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上还是殿下,不一样的称呼,在吕章眼里必然大相径庭,但对顾青而言,没有本质的区别。
她要搞清楚的,是这个称呼折射出的身份背后可能伴随而来的麻烦,以及——魔君本人的意图。
但此刻的场景与顾青预料中有些偏差。
按理来说,她这会儿应该已经离了“魔君”的身躯,暂栖于凤凰真羽中,可凭神魂探知外界情形。
可意识重聚的刹那,出现在她眼前的,是十分陌生的画面。
此时此刻,她看见的不是轮回界花海中的场景。
她置身之地是一片竹海,一望无际。
林中飘着小雪,地面上已浸了层窸窸窣窣的白,抬眼望去,目之所及之处,仍旧是葱郁的绿意居多。
竹海中间有间小院。
院外,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正蹲在地上,手里拿着根竹条,正兴致勃勃地从尚还泛着热气的柴火堆中掏东西。
待走近了,方能瞧出,掏的是几根红薯,外皮烤得刚刚焦黄。
顾青甚至觉得自己都能闻到烤红薯的香味儿。
小姑娘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丢开竹条,赶忙伸手去拿,刚一入手,又被烫得抖开,一边儿甩手一边儿哈气,再哆嗦着摸一下耳朵,又去拿着红薯往缀着雪沫的空地里拍。
如此往复,直过了好一阵,竹海中起了瑟瑟寒风,院内似有人在呼喊,小姑娘这才捧着拍完柴灰的红薯,笑眯眯地起身往小院门扉处走。
转过身来,顾青看清了小姑娘的正脸,一时有些怔愣。
这个小姑娘,与她十一二岁的时候太像了。
但,又不是她。
几乎是愣神的瞬间,顾青便已有了悟——这是魔君?
伸手,小姑娘从顾青胳膊横着的地方毫无阻隔地穿过,欢快地奔回院中。
顾青看了眼自己如幻影般的手,回头望向雪花飘飞的竹海,微作沉吟。
她是入了魔君的记忆吗?
还是说,是她自投罗网入了魔君的局?
此刻,她并不能判断。
但无论如何,她现如今看到的画面,应该都是魔君有意为之。
那一声叹息已验证了顾青的猜测——魔君并没有死!
在轮回界中,她在试探,魔君也在试探。
此时,这份记忆,或许有魔君诱她心神的陷阱,但起码总该有些来源于真实的记忆。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才更能让人迷乱。
譬如先前的场景,一个兴致勃勃在雪地里烤红薯的小姑娘,就不应该出现在神魔两界,反而像是——人界!
魔君,是在人界长大的吗?
正晃神间,眼前场景倏然变幻。
再定神时,顾青发现自己已入了室内,窗扉外,仍旧是那片飘着雪花的竹海。
烤好的红薯已被掰成了几半,放在木盘中,尚还冒着热气。
两个老仆悄无声息地倒在了地上,看不出生死。
先前开心的小姑娘此刻也换了副神情,背靠着木桌,戒备地望着身前高大的人影。
是一个身量极高的男子,身上套着件黑袍,二三十岁的年纪,细眉凤眼,面容冷白,正垂目看着小姑娘,眸中一片暗沉。
这人,单论容貌,算得上十分好看,但眉峰间难掩锋冷,气势骇人,让人一眼都不敢多瞧——其周身气息似乎比雪地里还更加冰寒,上位者的威势即便刻意收敛过,也透着让人心惊肉跳的慑迫。
小姑娘显然被吓着了,浑身僵硬着盯着突然出现的男人,视线落在男子胸口处,手背在身后,僵了好一阵,才咽了口唾沫,十分艰难地往案桌上挪了一步,离案桌上摆着的菜刀更近了点儿。
很奇怪,顾青甚至能感同身受地察觉出小姑娘此刻的颤栗。
无言的沉默之后,小姑娘左手反勾着,一点一点磨蹭过去,终于碰到了菜刀的刀柄。
男人的视线在小姑娘身后的案桌上顿了一瞬,沉声开口:“我是你爹。”
小姑娘瞬间呆住,手指搭在刀柄上,下意识地往男人脸上看。
看了一眼,又看一眼,搭在案桌上的胳膊慢慢收回去,僵硬的脊背略松了些,小姑娘慢慢吐了口气,拍着手上早已不存在的灰,点头,镇定道:“阿娘说过你。”
应完话,又仰头问:“你有信物吗?”
男人似愣了一瞬,沉默半晌,方道:“没有。”
“没有就行。”小姑娘仿佛一下子松了口气般,霎时展颜而笑,手也不拍了,边笑边转身拿那盘子红薯,递给对方,“你要吃嘛?”
顺道又指了指地上躺着的老仆,带着点儿小心翼翼看向对方,“松伯跟王婶一直照顾我,我得跟他们说句话。”
男人眼帘下垂,看了眼小姑娘递过去的红薯,没接,只道:“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知道,”小姑娘端着盘子的手紧了紧,暗自呼了口气,直视对方,“你是魔族。”
男人抬眸看着故作镇定的小姑娘,片刻后,阴寒的脸上浸出抹一闪而过的笑意,伸手,在半空中顿了顿,放松了力道,轻轻拍了拍小姑娘发顶。
“走吧。”
……
画面如水波般褪去。
顾青站在原地,于了然之外又起了更多疑惑。
魔君姓顾,但魔族上下无人敢呼其名,她不确定魔君是否跟她一样就叫“顾青”。
且不管名字如何,但这顾家在魔族,似乎也无甚名气。
可看方才出现的那个男人,周身魔气凝练,已远超大长老延崆,且明显带着上位者不经意流露的威慑气息,其在魔族之中怎么可能寂寂无名?
果然,魔君的身份有蹊跷。
顾青脑海中再次划过了神魔战场的画面,心头微震——魔君或许真的活了万年?
下一瞬间,眼前画面重聚,顾青的疑问便得到了解答。
还是那个小姑娘,身量似乎比先前高了些,却仍显稚嫩,正立在山崖之间闭目冥想。
朝阳初升,落在山间崖下,映出了一片五光十色的彩虹。
小姑娘睁开眼,懊恼地拍了拍额头,其后跌坐在山顶石板上,拾起石板上寥落的基本书册,又颓然地叹了口气。
看模样,极其沮丧。
半里之外,几个侍女模样的年轻女子正垂首侍立着。
顾青看清侍女身上的衣服与印记,视线顿了顿,随后慢慢收回来,心底漫开的水浪已悄然敛下,只轻轻吸了口气,有些意料之外的恍然,转念之后又觉得该在意料之中。
那些侍女,出自万重山浮云宫!
“殿下,”山崖之下,一个小侍女匆匆奔来,快到崖顶,方止住脚步,冲坐着叹气的小姑娘屈膝道,“大长老来了,说要在盛典之前考校各域子弟功法境界,主上嘱咐,让您也去试试。”
小姑娘听得睁大了眼睛,与小侍女大眼对小眼,看了片刻,叹气捂脸。
顾青明明白白地感受到了小姑娘的沮丧跟抵触,看样子,她功法炼得并不好。
殿下二字,在浮云宫中,意味着身份,也意味着责任。
顾青揉着眉头沉吟,怪不得四百年前魔君能顺利即位,只怕大长老延崆早已看出了端倪,就是不知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能让魔君在万年之后以别的身份存活于世。
先前侍立在一旁的几个侍女见状也朝小姑娘围过去,彼此对视一眼,有忧心亦有无奈。
其中一个年纪稍大的,率先走上前,一边拉着小姑娘站起来,一边笑劝道:“殿下去试试也无妨,三十六域那些人,个个从落地起就开始修行,殿下才引气不到一年,本就不该放在一处比较。这会儿去试试,也不过是瞧瞧热闹而已,结果如何倒不必放在心上。”
小姑娘勉强笑了笑,将手里的书册交予对方,垂头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地转身往山下走。
侍女们紧跟在后头,匆匆忙忙下山。
走在最后头的两个,望着小姑娘越来越无力的背影,齐齐叹了口气。
“殿下入浮云宫快两年了,才刚引气入体,怎么与三十六域那些人拼?”
另一个侍女点头,满目忧心:“那些人,但凡是比试,哪儿有留手的?又何况是对着殿下,只怕手下更没遮拦……”
两人四目相对,又一齐叹了口气。
这场所谓的考校,顾青并没有看到,她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小姑娘一个人抱腿坐在寝殿中,一动不动。
身上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但满身颓然比在山崖之上时更甚。
这样的场景,顾青很明白是因何而起,只静静地看着,如同在看上一辈子年幼时的自己。
羞愤难当,乃至自我怀疑,这是受人打击之后的表现。
十三四岁的小姑娘,还不能心平气和地面对这些落差,也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但挫败与流言并不是坏事,它们能消弭人的意志,也能让人一跃而起。
长久的静默后,寝殿门吱呀开了条缝,阳光漏进来,照亮了昏暗的殿室。
年长的侍女捧着一束花,在门口处行礼唤了声“殿下”,半晌未得回应,只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进到殿中,将殿内案几上残败的枯花换下,略理了理,方朝床榻角落缩着的小姑娘笑道:“殿下看看这花,是商将军特意嘱咐摘的,好不好看?”
顾青与小姑娘齐齐抬眼,看向站在案几旁摆弄插花的侍女。
“商将军?”小姑娘顿了顿,声音沙哑地问了一句,随后又果断摇头,“我不认识他,你把花还回去吧。”
顾青听出了小姑娘的言外之意,商将军,这个称呼一听便是三十六域的人,小姑娘此时不想要施舍的同情,也不想要委婉的道歉,只想静一静。
侍女失笑,将花朵错落插好,声音温和地解释道:“是商澜,商将军,主上的亲传弟子,殿下见过他画像的。”
此话一出,小姑娘愕然抬眼。
顾青也同样心神微动。
商澜,魔界第三十六域守将,御天神君神念指引的有缘人,那个在她已窥见的记忆里,曾笑容煦煦地望着魔君,后来却又面无表情地斩杀魔族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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