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路耀意料的，贺兰嘉口中的结对居然不是单纯应付老师的□□——明明班上很多人都是这样，他有很认真地抓紧所有空闲时间向路耀问题，也主动地增加了对路耀的偏差科目的关注，力所能及地提供自己的帮助。
“路耀，这道题我看不懂答案，这么解的？”
“政治题？这种题一般按模板来就行，我们先画关键词。”
托贺兰嘉的福，路耀现在已经摸索出了一套完整的讲题程序，每次讲完，连贺兰嘉这种对文科题目免疫力极高的家伙也能听懂个七七八八，剩下的内容只要自己再琢磨琢磨，一道题甚至相似思路的题目都能迎刃而解了。
“……最后在组织好语言，十二分的题起码九分十分是稳了。也别奢求满分，按我的经验来看，就算是完美的答案，也没几个老师会打满分。也不知道为什么。”
贺兰嘉收回自己已经被铅笔画得黑黑白白的作业本，先沉默地思考了好一会，才抬头扬唇一笑:“懂了，谢谢。”
“嗯。”路耀继续趴在桌子上解自己的题，也许是分不开心神，连回应也说得敷衍，看得贺兰嘉好笑。
平心而论，贺兰嘉实在没什么文科天赋，别看她现在讲题讲得轻松，可这技巧全是被贺兰嘉缠着教了无数次重复的题目后被迫磨砺出来的，换了别的人早该对贺兰嘉发火了，可路耀崩溃归崩溃，却只会把责任往自己头上揽，仔仔细细地琢磨着讲题方法，还真让她琢磨出些东西来。
这种用心无需刻意注意便能发现，贺兰嘉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然会动容。
从陌生同学到朋友，这是个需要水磨功夫的漫长过程，而互帮互助的朝夕相处给了两个人条件。
两同桌偶尔也会在同时闲下来的时候聊聊天，当然，话题大多还是围绕着学校里的二三事。
少年在揉烂了两次纸，重新开始写第三遍作业时，终于没忍住，咬牙切齿地看向了自己的同桌。
“路耀，这次周记你打算写什么？”
贺兰嘉是个能耐得住性子钻研题目的人，哪怕是他一窍不通的政史地，这人也能咬牙硬生生把答案背下来，再见机套上，这样的恒心用在学什么科目上都能获得不错的成绩，更别说贺兰嘉还是个聪明人，学起来只会轻轻松松——除了作文。
从小到大，写作业对于贺兰嘉都是一件足以把他的神智都磨得崩溃的麻烦事，他得审题，抓关键词，确立主题写标题立大纲，再斟酌好语言，把简练的大意完善成一篇行云流水的文章。
贺兰嘉死在写标题立大纲的那一步上，他的理解能力没问题，抓关键词抓得还算准，但也就只能做到这步了，一般只有语文考试时他才能强逼着自己挤牙膏一样把一篇刚刚好八百多字的应试作文挤出来，其余时候大多是硬着头皮随便写写，还得四处借鉴借鉴。
所以语文老师那要求全班同学一周写一次还不限主题字数的周记作业，对贺兰嘉而言无异于折磨。
有方向他都不知道怎么写，更别提让他自由发挥了。
路耀看了看自己已经写了大半的周记:“嗯，写一下自己对《长恨歌》这首诗的看法……周记嘛，畅所欲言就可以，你可以写自己的爱好什么的。”
《长恨歌》？贺兰嘉对这个名字其实有印象，学校前段时间发了一本经典古诗词鉴赏的小册子，据说是借优秀传统文化培养一下学生的素养，不过这玩意发到他们手上就没了动静，多半又是一次领导们心血来潮的杰作，他也就拿到手时随便翻了翻，没想到居然真的有人认真看了。
这种赏析类的活他做不来，不过还是可以借鉴一下路耀的思路……好像也不是没有写的。
贺兰嘉想了一会，头疼地开始写他的第三遍周记。
他也就能写写这些东西了，至于语文老师看到是什么心情，他可管不着。
……
才到学校大半个月，语文老师的任性刁钻就已经称得上年级闻名，每次轮到这位性夏的优雅老师的课时，三班总会安静得落针可闻。
其实大家伙都不太喜欢写周记，除了这玩意太麻烦占时间以外，语文老师还会在改完后利用课上时间把那些写得不好的同学的周记狠狠批评一遍，这个年纪的孩子大多自尊心强，次数多了谁也受不了。
路耀的文笔平平，写的东西也中规中矩，倒是没被说过，贺兰嘉也多次蒙混过关，两个人没切身体会过被老师当着全班的面嘲笑的滋味，但单单是旁观，都有一种类似兔死狐悲的不舒服感。
语文老师今天穿了件淡绿色旗袍，她身材保养得很好，款款走进来时，恍若梦回民国时惊鸿一瞥的佳人——可惜全班同学的心神都被讲台上厚厚的一沓周记本牵挂着，实在没心情欣赏她的美。
夏老师在讲台前的凳子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把自己先前做了标记的几本周记本找出来，一遍翻找还一遍讲着话。
“这次的周记大部分同学都完成得很好，但仍有几个同学的我不太满意。”
“不知道班上有几个同学提前了解过《长恨歌》这首古诗？不知道也没关系，我先简单介绍一下。这算是著名唐代诗人白居易的代表作之一，写的是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诗以喜剧开头后面又转成悲剧，即使作者原本落笔的立意是“欲惩尤物”，后期却被两人的深情厚谊所裹挟，转而成了一首爱情的颂歌。这首叙事诗的最成功处在于抒情，只用精炼的几句把两人间的复杂故事交代过去，重在情的渲染，极为细致地描写了唐明皇与杨贵妃爱情的浓烈和贵妃死后双方的思念之情，其中有不少脍炙人口的佳句，传承千年仍感人至深，诗中戏剧化和神话化的描写具有浓郁的浪漫主义色彩，艺术价值极高，是我非常喜欢的一首诗。”
贺兰嘉在夏老师开口的一瞬间就看向了路耀，果不其然看见了女孩难堪的神情，他抿了抿唇，转身翻找起自己那本以前随手一扔不知道落在什么地方的古诗词鉴赏册子来。
无论想说些什么，总得先把这首诗看完了才有评价的资格。
“所以我这次看到有同学对这段感情提出质疑，是非常生气的。众所周知，杨贵妃在入宫之前，曾是唐明皇的儿子李瑁的妻子，所以她就认为杨贵妃曾经有过年轻俊美的夫君，怎么会看得上一个比自己打了太多的中年男人——简直肤浅！爱情这种存在怎么能被简单的年龄差距和身份所掩盖，历史上没什么证据能说明杨贵妃和李瑁有怎样缠绵悱恻的过去，但能证明杨贵妃和唐玄宗情深义重的例子却比比皆是，你的前提根本站不住脚。”
“再后面，这位同学又认为唐玄宗在马嵬坡被逼无奈赐死了杨贵妃，杨贵妃不该还对他存在情意，甚至觉得后面的那些感人至深的抒情描写很虚伪恶心，是白居易作为一个男人的意淫——我看你才是最恶心的！妄自揣测古人的情谊还要加以如此恶毒的评价，你对爱情的看法如此自私单调，甚至于有些偏执，这实在太可悲。”
唐明皇爱重杨贵妃之事无数正史野史都有所记载，独宠十几年，两人相处宛若人间最普通的夫妇，这样的深情久伴，还不够说明这位帝皇的真心？路耀，你的心是铁石做的么？一个身份尊贵的男人愿意为你付出那么多愿意一直陪在你身边多年，这样的都还不足以让你动心？仅凭自己对他们两人的爱情的单薄了解和自己那狭隘至极的价值观，就这么轻易否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你，简直偏激冷漠得叫我发指。玄宗赐死杨贵妃，乃是被逼至绝境，杨贵妃亦不是不讲理的人，怎么会不懂他的无奈反倒心生怨怼。”
“意淫？这么美的诗，曾经让无数男男女女为之动容，传颂几个朝代仍经久不衰，你就是这么评价这首诗的？你的语文素养呢？学到什么动物身上去了？！这种大诗人，不是我说，你够这个资格评价么。”
路耀在自己的名字被念出来的那一刻，脸色简直惨败难看得如同秋天最后一片落叶，单是看着都觉得凄凉。
夏老师把她对路耀不满的地方通通拿出来说了一遍，全程不带半个脏字，却句句扎心，说得路耀不断埋头，到后面简直整个人都要把脸埋进胸膛里了。
她一开始真没想这么多，只不过是把自己看了《长恨歌》的一些剧情，实在觉得心里不适，干脆借着写周记的契机和老师简单分享一下。
她没贬低这首诗，遣词造句也没有夏老师说得这么偏激严重，对这首诗的多方面看法都有提到，自认为还算客观。但被她这么一提取出来，好像真有这么点意思，她连反驳都觉得无从下口。
小姑娘听到后面愈发觉得脸和耳朵都羞愧得发烫，滚烫的泪水一颗一颗划过脸颊，滴落在黑白色的宽大校服上。
偏激，自私，狭隘……也许夏老师只是太气愤而口不择词，可这些词语用在一个她还了解不多的女孩子身上，其实是有些过了的，更别提她还是当着面前同学的面这样说。
她的看法当然更大众和合理……但现在的路耀，还只是一个十六岁出头的稚嫩少女，上哪里去感受她口中那为之牺牲而在所不惜的炽热爱情，她若是好好私底下喊来路耀解释，也许会更好。
贺兰嘉速读的能力不错，已经借着夏老师评价路耀的时间把整篇长恨歌和它的注释解析都看了一遍。
他的指尖慢慢摩挲着微微尖锐的纸页边角，在看完所有内容后才分了更多的心神来听夏老师都讲了些什么，渐渐地，他皱起了眉。
他对路耀的好感度显然比夏老师高得多，天然就会站在小姑娘这边，夏老师太过咄咄逼人，反而会把他往路耀那边推去。
路耀的观点可能并不成熟，但其实是有些道理的。更何况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各人看书有各自的观点实在再正常不过，她不过是把自己不成熟的观点偷偷向老师分享一下，即使夏老师不赞同，也不该如此面目狰狞地厉声指责。
下课时好好和路耀谈谈吧，不能让这些烦心事影响了她学习的兴趣，小姑娘爬上青阳高中可不容易。
贺兰嘉正走着神，就被自己的名字给强行惊醒。
“还有这个叫贺兰嘉的，以前的周记写得敷衍随意没有深度就算了，好歹也是篇作文，你看看你现在又在写什么，物理实验的步骤和心得体会？我这是什么作业，语文！你给我写这个？这么喜欢物理也没见你考满分啊，以后给我把态度拿出来，不然你一辈子就是语文刚及格的命！”
也许是吼路耀吼得爽了，夏老师骂起贺兰嘉来连优雅“点评”的步骤都省了，直接开怼。别说，还有点破坏她今天这身旗袍营造出的美好气氛。
路耀慢慢抬头，睁大了眼看向夏老师。贺兰嘉虽然物理不是满分，但就差两分，也是年级第一啊……她是怼人怼上瘾了？
描述物理实验怎么了？不都是生活现象嘛，而且他加了心得体会，思想感情也没少呀，当是科普短文不就好了。
一节语文课上得两人都不太舒服，所幸下节就不是语文课，夏老师也很快结束了□□环节，开始讲课。
一下课，贺兰嘉目送着夏老师窈窕的身影远去，才总算松了一口气，看向了身边仍然看着做什么都兴致缺缺路耀。
“路耀，我们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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