「那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爸你觉得有合适的人想要送,就拿去送。只要都是你送的,我觉得这两只表都还是连在一起的。」
红炎微笑,不置可否,含糊说:「就先收着吧。」
「我有这一只就够了。」乘焰又再看看手表,心满意足。十八岁的生日过得太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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