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轿子,殷裘吃了几口糕点,把方才的怒气闷回了肚中。喝口花茶,向梁莫取说了罚阿南一事的来龙去脉。
阿南,两月前来到殷府。他原是乞丐,五月花节时巧遇殷老爷。一身破衣污头蓬面,行乞不得饥肠辘辘,殷老爷心生怜悯,让他到殷府为仆,最起码不至于风餐露宿。
可是这人不念恩情,手脚不干净,自他在殷府为仆,殷府上下丢了数十件财物,甚至殷夫人宝贵的金步摇都入了他的手。
殷裘原本并不在意这些事端。
仆人的问题自有仆人解决。
殷裘说,阿南身上常有伤。
直到后来梁莫取送的玉佩不见踪影。
下面人切切察察着肯定是阿南偷了,谁又恰到好处的喊了句看见阿南偷偷进殷少爷房间几次,如此一番,简直坐实是连书南偷玉佩。
殷裘爱惜玉佩,他让人一定从阿南口中问出玉佩所在。
梁莫取一直静静地听,他闭紧双唇,不带喜怒。他生的俊俏,此时一本正经端坐轿中,叫帘布掩去了眼中光亮,眉目间深邃不已。红纹攀白衣,愈加显得他尊贵。
“该感谢殷少爷留他一口气。”说完缓缓露出个明朗的笑,翘起了眼角,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仿佛真的称赞殷裘。
属实讽刺。
问出玉佩所在。便是酷刑招待。
一定问出。便是不准让人死去,便是留一口气,这是无尽折磨。
殷裘心知肚明梁莫取所意何在,“是我听信小仆,错怪阿南。我定救他。”
梁莫取也无心听殷裘所言,他嗅到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殷府的“戒律房”到了。
他下轿,锈红的大门正好打开。
一人蓬头污面从门后黑暗中被扶出来。他身着黑色新布衣,颤颤巍巍跪下,缩成小小一团,挣扎着喘息几口,而后有虚弱的声音传出,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没了气:
“谢…少爷恩…”
四个字说完似是要了他的命,嘴角都渗出了血。
命不过今夜。
殷裘让小仆赶紧带阿南抬去医馆救命,慌慌张张的。
梁莫取却皱眉。
抬去医馆救命吗?
明明都伤成这般了,救他也只能试试用灵力。但…去医馆,凡物救治?无异于死路一条。
梁莫取心里不是滋味,想不到殷府富贵,家财万贯,竟连治仆人的灵力也不愿出。
还论什么“我定救他”。
他倚着墙,见眼下情况深感讽刺。城中说书人常说皇家残忍无情,民是淳朴,却不提皇家本是民,罪孽无尊贱。
半斤八两罢了。无论人圣算计殷府,还是殷府无视仆从性命。
“殷裘,”但梁莫取终究心生不忍。阿南受不住疼痛已经晕了过去。“他恐怕难挨到医馆,本王愿用灵力保他一时。”
殷裘不知梁莫取所想,只觉得心中油然起敬。人圣弟弟,就是有责任感。
梁莫取探向阿南后背。这人骨瘦如柴,双指所抵处竟无一丝柔软。估计平日里也是食不饱。再加上遍体鳞伤性命堪忧,他在殷府的日子真的比行乞时安稳吗?
他不该到殷府为仆的。
乞讨于这人,虽然不体面,但也不至于被施酷刑。最起码命还是能保证的。可到了殷府,无论原因,引下人们不满,他轻则无人理睬,重则,重则如当下,性命堪忧。
但引起下人不满怎么有“轻则”可言?
他就是一个被施舍恩情才捡进来的乞丐,卑微低贱,无依无靠。其他仆人遇到斥责时不开心了,总要挑最好欺负的泄气。而他就是殷府最好欺负的小仆。
梁莫取见多了朝中市井里的险恶勾当,比阿南过得凄惨的人也遇到许多,可如今面对阿南他还是会怜悯。人圣常说他这样瞻前顾后难成大事,却不舍得改他本性,于是只让他做个悠闲王爷。
他很感谢兄长。
他记得多年前殷裘心软友善,如今见阿南惨状都可以面不改色。
眼能瞧见的已经换了副模样,一颗本心还剩多少?自己这么多年却几乎没变。所以梁莫取万分感谢兄长。故他要多帮兄长解忧,送鹤如此,别事亦如此。
阖上双目,指尖灵力向阿南输送。
梁莫取做足了用大量灵力救阿南的准备。
他曾误入戒律房,有幸目睹了其中的招数。残忍险恶不比刑部的花样少,又因是殷府私设,不受人界律法限制,纵容施罚人心狠手辣、较刑部小厮毒上百倍…
阿南受戒律房一遭,绝对是败絮其中了…
灵力慢慢灌入阿南身体。
奇怪?
梁莫取猛地睁开眼,不可思议的看着阿南瘦弱的背脊,睫毛微颤似在努力掩住他内心的惊涛波澜。
实在不敢相信,这人气脉平稳,仿佛从未受过任何伤…
梁莫取强忍内心惊喜,再次用灵力探这人内里,结果依旧。
怎么可能,如此酷刑,竟未伤及根本?
这种情况只有出现强灵之人身上才不足为怪,因为灵力可以护内里。可是梁莫取压根没感觉到阿南体中存丝毫灵力。
有灵力之人,仅靠触碰便可知对方是否也有灵力。莫非…
三界子民一部分是出生时便确定有无灵力,另一部分是在特定时间前灵力全无,直至某一刻突然灵力灌体。
阿南是第二种。
其实单论此无甚特别,这类人在三界数量占一半。但梁莫取激动不已,这类人虽多,阿南却不多。
“唔…”阿南突然闷哼出声。
梁莫取立马平定心情,方才灵力受波动,没控制住强弱,他重新将灵力调好。
心情大为舒畅。
阿南此人,灵力未现便可护他在酷刑下内里无伤,若来日灵力灌体…人界强灵榜排位怕是要大变动。
梁莫取想起来人圣于年初在人界广招强灵之人,费尽心思。
若是阿南…
眸子里的光亮了几分,梁莫取死死盯着阿南。而后像是做了什么决定,对殷裘说:
“殷裘,本王便帮你把他的内里治好,记上,欠本王大恩。”
有些事情,外人不知道为好。
阿南内里无伤,皮肉之苦也难忍,他一直晕在梁莫取跟前,幸而灵力舒缓他的痛苦,末了,他终于醒了过来。
扭过头,湿漉漉的双眼不知所措的看着梁莫取。梁莫取便看清了阿南长相…这竟是殷府小仆?
此副容颜放到怡安楼,简直要让花魁自愧不如。
这一回首,眉眼淡淡堪比清冷雪莲。
这一回首,美目含泪直击人心。
这一回首,梁莫取总算明白什么叫非明艳佳人,却胜似朱唇浓妆。
哪怕见过无数公子王侯的梁莫取也不得不感叹,阿南,难得的赏心悦目。
然而此情此景,两人长时间对视,在殷裘的角度简直好不暧昧。
气氛陷入了诡异的尴尬。
阿南一阵咳嗽打破了寂静。
“谢公子救命之恩。”声音有了点气力,看来灵力起了作用。
殷裘自顾在一旁道:“仆人有眼无珠,谢什么公子,这是瑾王爷。你福大命大,王爷亲自引灵力救你,竟用错称呼…”
阿南在梁莫取怀中轻微的颤了下,挣扎着要跪下。
他一个小仆,竟劳烦瑾王相助,实在恐慌。梁莫取却将他扶稳,“无妨,满身是伤难免痛失了神,本王不在意的…你全名阿南?”
阿南受宠若惊连忙点头,但反应过来梁莫取所问后又摇摇头开口道:“回王爷,全名连书南。”
连,连,梁莫取心里重复这个姓氏,从未听说过有连姓的家族。本来还奇怪连书南蕴藏强灵力,会不会是某个家族的后人,如今看了,他算是上天眷顾之人。
他一边想着一边让连书南快点去医馆。估摸着安排妥当了,梁莫取拍拍衣摆,朝外走。
“殷少爷来日再训,本王该回府了。”
“不坐轿了?”殷裘问道。
“轿养人闲,本王怕变成第二个殷少爷。”梁莫取笑开颜,露出两颗虎牙甚是可爱,今日万里无云,明日下他愈发俊朗。
说完转身快走。殷裘听出梁莫取话中嘲笑他,于身后紧跟,扬言用一身肉压塌瑾王府。他们光下恣意,连书南满眼暗淡,盯着二人背影,浅浅一笑,尽是羡慕。
仆人带着连书南朝医馆走去,往小门。他们相背而行。
不久梁莫取至殷府大门前,殷裘一声恭送王爷将要出口,梁莫取却突然停下步子。
“殷府,鹤要养好。”人圣的话,该交待给殷府了。
“定会定会,人圣赏赐稀世灵鹤,殷裘受宠若惊。”
梁莫取眉毛轻挑,“没什么受宠若惊。殷府为萼页雪灾捐钱百万两,担得起这双灵北鹤。”
灵…北鹤?
殷裘脸瞬间僵住。
灵北鹤为先古遗物,以灵力为命源,于灵力稀少之处无法长久存活。因而灵北鹤是三界最珍贵最稀有最难养的鹤,仅在魔界灵力根源之地——北避殿,养有五只灵北鹤。
人圣要殷府去哪寻如此多的灵力养两只灵北鹤?人圣,人圣到底要做甚?
“人圣信任殷府能力,特命本王托付重任于殷家上下。”
平日清冷的声音此时在殷裘耳中如鬼魅。
殷裘抖着嘴:“何…何事?”
“三安一一四年十一月末,于殷府设鹤赏宴,送别强灵者。届时,灵北鹤为鹤赏宴主角。殷裘,这是你殷府难得的机会,若鹤养好,定有大赏。”
三安一一五年年初,魔界要人界送到一位强灵力者,日下人圣正广招强灵力者。
今日为三安一一三年盛夏。所以殷府需照料三界稀鹤整整一年多,养好有大赏。
若鹤养不好呢?
人圣愿意殷府养好鹤吗?
梁莫取站在原地,高高在上。
殷裘慢慢跪在地上,
“谢圣上恩。”
如此便完成了人圣交待。
“好了殷兄,人圣话我带到了。起来吧。过两日我带人到千万院赏鹤哈。”语气瞬间轻快。
一瞬间随和的仿佛他们只是普通好友。
“鹤是给你几个看的吗?来了还蹭小爷家饭。恭送王爷,您老回府吧。”
“定下了,两日后啊。”
“得得得”
大门吱呀合上,关了殷府人声聒噪。
梁莫取总算得以喘口气。对好友下套的事太缺德,他难掩眼中失落。
轻叹一声,抬起头又是一脸明朗。他得谨慎小心,省的谁从他脸上探出鹤赏宴的风声去算计害兄长。
他带着笑往自己放在殷府外的马匹处走,守在马旁的灰衣姐弟正朝他挥手。
“王爷,一切安妥?”女孩一脸严肃。
梁莫取从她手中牵过马匹,飞身跃上,“安!”
“千万院进新灵物了吗?”梁莫取话刚落,男孩就迫不及待的问。姐姐教导他半天,要先问王爷安问王爷安,稳重一点。现在王爷答了,他忍了半天总算解脱。
听话~
女孩一脚踢男孩屁股上,“占后,让你稳重点稳重点,你是猴子转世笨鱼托生吗?晚点问会长毛啊?!”
占后慌忙逃到马身另一边,叫嚷着哪有姐姐管那么多,比男孩还虎…
梁莫取任由他们打闹,自己一人扬鞭而去。姐弟俩见梁莫取离开,立刻使轻功跟上。
“王爷,你不等我们,还不回答我问题。”占后急冲冲说。
梁莫取低眉思索片刻,开口声音清朗:“灵物新收了不少,千奇百怪的,不合眼缘。本王倒是看中一件旧物,轻烟淡水去凡俗,”
他笑容明快,“过几日,便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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