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定格的永恒(5)
童年虽有战乱,但日本鬼子侵占到这里的时候,由于担心大规模的杀戮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对于他们持续的扩张不利,所以实行了更加野心勃勃的大东亚共荣策略。虽然侵略还在继续,但表面上没有实行大规模的三光政策,在夹缝中的这个小地方,维持着表面的相对平静。
在小孩子来说,记忆里的年,还是多少有些喜庆、热闹的,因为年可以让他们暂时忘却贫穷、困苦、灾难。对于来娣来说亦是如此,除去有狐狸精奶奶的日子,来娣的童年记忆里还是有些可圈可点的闪光点。尤其是过年的时候,年味儿特别浓,穿新衣、吃饺子、放花炮。虽然生活拮据,但巧手的娘,总能做出荤素搭配、色香味俱佳的一桌菜,全家人围坐在一起,清贫却不乏幸福。
大年三十早上,家家户户喜气洋洋,爹也爬上梯子贴对联,来娣嘴里嚼着甜甜的糖,仰着头问父亲,为啥对联是红色?爹慈爱地说,为了驱赶年兽!
年兽大抵是很可怕的,三头六臂,张牙舞爪,面目狰狞,红色是火的颜色,火能镇妖除魔,那时的来娣相信这是真的。红的对联、红的灯笼、红的门神、红的鞭炮、红的窗花……
岁月在不经意间从指缝溜走,来娣也一天天长大。
程宇娘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小木匣,轻手轻脚地打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的花手帕,她颤抖着手展开手帕,从里面取出一张有些泛黄的军人照片……
胡同里的孩子,数来娣和顺子能说的来。一来是来娣儿和顺子是一个院儿的,二来他们俩比较投缘。来娣爹娘也喜欢顺子,说他像个小男子汉。
自从来娣爷爷走了,来娣爹有事忙不过来。顺子就自告奋勇地揽起了打枣的活儿,他总是拣了最好的枣欢悦地喊:“来娣——接着!”几颗最大最甜的枣儿雀跃着蹦到来娣怀里。来娣吃到嘴里,甜丝丝的。她边蹲下捡拾地上的枣,边抬头望撑着杆子打枣的顺子,顺子站在斑驳的树影里,杆子上撑的是枣树,枣树的上面是明朗的天。
几个小伙伴一起出去玩,玩累了,就到河边喝水、歇息。来娣来到水的下游,把脚伸到河水里,让河水亲吻自己的脚丫,她回过头问躺在草地上的顺子:“顺子你待见俺啥?”
顺子挠挠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长得俊,不矫情,还有——还有就是,俺娘说了,你爹妈都是好人性,嗯,好人性人家的孩子有教养,人性也会好!你也说说俺,”顺子期待地望着来娣。
“嗯——”来娣羞红了脸说:“你挺仗义的,挺像个男人呀!哦——,你记得不记得,那次我被马蜂蛰了胳膊,要不是你用嘴给吸出了毒,我要疼好多天呢!”
原来有一次,来娣娘生病,医生给开的药方,里面有蜂窝,药店正好卖完了。来娣和顺子说起来,顺子说,这不算事儿。
他找来两根长竹竿,带来娣到山上捅马蜂窝。一竿下去,马蜂四散奔逃,伺机报复,来娣脑袋上顶着袄,跑的时候,一闪身,不小心胳膊漏了出去,被一只马蜂钻了空子,叮上了。疼得她“妈呀”一声尖叫。
顺子满头大汗,扔下竿子,上气不接下气儿地跑过来把马蜂叮的地方挤了挤,又“噗噗”吹了两下,焦急地问:“还疼吗?”
来娣眼泪在眼里打转转儿,咬着牙,点点头。
顺子哥看着自己痛苦的模样,着急说,“俺娘说,要是刚被蛰了,赶紧吸出毒水,就不疼了!俺见过俺爹给俺娘吸过毒,后来,俺娘就好了!我给你吸吧!你忍着点!没事的,你别怕!都怪我,不该让你来!”
这回,来娣真得哭了,不光因为疼还因为感动。因为她看到了顺子刚刚跑过来时被荆棘划破的腿上正往外渗着血珠儿。“你的腿!”
顺子低头看看,嘿嘿一笑说,“没事”!吐了口唾沫,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嫌俺脏啊,我要吸了!”
来娣闭上眼睛,顺子哥用两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把马蜂叮过的伤口处从两边聚成凸起,深呼吸了下,用嘴对着红点吸起来,他吸一口毒,吐一次。然后再闷头吸,来回重复了□□次。
说来奇怪,伤口经顺子哥这么一吸,来娣觉得伤口真没有刚才疼了。可是等顺子哥吸完,来娣和他说话时,顺子哥说话声音有点怪怪的,原来他的舌头被毒麻了,说话都不利索了!
来娣忽然觉得很对不起顺子哥,都是因为自己,要蜂窝,都是因为自己不小心,让顺子哥遭罪!
第二天,再见到顺子哥的时候,他的嘴唇肿得老高。二顺说,我哥的嘴就像猪八戒的嘴。
来娣听了,心里好难受。走到无人处,来娣盯着顺子地嘴问:“疼吗?”
顺子摇摇头。
“我能摸摸吗?”
顺子点点头。
可来娣的手刚触到顺子嘴唇,顺子眉头一皱,下意识地脑袋往后仰了下,吸了口气,连忙用手捂住嘴。
来娣赶紧抽回手,“对不起,顺子哥,都怪我!你娘没有说你吧!”
顺子憨直地笑了笑说,“我本来想瞒着她,说是我自己不小心被马蜂蛰了。结果被我娘识破了。不过我娘没骂我,还说,我做的对!男孩子就应该保护女孩子!说完又捂住了嘴。”
来娣回家,把这件事跟娘说了。娘说,“我就说嘛,你一个黄毛丫头,哪儿那么大胆去捅马蜂窝,还捅了那么多,原来都是顺子的功劳,真该谢谢人家!”
第二天一早,娘买了两包核桃酥,给顺子送过去。和顺子娘直夸顺子像个男子汉。
顺子在外屋和来娣相视腼腆一笑。那一刻来娣觉得顺子哥嘴很丑,却像个大丈夫!
后来顺子哥嘴好了,他和顺子哥又比以前亲近了些。
顺子不在的时候,二顺有时候会调皮地跟在后面,嬉皮笑脸地揶揄来娣,“来娣姐,我可以叫你嫂子吗?”
来娣羞红了脸,立马瞪眼,再瞎说,“你是不是屁股发痒了,小心我让你哥揍你!”嘴里这么说,可来娣心里还是很欢喜的。
二顺耸耸肩,吐吐舌头,扮个鬼脸,溜走了。
来娣家不远,有座石头山,叫的是石头山,其实并全是石头。山的阴面儿是石头,山的阳面儿不厚的土层下面却是尚好的黄沙。阳面是采石场,经常打眼儿放炮,炸石头;阴面是沙场。
来娣家巷子口是一条沙石路,别看这条路路况不好,既不好走,也不宽敞。可是它却是通往几十里外好几个村庄的必经之路。还是全镇人盖房子所需沙、石的必由之路。
这条路除了冬天,白天极少有安静的时候。每天都有拉石头、拉沙子的大马车从门前驶过。因为重车,又是下坡,车倌儿侧着身子,一手拿着鞭子,一手使劲拽着磨干(刹车),车子在“吱扭——吱扭——”尖利的响声中行进,沟里住的人,已经听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刺耳,反倒成了这条路上一道独特的风景。
一到雨季,路会被冲出半尺深沟渠,大马车,其实是三套的骡车,走在上面车轮会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巅得车倌儿屁股快成八瓣儿了,可嘴里还咿咿呀呀,哼着山西梆子……
傍晚吃过饭,来娣和顺子和几个小伴儿,来到石头山,女孩挖远志,男孩逮蝎子,都能卖钱。挖累了,逮累了,就坐在石头上山凸起的那一块大石头上歇息。
来娣说石头山就像一个大乌龟,这块石头就像乌龟伸出来的脑袋!顺子说,石头山是长的,不像乌龟,像一条龙,有的说石头山像麒麟,大家各抒己见。然后大家又开始比谁挖得多,谁逮的多。
来娣不喜欢看瓶子里张牙舞爪的蝎子,一看到蝎子她就会下意识看看胳膊,蝎子也会蛰人。
来娣随手拔了根狗尾草,用拇指和食指搓着,狗尾草就突突左右转起来。她望了眼顺子,顺子正眺望着炊烟袅袅的镇子,一群鸽子响着鸽哨正欲归巢,古老的云水镇安静而祥和,远处青山如黛,连绵不断,来娣问:“顺子哥,你在想什么?”
顺子回过头看了眼来娣,说,“我在想,什么时候,我能走出这个镇子?看看山外面的世界!”
“你不喜欢这里吗?”
“喜欢,可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俺爹说,外面兵荒马乱的,有的地方还在打仗!”
“你不怕吗?”
“怕!人都是一条命。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可是如果都怕,谁去打鬼子?就没有八路军、新四军、游击队了!就不会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了!中国人就任人欺负。你听说过古时候,岳飞精忠报国的故事吧,男人是大丈夫就应该保卫国家!”
来娣知道岳飞,顺子说的话她也听得懂,可是让她自己却说不出来,几个小伙伴更说不出来,能说出来的只有顺子,在来娣心目中,顺子就像是未来的岳飞。“可以带上我吗?”
来娣深怕顺子说,不!问完忽然有些后悔,她焦急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沉稳憨直,素来让她有一种安全感,可此刻她的心悬起来,她深怕他摇头。
顺子转过脸,爱怜地望着来娣期盼的眼神,点点头,眨眨眼,又摇摇头,“等你长大——!”
这来娣就放心了。又问,“那你了长大了是不是想当岳飞?”
顺子听了来娣的话,“噗嗤”笑了,“我可当不了岳飞,我没有武功,又不会兵法,没那么大本事!我就想当兵,打坏蛋,当英雄!”
“我就喜欢英雄,你一定能当英雄,你很勇敢!你胆子大,啥都不怕!俺娘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有出息的孩子打小就能看出来!”
顺子听了笑了,她喜欢听这样的话,尤其是从来娣的嘴里说出来。
几年后,顺子哥真的跟路过的解放军大部队参军走了。临走的时候,来娣连夜给顺子做了两双新鞋。塞到顺子哥怀里,“顺子哥——我等你!”
顺子拿着鞋深情地望着来娣,“等着我——,我一定回来娶你——!”
那年他十九,她十七。在分离的那一刻,她突然想告诉顺子哥,自己心里有多么不舍,好希望他能留下来!她又不能拖他的后腿,好男儿志在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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