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莫取交待过不要碰他阿娘的槐树,但连书南四处晃悠半天,从午后找到黄昏,天都蒙蒙黑了也没瞅到几棵合梁莫取心意的树。
到头来——
连书南摸索到后槐园西处深的一个院子,隔墙望,还是梁莫取阿娘的槐最符合梁莫取要求。
院子不小。依照那棵槐树干的方位,它应该是生长在院子正中央,但其上槐花却能伸到院外。
打眼瞧去,槐花槐叶高高悬挂空中,乌压压遮住了半边天。
离这棵槐远点时,连书南好歹能看清路,走近了这棵槐,身边仿佛瞬间由黄昏进入深夜,只有零星的萤火虫还散着点光。
这棵槐啊,连书南扶着树擦了擦额头的汗,真没白让他走那么远。
这树,不说里面住多少鬼吧,光稀罕程度就能让见过之人皆称奇。
连书南曾在枝重山见过的百年老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各种的夺人眼目叫人流连忘返,但和这棵槐比起,连书南很确定,都没有这棵珍贵。
若说其他为百年老槐,这棵须得为千年槐。
梁莫取的阿娘,一个不知名的妃子,却有这样的槐去养,也挺稀奇。
连书南猜测这里面的鬼少说也得有百只。如果李不不小娘子在这棵槐上倒挂比试时,树上鬼因为久不见人,突然被他两个热血沸腾要较量个上下的活人刺激,于是乎一个兴奋……发狂了!
那么两位,来生见。
所以连书南得出个结论,比试归比试,但找这种极有可能玩命的,不是胆大就是缺心眼。
他找个平坦的树根坐下,心想瑾王府的缺心眼真不少。
红眼睛的鬼,就算梁莫取骗着说是寻常小鬼,但看他们穷凶极恶的样子也应该提防一下啊。
王府的人倒好,两个人一说在这群鬼边上挂着比试,一个个就比谁都期待,也不阻拦。
……而且槐树属阴,连书南默默蜷起来取暖,天一黑树下面还那么冷,他们不怕鬼也得怕冷啊。
说来也怪,这会儿冷风像攒够了似的,一阵一阵阴嗖嗖的吹。连书南心生疑惑,于是抬头一望。
难怪吹起了冷风,鬼出来了。
树上鬼凑出头挤着看他,赤色的眼睛露凶光,仿佛垂涎眼下活生生的人。
连书南抱紧自己,帛带上的血色小珠安安静静躺在他脖子处。他暗自心想梁莫取真能睡,到现在还没来找他。
他有点担心那些鬼,虽然昨天梁莫取说了鬼不伤人,但这些是厉鬼啊。他不清楚梁莫取用了什么办法让这些厉鬼看起来服服帖帖的,但万一梁莫取的法子出了错,在这些鬼中央的他,即刻便会灰飞烟灭。
院中那棵老槐上的鬼似乎在朝他的方向攀爬,连书南攥紧怀里锦囊,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些一触即发的危险。
呼吸声在耳边清晰。连书南判断没错,在那槐树上,一大群厉鬼顺枝干缓缓朝他所在的方位移动,墙边上的树枝一点点往下垂。
他发觉不对劲,欲往后退,却发现只要他有退的趋势,那群鬼便爬的快一点。
他就像猎物,这群鬼正在步步逼近。
不伤人,不伤人,连书南重复用梁莫取的保证安定自己。
可是他感觉,他背靠的这棵树上也有东西在爬。可能周围所有的鬼都在往他爬。
明明昨天不是这样的,占后甚至还能与鬼交流。
怎么回事,莫不是后槐园的厉鬼没被压制住?
连书南不敢逃,周遭一片寂静,黑暗里只有厉鬼眼睛里赤红的光,刚刚零星的萤火虫不见踪影。
背后树上攀爬的感觉愈发明显,连书南手脚冰凉。
风吹,后背猛地被什么碰到,连书南本能反应直接向后抓……
是槐花!
是槐花……
不好!
连书南连忙抬头,他刚刚太怕没敢抬头看背后这棵树上厉鬼情况,他以为这棵树上的鬼也在向他爬,但是…
但是,没有!背后树上的鬼安安静静在树上往下看。
他们没有动!
连书南像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事似的,他以最小的幅度环视四周,心一凉……
这周围只有院中老槐之上的鬼在朝他靠近!
如果所有的鬼都在靠近他,或许可以解释是后槐园的厉鬼没被梁莫取封锁住,可当只有一棵槐上的鬼如此时,没法解释。因为倘若可以压制一片槐园的鬼,那么怎么可能只单单漏掉一棵。
还是……还是院里那棵槐上的厉鬼,因为一些原因,挣脱了梁莫取的压制?那其他槐树上的鬼,为什么没有挣脱?
还是只是那些鬼好奇,所以才往他的方向凑近?
不可能。
连书南立马否定了这一可能性,因为那些鬼分明是处在一种等待进攻的状态。
枝头压的愈发低,已经快压到墙边。
一触即发。
连书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盯紧扭曲身体向他前进的鬼,慢慢地,慢慢地站起来,而后左手小心覆上右手手腕。
他根本没法逃,在他站起来的功夫里,这些鬼护食一般又快速往前爬了不少。
他和鬼处于一种僵持的状态,他不可以逃,鬼也不着急伤害他。
连书南狠狠按住右手脉搏处。最前面的那只鬼到了墙头上,它的脖子断了半截,吊着颗狰狞的头,与连书南只有一人距离。
那鬼长舌头垂在墙边上,从嘴里流出来的血滴落下来,嘀嗒嘀嗒,与连书南胸腔里沉重的跳声重合。
它身后饿红的凶光延绵到树深处。
脖颈处的小珠仿佛预知到危险,细细的闪着碎光,乱人心。
连书南在隐隐盼望梁莫取快点到来,若实在不行,他只能在这群鬼面前撕破脸。
领头厉鬼的舌头差一点就快耷拉到连书南的脸上,血腥臭味让他直犯恶心。
这只应该是生前被活活勒死,死不瞑目,于是化为厉鬼。
连书南在想凭他无灵力的瘦弱身躯,能不能把它脑袋从断了半截的脖子掰下来。
他们以一种奇异的姿势面对面,连书南时刻不敢松懈,那些鬼在顺着墙往下爬。
“嘀嗒嘀嗒”
血滴声越来越密集,连书南的那两粒血色小珠也闪的愈发紧密。
厉鬼红双目,攀满墙,他们好像在等第一只厉鬼行动。
正在厉鬼蠢蠢欲动之际,背后有人大喊一声:
“书——南——兄——往后躲!”
应声一丝金光在连书南眼前闪过,那厉鬼的舌头霎那间断落!
占后!
可连书南来不及惊喜,断了舌头的厉鬼尖声嘶叫,它身后乌泱泱一群厉鬼瞬间涌来!
“阿南蹲下!”
身后又窜出一人,上来就按住连书南的头把他压在怀里。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不由得连书南反应。
连书南探出个脑袋一瞅,是梁莫取。
总算醒了……
梁莫取脸上阴厉,右手执剑一劈,凄厉鬼叫四起,连书南偏头看,梁莫取手中是一把木剑。
蓄灵力于木剑中,化水针而出,那群厉鬼被刺双指,疼得嗷嗷乱叫。
占后冲向前,手中金线如同利刃,自厉鬼眉心穿过,将数百厉鬼串在一起,一时间鬼哭声震耳欲聋。
占后被吵烦了,手中金线收紧,灵力化冰,厉鬼霎时冻住,金线再收紧,冻住的厉鬼撕裂,碎成冰晶散于风中。
百鬼逝。
“我就说怎么今天一早姐姐和我都不舒服,原来是小鬼捣乱,幸好我与姐姐有先见之明决定到后槐园查看一番,不然书南兄就完了。王爷王爷,赏赏我,下次带我一起去千万院呗。”占后摇着尾巴一般跑过来。
梁莫取没有回答,他像个无助的孩子,呆呆朝上看:“阿娘的槐树……怎么了……”
这时候连书南才注意到,不久前枝繁叶茂的院中老槐,在厉鬼消散后,瞬间花叶败落,枝木凋零。
梁莫取慌忙闯进院内,里面一片凄凉。
连书南与占后匆匆赶来,看见的是梁莫取拾起一支枯枝,他整个人显得很落寞。
“王爷,老槐怎么枯萎了?”占后问。
月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照在梁莫取身上,好像披上一层白霜。
一棵好生生的槐突然变成这样,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接受不来。
梁莫取无声的去抚摸老槐树干,丝丝缕缕的白色纹路从他手心处向树干漫散。
“我来迟了……王爷,发生了什么?!”连书南回头看,占前气喘吁吁站在院门边,右手拿一根金色长鞭,震惊的问道。
“老槐无事。”梁莫取放下手,树上白纹消退,他脸色凝重:“是所在枝重山的母槐出了问题。占前占后,告诉李不不小娘子比试推迟。今夜我要进宫同兄长商榷老槐之事。”
“是,王爷。”
占前占后齐声应下。
如此急迫,看来老槐一事牵扯不少,冥冥之中连书南觉得要有大事发生。
他只希望与自己无关。
梁莫取大步离开,却在进过他身边时停下,沉声道:“阿南,收拾好东西,可能要出趟远门。”
好吧,甭管事情大小,看来是逃不掉了。
但还是想逃一下试试。
夜半时分,连书南一下一下抚着阿随的背,像哄孩子睡觉一般,这让阿随睡的很熟,小声的呼声听着也让人舒坦。
窗外蝉鸣微弱,混杂着酣睡声,酿就了夏夜里独有的一份舒怡,许是环境太美好,又或是他太过乏累,连书南开始产生一丝侥幸的想法。
既然梁莫取总是一副替人着想的样子,那么他试试说自己怕见人,梁莫取总不能逼他去调查老槐的事情吧。
结果次日,梁莫取带来了枝重山数棵老槐接连几夜枯萎的消息,以及一副白色的半脸面具。
梁莫取笑吟吟道:“知道你怕人看,特意从兄长那顺来的,试试合不合适。”
……白玉质感,还蛮舒服的。但连书南仍想腼着脸说一句“不合适”。
可他知道,无论如何,枝重山这一趟梁莫取是非让他去不可,他绝对推辞不掉。
一开始连书南还搞不明白梁莫取要带他去的原因。昨晚想了半宿,觉得有三种可能,一种是梁莫取闲的,一种是梁莫取觊觎他这个人,最后一种,梁莫取想让他的灵力提前显现。
显而易见,只有最后一种是梁莫取目的所在。
传言枝重山有棵上古老槐,供其生长的赐土,乃是极为罕见的血赐土。
这血赐土所含的灵力之盛乃属三界千万灵物中前六,最难得的是,前六大强灵之物中,只有血赐土这一种的具体所在地明确有记载,即枝重山上古槐树所在之地。
若把这种强灵之物的灵力注入人体内,没灵力的人都能短暂获得灵力,而灵力未显现之人甚至可直接被逼到灵力灌体。
梁莫取算计的好,得亏连书南听过也从书上看过不少奇闻异事,否则还得以为梁莫取单纯想与他增进感情。
反正他是逃不掉了,于是连书南道:“正合适,谢王爷挂念。”
他又作出副感恩的样子朝梁莫取弯弯嘴角。仅限弯弯嘴角,反正戴着面具。
梁莫取得到回复便安了心,转而对一屋子的人道:“老槐枯败一事来的蹊跷,不可排除背后有人推波助澜。故此去枝重山,恐怕是凶多吉少,占前占后——”
“在!”
“王爷王爷要带我和姐姐吗!”
梁莫取笑着点点头,微露虎牙,道:“你们俩论灵力论武艺均不在我之下,所以此行须得你我几人保护好阿南和陆二公子……”
“陆子青也去?!”占后听到陆二公子几个字,一个激灵立马抗议:“王爷他一个浪荡娇公子跟去干嘛!他他他好美色,之前调戏我姐!!!他耽误事!”
没等梁莫取回答,占前赏他一脚飞腿,低声斥道:“没大没小!”然后满是严肃道:“王爷,确实耽误事,他连您的便宜都占。”
这……
连书南承认,他有了种报复人的快感。
占后:“对对对王爷,他递茶的时候摸你手!”
一屋的人瞬间乱成一团谈起陆子青的风流往事。
“王爷他还老看你脸,连,连我的也看……我男的啊!”
“还有上次,他来府上打着玩闹的名头捏你脸!”
“呜呜呜王爷就算了,都是男子怕什么,可人家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他,他摸我头呜呜呜前姐姐踹他替人家出气,结果他……转身倒前姐姐身上,最后拖累前姐姐挂树上受罚半天呜呜呜”
“别伤心小娘子,占前一掌灵力甩出去,那登徒子瘸了半个月,不亏”
“……为什么我没被他调戏过?”
“云姐儿,你魁梧你英勇,他不敢侵犯。”
“你?骂我?”
场面愈加混乱,梁莫取忙咳了好几声,咳到钱叔担忧问要不要给他熬碗梨汤,梁莫取摆摆手,清清嗓子道:
“都是闹着玩,闹着玩……方才我没说完,陆子青虽然行为略显……潇洒,但他自幼饱读诗书聪敏过人,于参破老槐枯死之因一事,他不可或缺。”
众人安静下来,梁莫取便接着说:
“而且,人圣派去枝重山的是陆子青和他胞弟,我是自己求着去的,一开始不该去的其实是我们……”
屋内众人面面相觑,一片尴尬。
占后道:“勉强勉强其实也能和陆子青同行……王爷我们何时出发?”
“待陆子青二人准备好,今日便走。”
“王爷,”连书南沉默许久突然出声,他问:“陆公子胞弟是谁?”
梁莫取道:“是那位十二岁便于狩猎场大放异彩的陆三公子陆子泽,他是天赋奇才。除了占前占后与我,还有陆子泽防护小鬼。阿南,你得和他多说点好话呢,不然他不护你。”
众人哄笑起来。连书南脸色却异常难看,虽戴面具看不出来,但他一言不发,嘴抿成直线。梁莫取发觉他的不适,关切问:“阿南,不舒服吗?”
“没……只是人太多,吓到了。”
连书南攥紧手,同行的人,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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