澜凤不明就里地看着顾青,显然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突然转到留影玉简上了。
顾青轻叹:“那个小姑娘,不是本人,而是——千面蛊。”
少年猛地瞪大了眼,迟钝的脑子突然间划过一道亮光,随后拧了眉头,重重地哈了一声:“是裴清珩?”
“还算聪明。”顾青点头,真心实意地赞了一句,又嘱咐他,“凌水派的情形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只怕不只这两人有问题。听那位凌姑娘的意思,李玉言应该在九断山出现过,且十有八九已入了秘境。你给三殿下传讯吧,让他来接应你。”
澜凤脸上的讽刺跟燥怒瞬间没了,怔愣地看向顾青,不怎么有底气地问:“为何——”
顾青笑着摇头,拍了拍他肩膀,耐心解释:“你应该知道,君上为李玉言故意陷害魔族的事已找过程岳山,此事凌水派不可能不知情。明知己身有疑无法服众,却并不避嫌的,要么真相大白无须再避,要么就是已打算撕破脸用不着再遮掩,当然,也不排除另外一种情况——”
顾青顿住声音,笑起来,说得轻描淡写:“杀人灭口。”
澜凤捏起的拳头上陡然泛出一丝火气:“他敢!”
“他还真敢。”顾青好笑地看着火气乱窜的少年,提醒他,“反正都已经下过一次杀手了,有什么不敢的?”
少年被顾青直白的话点得气息一滞,恼怒地咬了咬牙,将浑身躁动的真火之气勉强压了下去,噪声燥气地问:“那你——”
“你”字刚出口,未等顾青抬眼,澜凤自己便缩了脖子,躲开顾青可能拍过来的手,硬生生将余音咽了回去,含糊了一声,不怎么有气势地问完后话:“为何还要救凌水派的弟子?”
顾青脸上的笑意浅了些,手指弹开一缕细风,隔空拍了下澜凤的脑门,似认真想了下,不怎么确定地回:“大概还是因为我心善吧?”
澜凤气哽,抬手捂脑门,忿忿地瞥顾青一眼,无言以对。
顾青但笑不语,看着澜凤磨蹭着摸出了传讯符,方捋着手指转向宴凌,余光却在宴凌身后的密林中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收回,笑问道:“君上能探知到裴清珩此时在何处吗?”
宴凌的目光从她手指间划过,慢慢移到顾青脸上,顿了下,意味深长地回她:“可以。”
“那就好。”顾青满意地点头,抬手招呼尚未传讯出去的澜凤,“你先跟着君上,等三殿下到了再作打算。”
略停了停,又似不放心般,多嘱咐了一句:“若遇到不相干的人,别往前凑,先躲了要紧。”
澜凤捏着传讯符没动,莫名其妙地瞟向顾青,呆了下,随后突然反应过来,脱口问道:“你去哪儿?”
顾青慢悠悠地捋着手掌,笑得温柔动人:“去会一会那位裴公子。”
红衣少年愕然瞪眼。
宴凌平视着一脸风轻云淡地说着要去会一会人的女子,眸光在雾气中似深了一分,片刻后,眼里微光漾开,状似无奈般叹了口气,半真半假地劝:“青青不要任性,还是本君去吧。”
顾青捋着手指的指尖停在骨节上,抬头,冲宴凌笑:“君上还有大事,怎可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费心思?我先去试一试此人,若实在不敌,君上再出手也不迟。”
一旁的澜凤张了张口,视线在顾青与宴凌间打了个转,捏着传讯符的手指紧一下又松开,到底没说出什么话来。这两人,境界高出他太多,他就是跟着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
带着面具的女子目光悠悠地看着顾青,默了一瞬,突然轻笑了声,秘术传音:“君上方才做了什么?”
“一点小伎俩而已,将军不必担心。”顾青放开手指,与宴凌四目相对,大方地笑,“人家一而再再而三地试探我,我总得回应回应。至于别的,就只能劳烦将军暂且应付着了。”
宴凌睨着她,颇有些幽怨:“君上的谋略纵横,属下可不会。”
“用不着谋略纵横。”顾青撇他一眼,半是安抚半是玩笑地嘱咐,“将军多用两分心就行了,温和点,别吓着人。”
话毕,未等宴凌回应,便已摊开了手,原本被澜凤收入储物袋的人脸花种子重新回到了顾青掌心之上。
妖娆魅惑的人脸正对着顾青,挣扎蠕动着咧嘴而笑。
宴凌的声音在耳边再次响起,幽怨中带了些无可奈何:“君上可要当心。”
顾青抬头看他,十分领情地笑:“将军放心,本君知道惜命。”
手指收拢,种子上的人脸似察觉到危机一般,突然变色,龇牙咧嘴地冲顾青嘶吼,却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
顾青移开目光,微不可闻地呼了口气。
带着根系的种子瞬间消散。
与此同时,拿着种子的人也骤然消失在密林之中。
澜凤目瞪口呆地看着顾青站着的地方,好半晌才迟疑着觉出不对劲来,下意识瞟了眼“魔君”。
“还要本君帮你传讯?”
宴凌并未转头,仍旧是女子的声音,轻悠悠的,不算严厉,却莫名地让澜凤打了个寒噤,暂且压下心头的惊疑,老老实实地再次催动传讯符。
原本顾青站着的地方,硕大的树干底下,几株细长的绿茎从遒劲的树根中挤出来,末端耀目的粉红小花随风摇曳。
宴凌抬手抵着眉间,意味不明地轻嗤了一声,面具下,红唇微勾。
下一瞬间,柔媚飘扬的花瓣骤然成刃,瓣尾聚起红光,越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疾速远处射去。
刚凝神聚起了妖力激发了传讯符的澜凤余光瞥见飞掠而且的花瓣,眼眶狠狠一跳,手里的传讯符差点儿没拿稳。
好在掉地上前妖族三皇子云澹的身影便从虚空中浮了出来,恰好透过传讯符看到了一晃而过的红光。
云澹神色微凛,反应却极快,直接问重点:“你在哪儿?”
澜凤压住眉心,往宴凌处瞄了眼,赶忙报了个大致方位给云澹,又三言两语语速极快把顾青先前关于李玉言跟凌水派的话说了。
“我知晓了。”云澹捏着扇子顿了下,并未询问细处,只简单嘱咐,“秘境入口提前关闭了,境内的人都出不去,这会儿处处都是危机,你不要妄动,我立刻赶过去。”
秘境入口竟然关闭了?
澜凤怔了一下,心下虽有疑惑,但九断山中传讯不易,极耗费法力,且此时情势也不便多说,遂换了郑重的脸色,点头应下。
云澹的身影刚从传讯符中隐去,原本沉寂的树林便慢慢响起了干枝枯叶被踩踏碾碎的声音——有人过来了。
须臾之后,一只手掌先从树叶中伸了出来,细长的手指随意拨开叶面,再然后,干瘦的人影挤出树叶,从浓雾中慢慢透了出来。
是一个身着黑衣的男子,浑身上下都拢在墨色的长袍中,看不清面容。
来人伸出另一只手,摊开,赫然是先前化作利刃飞掠射出的粉红花瓣。
完完整整,一片不少,悉数躺在此人掌中。
那人隔着黑袍看向宴凌,慢悠悠地笑:“君上的手段倒是比先前凌厉了些。”
……
密林另一侧边缘,宽阔的水域隔绝了前路,幽蓝暗沉的湖面一望无垠。
裴清珩靠在湖边裸|露的石头旁,手指隔空点着水面,一缕水波从手指之下荡开。
水波远去,湖面恢复了平静。
裴清珩站起来,目光从容地看着密林深处,缓缓而笑。
这世上最不可控便是人心。
即便是渺小如尘的人,若引导有方,也能成大势。
李玉言不懂这个道理。
但有人显然比他更懂。
心存善意,却并不迂腐,且极善谋略人心
她救人,是仁慈,也是应他的局。
裴清珩垂目看了眼脚下,阴暗的日光之下,影子落在石头堆上,形状被拉得有些长,只是个轮廓,却映不出少年眼里的兴味儿。
那只千面蛊,她大概第一眼就看出了不对。
但另外两个将死之人他并没动——准确地说,只动了凌小小体内的那颗人脸花种子,不过是备不时之需而已。
若她不动,这颗种子也不会有任何其他作用。
若动了,种子倾毁之际,就是戮神阵开启之时——阵眼是他本人,把人传到何处,也是由他而定。
那个女子,明明看出了种子上的术法痕迹,却毫不犹豫地启动了阵法。
她明显是奔着他而来!
先前那段画面,神魔战场上的那一幕,是她故意泄给他的破绽!
真有意思呀。
岸边的少年抬脚,踩着石头滩上的影子,无声无息地笑。
把李玉言的事告知凌水派的内门弟子,并不意在让凌小小如何,而且借陵水派人之口,悄无声息地加深妖族对陵水派的怀疑,顺便——丢一颗闲棋,说不定能从内部分化凌水派。
若换了是李玉言,兴许会觉得小题大作,不过一个内门弟子,翻不出多大的浪。
最不济,杀了便是。
但他不一样。
对局的乐趣就是你来我往,天地万物皆可为棋子。
行棋之时,万千变化皆在眼下。
他要看的,是大势,是对方的谋略丘壑,而不是一兵一卒的生死。
凌小小死与不死与他并无关系,但对弈之人不动声色地借她布局大势,这就十分有意思了。
以细末之处为绪,不费一兵一卒,借对方的闲棋落子成势,星火燎原,拨动人心。
此种手法,与魔君在通天城那两个故事,何其相似!
这位才是魔族的执棋人!
一个经历过神魔战场的人!
会是谁呢?
他倒是十分好奇。
既然如此,那就再见一见吧。
只是可惜了,若神界已开,他倒不介意费心思与她过过手。
但能从神魔战场上残存下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若在魔界,魔族就存了太多变数,于他们大计不利。
还是得死了才行。
人死了,李玉言也好,他也罢,能拿到魔族与妖族面前的解释可以有很多,他会让它们全都天衣无缝!
以魔族那些人的心算谋略,还没有人值得他拿来当对手。
这一位……若执意与魔族站在一起,那也只能可惜了。
想着,少年颇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在他身后,原本平静的湖边突然震荡。
滔天的水波从半里之外轰然席卷而来,震得湖底的鱼群疾速翻腾逃窜。
遮云蔽日的巨浪一下子便扑到了岸边上,水岸线上,粗细不一的碎石顷刻间被压成了粉末。
但水波接近少年的刹那,却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顿了下,随后似泄了气势一般,哗啦啦地散成了水珠,如雨一般落在地面,以少年为中心,染湿了大片的石头滩。
唯独少年身上,从头到脚,一滴水珠都没沾,只站在水幕中,笑意温厚地看着从密林中迎面走来的人。
顾青含笑走过去,在少年跟前站定,却并未开口,只偏头望向湖面,极其佩服地看了眼尚未褪去的余波。
片刻后,顾青转回目光,如闲话家常一般,同少年感慨:“裴公子好手段。”
裴清珩拱手,仍旧是与先前一模一样的腼腆笑意:“前辈好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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