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人别怄气了。”顾青十分理解地劝了一句,心平气和地督促,“大人还是先看看这副躯壳怎么回事吧。”
再晚一会儿,躯壳也没了。
赵素他们说过,一魂一身乃天定规则,即便是有例外,也必定逃不过轮回界界面之力。
照这么说,寻常人不可能会随便弃了躯壳。
但有些秘法秘术,一般弟子很难接触到,也说不准。
让吕章来看,自然会比赵素他们看得更深些。
吕章没好气地觑顾青一眼,一巴掌拍散捋起的袖子,重重地哼了一声,移开视线,极其恼怒地踢地上的躯壳。
浮云宫这位还在万重山的时候,极少直接使唤他们,这会儿没人用了,倒是直白得很!
少年的身躯被踢开,翻到了一旁。
吕章憋着股闷气,面色不善地蹲下来,手指抹过碎石末上的痕迹,送到鼻尖闻了闻,脸上嫌弃之意更甚。
掸了掸手指,魔气涌出,手上残留的痕迹瞬间被燎干净,气虽不平,但话还是要说,省得他们这位君上着了道,连累魔族。
“像是千面蛊。”
顾青闻言同样蹲下来,仔细看了两眼,转头问吕章:“像是?”
语气里似不解,又似怀疑。
吕章掸开的手指滞了下,站起来,拿眼角缝瞥着顾青,不怎么气顺地回:“不是千面蛊,但其中构造与之类似——像是!”
顿了下,又讽刺,“君上在魔界多年,即便是神魂受损记忆有失,也不该连这些都分辨不出来吧?”
“是没看出来。”顾青点头点得十分坦然,仍旧是一脸平和,半丝恼怒都没有,问题问得非常干脆,“这躯壳跟千面蛊有何相似之处?可仿作他人?”
吕章瞥着嘴角“呵”了一声,不耐烦道:“君上大可自行分辨!”
让她分辨,而不说不是,那就应该大致不离了。顾青恍然大悟般“嗯”了一声,站起身子,看着地上的狼藉,开始沉吟。
千面蛊与人脸花,神魂遁逃的少年。
与人相似的、让人头皮发麻的面孔,还有行念坐卧与原主无异的蛊虫……
构造类似……复制?
几乎是一刹那,顾青心底便如坠巨石。
这副躯壳很可能不是唯一的!
裴清珩被困住了还有恃无恐,除了其本身实力强劲可随时遁逃之外,只怕这副躯壳也是随时可弃的!
顾青张了张口,看了眼仍在暴躁中的吕章,视线顿了顿,又转回来,颇有些头疼地吸了口气,揉眉心。
该怎么说呢,这确实是她先前没想到的。
谁能料到在这个光怪陆离飞天遁地的世界里竟然还能冒出她上辈子都没见过的“高科技”!
一身一魂,轮回界界面之力是凭什么判断呢?
如果——有两副身躯,一模一样的构造,或者用顾青习惯的科学理论来说,是一模一样的遗传物质,那么一副身躯“死”了,另一幅身躯大概也能与神魂契合,但轮回界是否会对新的躯壳有作用呢?
再如果,裴清珩不止一位,那么,试探她的少年就可以有很多人,凌水派也可拿出各种不同的解释,端看他们怎么办了。
若她的猜测为真,这位裴公子所用术法,就不是简单的转生术了。
能让神魂在不同躯壳间寄生的术法,很难让人不在意。
顾青敛了思绪,垂下手,声色平静地问吕章:“能感知到他往哪儿逃了吗?”
这话问得奇怪,但也是正儿八经的问话,跟先前埋汰讽刺他的时候两个样,吕章皱着眉头,一下听出了其中的差别,正眼瞧向顾青,看了眼,下巴往湖面另一头点了点,惜字如金地回:“那儿。”
在湖里吗?顾青了然,再次低头,看着地上已经摊着的尸身,斑驳的光晕从中溢出,原本完整的躯壳正一点一点消散。
“那便走吧。”尸体消散,顾青并未转头,直接叫上了此刻唯一的下属,一面往湖边走,一面理所当然地嘱咐,“本君神魂受损,恐有遗漏,关键时刻,大人可得顶上。
神魂这东西于她来说还是太陌生了些,在她脑海中,不管是树林还是湖中,都有太多太多晃动的影子了,她能清楚感知到的,是它们身上的气息。
至于神魂,对顾青而言就没那么容易分辨了。
换句话说,她不太懂得分辨神魂之法,若有人刻意遮掩,她很容易被误导。
再换句话说——她这大概算是……没文化?
顾青非常有自知之明地叹气,对于虽然暴躁不满但好歹还是三长老黄苍平亲自“送”过来的吕章,她还是打算要人尽其用的。
没办法,宴大将军如今不得空,二长老闻熠人还未至,她实在是无人可用,只能将就一下了。
那个裴清珩身上,说不定就有她要找的答案。
才刚被使唤的吕章听着顾青那一声平平常常的“大人可得顶上”,莫名地又填了些堵,冷眼睨着顾青,暂时没动。
无妄湖,原本是内境与外境的分界之地。
踏入湖面,即入幻镜。
而且,还有一种说法——无妄湖内通轮回界!
对神魂不稳的人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更何况,先前那人不是什么好种,指不定是诱敌之计!
但——
吕章眼角余光往顾青背影上掀了掀。
这位君上显然不以为意!
还说什么让他顶上,到底是自嘲还是讽刺,打量着他听不出来吗?
可他要是不去……这位没事还好,若有事,那老爷子还不得追杀他!
真是麻烦!
比先前更麻烦!
吕章别开视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扯着嘴角翻了个白眼,拍着衣服上的石粉,一副心不甘情不愿的模样,慢吞吞往湖上走。
……
密林丛中,在顾青与裴清珩碰面的刹那,宴凌掀着眼帘,漫不经心地看了眼浑身黑袍的人,笑得有些意兴阑珊。
“藏头露尾,就这点儿胆子?”
黑袍人拢手,掌中花瓣尽数消弭,沙哑的声音带了意味不明的笑意,极有耐心地评判:“君上的激将法,太直白了。”
宴凌兴致索然地收了目光,轻呵了一声。
余光扫了眼浑身紧绷的澜凤,挑着眉,似有些无奈一般,挥了挥手。
刚聚起妖力的澜凤冷不丁地被一股轻飘飘的风卷起,还没回神,人便已经被卷出了数十丈之外。
澜凤愕然瞪眼,下意识地要挣扎,谁知在那看似温和的风漩下,竟无法振翅,一个愣神的功夫,密林便已远去。
风停,半空中的人直直地往荒地上坠落,澜凤匆忙张开翅膀勉强稳住身形,落在地面上,神色复杂地望向密林深处,半晌之后,咬了咬牙,跺脚转身而去。
黑袍人冷眼看着宴凌动作,嗤了一声:“君上还是这么心慈手软!”
“这话倒也没错。”宴凌抚着脚边不知何时窜出来的花草,懒洋洋地笑,“不过,总比滥杀好。”
“魔族之人,不见血腥,怎可为主?”黑袍人不以为然地呵了一声,顿了下,抬头,露出眼眸来,不紧不慢地道,“君上该让位了。”
“让位?”宴凌手顿住,仿佛听了笑话一般,抬眼看向黑袍人,“魔族之中,实力为尊,并不限制众人挑战上位。你们若是不服气,大可进万重山叫一叫阵,在这九断山秘境中说什么让位——”
宴凌上下扫了眼黑袍人,笑得极是炫目,“是怕自己实力不够?”
黑袍人直视着宴凌,并未被激怒,不紧不慢地回:“够不够,君上试过不就知晓了?”
风渐渐而起。
林中浓雾以两人所站之地为中心,缓缓地向外淌去。
须臾之后,黑袍人的身影骤然消失。
下一刻,带着浓重煞气的利剑直直地朝宴凌面庞袭来。
宴凌意兴阑珊地垂眸,随意抬手。
围绕着他身边绽放的花朵倏而脱离了花茎,闪现在身前,堪堪抵住了剑尖。
殷红的魔气裹住花朵,仿佛下一个瞬间便将穿透而过。
但柔软的花瓣并未被穿透,反而在魔气中愈见生机,妖妖娆娆地开着,似是玩闹一般,挡着剑尖,不得寸进。
黑袍人身形骤然而缩,退回原地,一动不动地盯着宴凌,眸中惊骇不定:“不受秘境压制?”
隐在树丛远处尚未露面的几人亦是一片骇然,神色瞬间凝重起来。
高手之间,一招便可探虚实。
方才那一剑,既是伤身,也是夺魂,却被对方举重若轻地用一朵花挡住了。
这不是寻常的花,而是气息外散下的介质,类似真神期乾坤界中随心而动的万物,是可杀敌的利器。
这样的气息外散,他们半分察觉都没有,绝不可能是被压制境界下能动用的功法!
一群人正惊疑不定之时,宴凌安抚似的拍了拍迎风摇曳的花草,转眸看向迟疑未动的黑袍人,轻笑了一下。
带着面具的女子闲庭信步般往前,一步,身影消失,下一步,人便到了黑袍人面前。
魔气环绕的利剑尚未拔出,手中凝聚的术法已然不受控制地停滞,黑袍人猛然瞪大了眼眶,身子僵了一瞬,脚下弯曲,不自觉地跪倒在地,顿住片刻,随后轰然坠地。
女子脚步未有半丝停滞,再一步,身影浮现在林中隐藏的人眼前。
一个接一个,在众人骇然溃散前,所有人,全部倒在了底下,面上惊骇之色尚未散去,宛如心神巨震之下猝然而亡之人。
稍远一些的树干后,姗姗来迟的万山还没来得及抹脸上的汗,一抬眼便瞧见了这一幕,堵在喉咙口的声音刚窜到嘴边,一个字儿都没蹦出来,便眼睁睁看着一群人瞬间倒地而“亡”。
万山倒吸了口凉气,目瞪口呆地望着随意漫步的“女子”,呆了半晌,揉眼珠子,勉强压下心头翻腾的巨浪,郁闷地简直想跟这群人一样直接往地上躺了算了。
这出手,不用看,必定不是君上!
除了君上,还能有谁?
啊?
不用多想,万山就已猜到眼前人的身份。
能把君上的面具戴在脸上的,还能是谁啊!
这一群倒地的人也不用看,多半都是三十六域的“高手”!
若是小喽啰就罢了,这些人,一下子死了十来个,这怎么收场啊!
“祖宗哎!”万山两步奔过去,这一声祖宗叫得心焦力悴,就差捶足顿胸了,“你怎么就不能收着点儿啊!”
宴凌脸上的面具褪去,面目张扬地瞥了眼悲愤欲绝的万山:“没死。”
“哎呀——哎?”万山眼泪才刚抹到一半,瞬间反应过来,简直是喜出望外,哎了一声,把眼泪憋回去了,转过神又有点儿不确定,狐疑地绕开宴凌,往前瞧了几眼。
确定了,确实没死。
抚着胸口缓了两口气,万山心头那点惊浪总算往下落了,可落到一半,又硬生生停住,这一下子,又冒出新的疑虑,蹭上去,仔仔细细瞅着宴凌:“你什么时候这么会把握分寸了?是不是君上嘱咐什么了?”
说起君上,万山一拍脑门,才刚下去的巨浪又翻起来,忙不迭地左看右看,脸上赘肉抖动着,秉着气息问:“君上呢?”
“你虚什么?”宴凌轻描淡写地驱开雾气,抬眼看向密林另一侧,声音里隐着笑意,“君上兴许正玩得尽兴,没功夫搭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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