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絮思点点头,解开安全带下车。
陌生的环境使得她再次保持高度警惕,她的目光一会飘忽一会锁定,坚决杜绝随时被血弄晕的可能性。
走进楼宇,穿越走廊。很快,她跟随王旻普来到一间看似会议室的屋子里。
三张长桌横放在屋子中间,中间留有过人的通过。若将它们拼接起来,目测同时容纳四十来人坐着开会都不成问题。
王旻普拿着录音备份去技术部门作分析,临走前让一名年轻的女警留下陪着林絮思。
女警倒了杯热水,“先喝杯水吧,王哥去去就回。”
林絮思微笑着点头,接过水杯后道谢。女警在她身后挨着门口的地方坐下,看上去是个旁听的位置。
两人都保持沉默。
打开手机,她发现网上的消息和先前大同小异,仍没能看出有用的线索。
略显昏暗的大房间,空荡荡的布置更有肃杀感,她觉得后背透过门缝隙吹进的风都是凉的。
约莫过了半小时,王旻普跟着一个身着制服的人走了进来。从两人的站位和气场看,前面那个人应当就是本次询问的负责人。
他俩到林絮思面前,她起身表示尊重。
带头的警官自我介绍,“你好。我叫陈嗔,这位是王旻普王警官,想必你们见过我就不必多介绍了。”
然后他们穿过走道站在林絮思对面,陈嗔说,“请坐。”
几人落座,王旻普将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放在桌上,端出做笔录的姿势。
陈嗔继续说,“这件事来龙去脉我大致了解过,还有那段从你们公司拿来的录音,刚才也和队里的领导听完了。在这里真的很感谢你,同时佩服你的勇气。”
“这是我应该做的。”林絮思表情诚恳的回话。
“因为是交通意外,虽然你报过警,但案子主要先由我们部门负责。通过对车祸现场勘查以及该路段的监控了解,顾华腾他们的车原本平稳行驶,但陆玥抢夺方向盘的动作,直接把车辆逼成逆行,而且还是在一条单行道上。为了避让对向的车,他们的车直接当场翻了面。”
听完陈嗔的讲述,林絮思才恍然大悟,难怪市区内都能发生如此严重的车祸。
“我这有几个不解的地方想问问你。”陈嗔垂眸看了眼手中的本子,应该是做过记录小结之类的。
“请说。”林絮思脸上是谨小慎微的神情,对面二位的压迫感太强。
陈嗔语气温和,没有质问的意思,“接起电话听到对方的那句,‘壮壮,壮壮乖啊,是妈妈,你想不想妈妈呀?’从常理来看,你的回答应该是反驳她才对,至少告诉她你是谁,告知她把电话打到了什么地方来……”
额…我这不是着急救人么,想取得对方信任的同时节约时间,这是林絮思心里的答案,但嘴上可不能这么讲。
“大概是我英雄主义电影看得不少,下意识带入生活了,我当时也是想试试这样对话……没想到这次还真就碰上这种事……”
说完,她“惭愧”的挠了挠额头。这种情绪很真实,毕竟她当着警察的面说谎,心里还是很愧疚的。
果然,面前的警官没有抓着这个问题不放,直接切入吓一条问题,这时候陈嗔的表情微微严肃了些,“虽说话务员的职业要求,或许会对人的声音有特别的记忆。可对一位只在西西弗书店见过面的陌生人,即使有过攀谈,毕竟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你是怎么辨识出那通电话就是她打的呢?”
这个令她苦恼的问题,刚才来的路上就思索过无数次,很多借口理由刚成立就被她否定,思来想去林絮思认为如实回答较为稳妥。
“她的儿子壮壮手里那个七彩皮球曾经滚落在我脚边,我帮忙捡起来还给他,我和陆玥才开始交谈。”
说完,她还向警官们展示了那张拍立得照片。
“帮小孩子捡玩具?就这么件小事情?”
重复之后,陈嗔难以置信的和身边的王旻普对视一眼。
林絮思用力一点头,“嗯。因为我小时候曾经有过一样的皮球,是…是爸爸给我买的五岁生日礼物。”
眼前的女孩说着为什么皮球令人记忆深刻的原因,本应该是体现父爱,感人至深的话语,可为什么女孩的表情划过隐隐的悲伤。
陈嗔办过的案子不少,什么泼皮无赖、混子或是再奇怪的人,他自问还是接触过不少,女孩这种词不达意,甚至背道而驰的神态,令他隐隐感到不安。
直觉告诉他,女孩对他有所隐瞒。
兴许是皮球让女孩印象深刻,但皮球背后一定有更重要的原因。但必须拿出强有力的证明,才能让她的话有说服力。
陈嗔语气柔和,“没关系,咱们可以慢慢的回忆。我相信这个皮球对你非常重要。咱们都是从小朋友成长而来,都会有视如珍宝的玩具。那段与玩具相伴的美好时光会给人留下美好的印象,但我不认为这个印象可以停留很久,毕竟每个年龄段还会出现更多更特别的玩具……你愿意把皮球背后的故事告诉我吗?”
林絮思本来是垂眸看桌面,听到陈嗔的话,一下掀起眼皮。
心里狠狠揪了一下,犹豫紧张的她呼吸变得急促,唇角微微颤动,似乎想说什么,始终没有开口。
陈嗔再次鼓励林絮思,“你主动打电话的举动,还有你和死者的对话,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女孩子。现在要佐证你所说的话,我们才能有进一步的行动。”
“必须…必须要说吗?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是皮球令我回忆起来的。至于皮球和我背后的故事,对这起车祸没有任何牵连的……”
林絮思在做最后的争取。她真的不想讨论这个事情,哪怕在这么多年后。
看见女孩的左右为难,陈嗔抬起左手作出制止的手势,一直在旁敲键盘的吴旻立马停止。
这表明他可以不让接下来的对话记录在案,很好的保障林絮思的隐私。
陈嗔拿出自己最大的诚意,希望面前的女孩子不要再有所顾忌。
“这么说吧,我相信你的话,更重要的是,你必须证明它是可信。”
这么明显的善意提醒,林絮思当然明白。她沉了沉气,终于开了口。
“行。那我说……”
吴旻普瞬间来了精神,摆好继续敲击键盘做笔录的姿势。
陈嗔却再次摆手,表示这段不用记录了。
放弃正襟危坐,陈嗔整个人松懈下来,像是普通朋友那样聊天,他不想给女孩压迫感。
“在我过五岁生日的那年,爸爸买个礼物送我,一个七彩小皮球。因为人生第一份玩具我就特别喜欢,睡觉都要抱着它才行,妈妈拿我没办法,由着我的性格来。还记得,那是个闷热的下午,客厅老式电风扇吹了好久,仍然没能让室温降下来。弟弟在主卧里睡觉,我独自客厅里玩七彩皮球。后来球不小心滚到厨房门口,我赶忙跑过去捡,人刚蹲到门口,就听见妈妈小声啜泣,抬眼是爸爸冷冰冰的背影还有妈妈偶尔抽动的后背。我知道那是他们在吵架,可每次都是爸爸骂的比较凶……”
说到这里,陈嗔看到林絮思眼底的无可奈何。
“妈妈强忍着泪水走到我面前,捡起皮球递给我,还温柔的叮嘱,’思思乖啊,去外边玩,今天可以多玩一会。要吃饭的时候妈妈叫你,回来记得敲门。’”
林絮思家住一楼,与客厅几乎同宽的玻璃窗大开,从客厅直接可以跨出来,落地就能站到小区道路上。她见爸爸为了节省路程,翻过好几次窗户。
她告诉警官们,担心听不见妈妈呼喊自己,所以她并不走远,就在家附近玩。踱着小碎步,踢推追赶皮球,玩得不亦乐乎,铜铃般的笑声回荡在路上。
忽然,她听到一声怒喝,吓得她立在原地不敢动弹。她知道,这是爸爸又在吼妈妈。
人怔了也忘了玩球这回事。
接下来是两人的对骂声,伴有摔东西的嘈杂,邻居们似乎习惯她们家的事情,偶尔有人从自家窗户探头出来张望,很快便没了踪影。
七彩皮球由于惯性,从斜路慢慢溜回小林絮思脚边。她将皮球抱起来,一步一步挪到窗户边。
她感觉脚下好沉重,每一步都走得很费劲。
因为个子还太矮,她两只小手用力扒着窗框向上拉,才勉强探出头瞧见屋里的场景。
不见爸爸的身影,但骂咧声从厨房不断传过来,客厅里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妈妈正抹着眼泪收拾被爸爸掀翻在地的东西。
林絮思知道爸爸喝多之后就会变成这样,蛮横凶巴巴,但是只要睡一觉,明天起床后又像没事儿人一样,好得不得了,对她对弟弟还有对妈妈都很好。
她扒在窗户上在心里祈祷:爸爸快去睡觉,爸爸快去睡觉……
“邻居大概被持续的嘈杂声影响到,纷纷围到窗户边劝架。声势浩大的劝架人员,似乎起到不错的效果。妈妈还在小声哭,而厨房里的爸爸没了声音。就在大家以为一切相安无事时。只见爸爸猛地冲进客厅,反手箍住妈妈的脖子,把一瓶我不认得的水往妈妈口中灌……”
林絮思说到这里时,有些喘不过气来,她顿住了,揪着心脏的位置,表情十分痛苦。像犯了哮喘的病人,每一寸呼吸都显得无比奢侈,弥足珍贵。
这段记忆是她埋在内心深处,不能忘记又惧怕得不得了的片段。以致于多年后再次说起,她还是无法让自己冷静。
时间仿佛在此刻静止,林絮思感觉自己双耳失聪。
她看见陈嗔嘴巴一开一合,不停的在说着什么,但她一个字都听不见。
她听不见吴旻普敲击键盘的声音。
任何声音她都听不见。
“林絮思…林絮思…”
不知过了过久,陈嗔的声音才传进耳朵。
她缓缓回过神来,眼睛里恢复光泽。
“你…还好吗?”
陈嗔狐疑的表情,语气担心的看着林絮思。这个女孩睁着眼睛,却失神了足足一分钟。
回过神的林絮思无力的摇摇头,“我没事…”重新进入话题,“进屋后,邻居叔叔阿姨们很快冲进去拉开了爸爸……救护车很快来了……后来我才知道爸爸给妈妈喝的是杀虫用的农药……那天晚上爸爸失足落了水,死在了他经常钓鱼的那条河里……妈妈保住了生命,可她…她永远失去了味觉……”
眼角噙着的泪滴刚要滑落,她倔强的将它抹掉,“如果那天我没有出去,没有在家门口玩那个皮球,而是待在家里的话,我可以在他们吵架的时候拦住爸爸,抱着他的腿不让她伤害妈妈,或是用砸人最痛的东西砸他,或是推开他也好打他也好,总之用尽一切办法阻止他……可是我没有,我只是站在窗户边,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发生,什么都没有做……我什么都没做……”
林絮思最后那句像是喃喃自语。她陷入这段痛苦的过往里,恨自己当年没能救下妈妈,一恨就是二十几年。
她说这么多年来,自己反复做着同样的噩梦,梦里面是她曾经住过的家还有玩过的七彩皮球,还有窗台前亲眼目睹的惨剧,一遍又一遍在梦里给她加深记忆。
梦魇缠身,虽不是天天如此,但隔些时日总会梦上一场。精还神身体的双重折磨,她总是独自消化,从未对妈妈和老弟提过只言片语。
她们两姐弟默契十足,从小时候起就懂得照顾妈妈的感受,不论饭菜咸了甜了淡了齁了,他们一律用好吃总结。
陈嗔以为,用这般痛苦沉沦自我折磨,林絮思当然会对一个旁人眼中的普通玩具,有着别样的深刻记忆。
自然而然,当她见到有个小孩和自己一样喜爱的皮球,加上和孩子的妈妈聊过天。瞬间的代入感,让她记住这位母子不足为奇。
想罢,他看向吴旻普。两个大男人面露难色。
他更是歉疚,没想过皮球背后竟然是这么悲情的往事。这么逼问法儿,分明是在人家伤口上撒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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