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你若安好

    慧去北京之后,乔飞白天忙忙碌碌的不觉着什么,可是到了晚上,就觉得家里很冷清。两个孩子差不多每天都要问,妈妈哪天回来?乔飞说,快了,也许明天你们放学回家,妈妈就回来了。两个孩子掐着手指头算着妈妈离开家几天了。

    乔飞原本估摸着慧去上三、四天就差不多该回来了,可是第四天,慧还没有回来。哎,他自我安慰道,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估计七大姑八大姨,免不了去别家转转。自己这是怎么了,变得这么儿女情长。原来不就一个人带孩子过吗,慧刚走几天,自己就心神不宁的。看来,人从不好的境况转向好的境况,总容易接受些,反之则难。又挨了三天,终于,慧打电话说一两天要回来了,爷儿仨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慧回来。

    那天乔飞出诊回来透过窗一看到慧的身影,一股暖流涌上心头。说实话,结婚快十年了,这是慧第一次离开家这么久,走了一个星期,他心里真得盼望她早点回来。

    慧正在包饺子,看到乔飞回来,莞尔一笑:“回来了,洗洗手,等一会儿吃饺子。”慧说。

    乔飞嗔怪地说:“你怎么不早告诉我,我去接你们!”

    慧笑着说:“你每天下午都要出诊,所以就打车自己回来,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想早一点,看到你。”乔飞把药箱放好,走到慧面前把慧手里的饺子放在案板上,将手搭在慧的肩上,从头到脚端详着慧。抬起右手抚摸着慧的脸颊,不无心疼地说:“这几天不见,怎么坐席,山珍海味吃着,好像还瘦了呢!”忽的他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想你了。”

    慧闭着眼睛享受着被拥紧的感觉,轻声说:“我也是。”晶莹的泪珠滴落在乔飞的肩上。

    孩子们也陆续回来了,看到慧,一人抱了一条胳膊。

    “妈,你去了这么久,不想我们吗?我可是想死你了。”小迪着急地说。

    一诺有点兴奋又伤感地说:“妈,半夜里,我想得你睡不着觉呢。”

    慧搂搂这个,亲亲那个,一手搂一个,笑着说:“妈妈也想你们,以后妈哪里也不去,守着你们,守着咱们这个家,回家的感觉真好!”她拿出给孩子们买的衣服,两件粉白条纹的羊毛衫,姐妹俩回房间换衣服去了。慧又从袋子里拿出一件枣红色鸡心领羊毛衫,拆开包装递给乔飞,说这是给你买的,试试看合适不!

    乔飞听话地穿上,任慧给他拽拽这儿,拉拉那儿,好像个听话的大男孩。大小正好,枣红色很正,乔飞穿上显得很精神也很年轻。

    慧柔声说:“嗯,挺好,之前,我还担心肥呢,没想到正好。”

    “老婆好,老公自然心宽体胖,人人见了都说我比以前胖了。”乔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边脱衣服边说。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高兴地吃着慧包的饺子,一诺说:“我已经吃了6个了。“我吃了7个。”小迪抹抹嘴说。慧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吃相,不由得抿嘴笑了,但笑里却潜藏着淡淡的愁云。

    自打慧从北京回来,乔飞每天都吃得好,睡得香,心里格外踏实。每天一睁开眼,瞅瞅慧的枕头都空空的,望望窗外,时间也还早。乔飞心里有些纳闷,慧以前也有起早过,那是因为自己出急诊,或者孩子值日。这几天怎么天天起这么早,他边想,边穿衣服,这些天看着慧明显比以前瘦了些,自己不能贪懒,把媳妇累坏。他趿拉着拖鞋,来到外屋,看到墙上挂钟刚好指向6点。

    他来到厨房看到一个盘子里放着切好的西红柿、黄瓜片、胡萝卜片,旁边还有一小盆西葫芦丝鸡蛋面糊,准备摊蔬菜饼,这是昨天小迪和一诺要吃的。慧正在打鸡蛋,单等孩子们起来下锅。

    乔飞边撑着胳膊做着扩胸的动作边心疼地问:“你怎么起这么早?”

    “哦,我醒来就睡不着了,板着也难受,就先起来了!”慧笑笑说。

    “你有哪儿不舒服吗?感觉你真瘦了!”乔飞有点关切地问?

    慧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说:”没,你看现在女人都想瘦呢,瘦点精神,好穿衣服。”

    “哦。”乔飞自言自语地应了一声。

    孩子们吃完早点都去上学了。陆续有病人来来去去,乔飞和慧又开始各自忙碌起来。

    诊所里,靠墙的沙发上坐着输液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王婶,灰白的短发稀疏地覆盖在头顶上,隐约露着发亮的头皮。她个子不高,面无表情,坐在沙发上一窝三折,微胖的身子不时随着几声干咳震颤。她和乔飞家是邻居,是个寡妇,多年前老伴儿就去世了。儿子早些年当兵,复员后分配到某市税务局,人比较活泛,文笔又好,几年后熬了个副局。儿子也还算孝顺,前几年把她在街坊四邻羡慕的目光里接到城里去享福,谁知去了不到半年又回来了。

    门口坐街老人们互相猜测着,窃窃私语。她拿块泡沫当垫子,坐下来。她家四眼狗也跟了出来,乖顺地卧在她的脚边。她用手摸着四眼的头,没等大家开口问,自己先叹口气道:“我生的就是贱命,住不惯大楼房,住在三十多层的大楼上,探出头往下看看都眼晕。出去谁也不认识,还得坐电梯,每天儿子、媳妇一出去,我觉着就像关进了鸽子笼。”

    几个邻居恍然大悟,频频点头,于是展开了一个以城里的种种弊端为主题的话题。此刻她无精打采地抬头看才刚挂上的输液袋,视线顺着着输液管,盯着小壶里滴答的药液,大概觉着时间还早,就眯起眼闭目养神。

    和她并排坐着的是一个微黑的大嗓门中年妇女,从一进门她的嗓门就占有了压倒一切的优势,诉说自己的不幸:自己难受撑了好几天坚持干活,家里两个儿子,像两座大山,自己靠给人打零工挣钱,男人如何窝囊,惹得其他几个病人的白眼,慧用食指放嘴边示意她小点声,她有些尴尬地关住了嘴巴,无精打采地靠在椅子上,这下感觉真的是有病的样子。

    外屋坐在椅子上量体温候诊的小伙子,在用一只手熟练地摆弄着手机。

    这时候又有两位老人进来,老妇人搀扶着丈夫,丈夫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呼呼喘着粗气,嘴巴像离了水的鱼儿不停地翕动着,仿佛再坚持一刻,都有种来生再见的感觉。

    乔飞一看认识,是原来开小饭馆的王叔,忙上前招呼老人坐下,问这是乍回事?

    老太太把老爷子安顿坐下,心疼地帮老伴儿捋了捋胸。

    这当儿慧也搬了个凳子让她坐下,甭着急:“喘喘气,慢慢说!”

    老太太拍着大腿道:“嗨,都是这拆迁弄的,这不拆迁要了三套房吗,两个儿子一个闺女,一人一套,大儿子刚前几年贷款买了大平米的房,我寻思拿拆迁补贴的钱给儿子还还贷款,房子我先住着,迟早是他的。闺女没意见,俩儿子不干,说是李家的房子怎么能给旁王外姓。

    这当娘老子的伸出手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啊!闺女、儿子都一样。说起来,儿子娶了媳妇忘了娘,倒是闺女总惦记着我们老两口,有点甜头咋都能让儿子占了呢?要都给了儿子,我们老两口心里觉得对不住闺女呀!

    结果我们老两口把意思和俩儿子一说,俩儿子和媳妇就炸了窝,说心里没他们,从此不认我们老俩口了。我一气之下说,不认娘、老子,还要我房子干嘛?这回想要,我还不给了!这不,这一气老头子哮喘又犯了。”老太太气呼呼地边说边抹眼泪。

    没等老太太说完,王婶睁开眼插嘴道:“我觉得你们老两口做得对。哎,老话说就了,孝顺的有一个就够了,不孝顺的几个也白搭!”

    慧也给两位老人宽心:“让他们想想也好,迟早也会反过味儿来,你们不用那么生气,气坏了身子自己遭罪!”

    乔飞见老爷子气色慢慢缓过来些,说:“自己的孩子还不了解,不懂事说的气话。”边说边给老人做检查。用听诊器检查了心肺功能,然后又量了血压、把了脉。

    老太太比谁都着急,眼巴巴地望着乔飞,抢着问:“没事吧?”

    乔飞点点头道,没啥大事,还是要放宽心,少生气,开点疏肝理气的药,吃几天观察一下。老太太这才一块石头落了地,长舒了口气。

    这时随后进来的两个人,也说起拆迁的事,其中一个说:“听说,矿上也拆呀!”

    “都拆吗?”乔飞问。

    “哦,听说,先拆平房,这几天动迁的工作组已经开始陆续入户做工作了!”

    拿了药出来的慧,听到这些,心里不禁一怔。

    慧参加完婚礼从北京已经回来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一有空闲就会包点饺子、包子吃,顺便趁热骑电动车给父母送过去一些。

    从母亲那里出来,不知怎的,她骑着车不知不觉来到了小迪奶奶家的路口。她听小迪说,上次她回家,家里有好几个陌生人在和爸爸说拆迁的事。许多人已经搬走了,可是他爸爸不知为什么死活不肯搬。

    这谜底,慧自然知道。快十年了,慧已将关于程宇的记忆尘封了起来,她不愿触动那个让她心痛的地方,那个让她永远都恨不起来的赶她出家门的男人,是他给了她新的生活。多少次她在梦里梦到他,那凝重的眼神,梦到他们的家,他们在一起的美好瞬间,梦醒泪水打湿了枕巾。

    那一天走出了那家门,她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那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小巷,一切都成了此去经年的往事,慧的心里有太多的酸甜苦辣、五味陈杂。将近十年,她没有再踏进这个家门,但她的心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里。

    每当小迪从奶奶家回来,慧仔细聆听小迪每一句关于这个家,这个家里每个人的事。可是她自己不能来,因为她是个传统的女人,她知道,既为人妻,她不能伤害乔飞的感情,乔飞为她付出的太多太多,再说,她若来,岂不是在揭小迪爸的伤疤……

    她将车停靠着树上,复杂的情感溢满心间。

    她的手不自觉地伸向树干,触摸那沧桑皲裂的老树皮,这棵树她太熟悉了。

    十几年前,她和程宇无数次走过它的枝繁叶茂,路过它凋零的萧条。每一个叶片都记录着他们的欢声笑语;即使寒风再凛冽,牵着的手也温暖如春。她触摸着它的隆起、平滑、它的深深浅浅的沟壑、岁月里的尘埃,就像触摸着自己心上的那块岁月如何也抚不平的伤疤,十年的年轮是怎样一个漫长的轮回。

    这里曾经是那么亲切,现在又因为岁月的疏离变得真切陌生,十年前蓦然回首的那一幕像一个挥之不去的长镜头,在她的脑海里不断重复回放——程宇独自艰难地滚动着轮椅消逝在巷子的尽头……

    间断响起的柴油机的轰鸣又将她的思绪无情地扯回到眼前。她抬起眼,盈盈的泪光捕捉着不远处灰色的屋顶,排房里大都人去屋空,临街房子的墙上用红油漆大大地写着一个个画着红圈的“拆”字。最后面的一排已经开始在钩机断断续续的轰鸣声里,坍塌瓦解,老屋的尘土在空气中弥漫。屋后的几棵老树像饱经风霜的老人坚守着自己的根,见证着这里的变迁,可是它们不知道自己未知的命运……

    那写着红红的拆字的暗淡旧屋里,她知道,那里,有程宇一直在为她坚守。十年的时光这份坚守未曾有丝毫的改变,倘有,也只会随着岁月的点点滴滴更凝重,更持久……她久久地凝望着那屋顶和那红红的拆字,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你若安好,便是晴天。

    慧眼里噙着泪长时间伫立在街的对面,直到看到有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人提着垃圾桶从巷子里蹒跚地走了出来,旁边的小狗引路似的在旁边陪伴着。

    “妈——”慧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小狗漫无目的地朝马路对面张望,不知怎的它似乎发现了什么,丢下主人,不顾一切地朝马路边狂奔过来,到了马路边它焦急地抬头朝慧张望,不时左顾右盼着来往的车辆,两条前腿焦急地左右踱着步,深怕错过什么,寻找着时机和空隙,随时准备穿越马路。一辆车,两辆车,三辆车……

    “嗖”地从慧面前疾驰而过,有那么一刻,慧觉得她和对面的小狗就像时光隧道里的对视,她恍然看到了它眼里急切的亮光,那亮光又被疾驰而去的一辆红色车子拉长成了一条流星样的光线,瞬间不见了踪迹……

    老人倒了垃圾四下用目光搜寻着小狗,嘴里不停地呼唤着那个慧曾经再熟悉不过的名字,“豆豆,豆豆”可是任凭老人如何呼唤,也没能阻止小狗的脚步。

    慧连忙背过脸去……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乔飞的电话,他问她在哪里,他要来找她,很急切的样子。慧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秘密,会不会……

    她不敢想下去,告诉乔飞,自己马上就回去了。她望了一眼马路对面的老人和狗,噙着泪跨上了车。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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