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骄当然知道,当初的郑青山写下这一页分别前的祝福语时,肯定不知道她是谁。
他大概只是觉得,那空落落的同学录摆在那里,格外的凄凉冷落,才会在上面落下几笔。
陈骄也已经想不起当时看到这句话时的心情。
无外乎就是心绪波涛汹涌,欣喜之意唯有用七彩的颜料才能描绘出的雀跃。
事实上,陈骄也正因为这句话,而在填报高考志愿的时候,毅然决然选择了陵城大学的美术系。只是陵大美术系需要考核美术成绩,陈骄用假期的时间进行了学习与考核,最终险入美术系。
愿如鸿鹄,昭日月之志。
她一路所行,从来都是在自己喜欢的路上。
除了遇到傅承宇,她这条路分岔了,也歪掉了。
陈骄承认,她当初心性不如今时今日坚定,也因为竟然有人会喜欢自己这样的人而动摇,最终为了帮助傅承宇而放弃了自己一直以来的路。
好在,这条歧路并不长。
她在歧路的尽头又遇上了郑青山。拨开重重迷雾,她从歧路上走出来,郑青山松鹤清隽的身影正站在远处,被清冷的月光照得隐隐绰绰。
陈骄忍不住喊了声:“郑青山。”
她走过去,猛地睁开了眼睛,刚刚竟然是做了一个梦。
“怎么了?”郑青山略有些沙哑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做噩梦了?”
陈骄秀气的眉头皱了皱,她脑子里还充斥着雾气,有些混沌。
她将头从郑青山的肩膀上移开,随意揉了一把头发,打了个哈欠,“不算是噩梦。”
她一说完,反应了过来,回过头看向他:“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郑青山将手贴在脖子上,徐徐小幅度扭动了下。
看起来这一觉睡得并不好,还被她吵醒。
陈骄对他感激又抱歉,请他去医院外面的中餐馆吃了一顿便饭。
两个人吃的都不太多。
餐馆对面是医院,医院里总有股冷意,像是将消毒水与药水的味道浸入了骨子里。即便是太阳早已经毫无保留地落在平安县的这片土地上,但好像这里吃饭的顾客身上,早已经被浸透了医院的味道。
加上医院里响起的救护车声音,能吃的香倒是有鬼了。
从医院回去的路上,郑青山问她:“晚上要去给叔叔阿姨送饭吗?需要去市场买菜吗?”
陈骄吐了口浊气,从医院的阴影中出来,轻轻摇头:“不用,有我妈在的冰箱,会是一直满的。”
郑青山没有再提买菜。
他开着车,多次侧头看她,“好。”
平安县不大,可陈骄和郑青山大半年没有回来过,四处都打上了蓝色铁板在拆迁重造,路大同小异有些不太能辨别清楚。
最终郑青山放弃了靠记忆辩路,即便是使用了导航,还是花了二十分钟才到小区外面。
陈骄家的小区是安置小区,独栋两层楼的设计,里面没有多余的停车位,郑青山只能将车停在了路边。
他跟在陈骄身后回去,还是被好些人看见了。毕竟郑青山那挺拔的身影,哪怕是背影都扎眼得很。
陈家在小区里的人缘不错,邻居家多有往来。陈妈摔断腿的事情,小区里也传遍了,故而陈骄回去,一路上碰到了好几个眼熟的大妈问起陈妈的情况,陈骄都一一说了。
郑青山真的是太累了。
到家之后,刚沾上她的床,倒头就睡着了。他睡觉向来不打鼾,但此时凑近了,竟还能听得见细微的鼾声。
陈骄有些哭笑不得。
她看着郑青山拧着的眉头,垂下眼柔和看着他,轻轻说了句:“郑青山,谢谢。”
当然,郑青山没有回应。
陈骄打开手机,小原已经发了好几个语音来问陈妈的伤情。陈骄打了几个字之后,又给删掉。
她还是有些顾虑野趣系列,索性就到阳台上给小原回了个电话过去。
小原很快就接了起来。她问:“师姐!阿姨没事吧?我今天一早看到你发的消息,连饭都吃不下,我要不要去平安县陪你?”
“没事。”陈骄在吊篮椅上坐下,晃悠悠的,“放心好了,我妈没事,估计过会儿就能醒了。”
陈骄把陈妈为了减肥断腿的事情给小原说了。
小原这才长长松了一口气,还把从网上搜罗来的炖骨头汤三十大法尽数发给了她。
小原说,哪里不好补哪里,陈妈就应该多喝点骨头汤。
说完了陈妈的伤情,陈骄的话题也回到了工作上面。
她问:“你在工作室?”
“对啊。”小原回答,“野趣第二批次工厂已经完成了,我按照原来的计划下午会来直播,在直播间抢购一批。”
“嗯。”陈骄眼眸垂下,眼底有些阴影,挡住了眸光,她淡淡说,“你先出去转转,我有事单独和你说。”
小原也不废话,立马跟工作室的员工们说了,就离开工作室下楼去了。
楼下花店与咖啡店的音乐一直不变,从小原的手机里隐隐约约传来。
陈骄这才开口说:“我觉得衣服一直没出的事情有些古怪。”
小原情不自禁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师姐你的意思是……工厂那边故意玩儿我们?”
陈骄:“我们刚进这个行业不久,和老赵也只是合作过一次,之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问题。”陈骄叹息了声,“我本来是想等老赵回来了好好问清楚,哪里知道平安县出了这样的事情。”
“师姐我明白了。”小原立马道,“这件事情交给我去办吧,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够办清楚明白的。”
“辛苦你了,小原。”
小原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师姐客气啥啊,咱俩啥关系,这可是比亲姐妹还要亲啊!”
陈骄忍不住展露了笑意。
“师……”小原还想要说些什么,但话刚说出口,却又憋了回去。
陈骄“嗯?”了声,“怎么了?有话要说?”
小原这才问:“师姐,要是工厂那边没问题呢?”
陈骄一怔。
她抿了下唇瓣,用手在眉心间压了下,淡淡回答:“如果工厂没有问题,那问题,只会出现在工作室内部。”
这也是陈骄为什么会让小原避开工作室同事的原因。
小原哽了哽,“我知道了师姐,你放心照顾阿姨吧,这件事情交给我来做就好了。”
骄阳工作室是陈骄与小原准备了很久才筹备起来的,里面的每一个员工,都是她们亲自挑选出来的。
无论是她还是小原,都是不想疑心到她们身上。
只希望,这仅仅是她的疑心病犯了而已。
陈骄叹了口气,挂掉电话。
她也没闲着。
她晚上得去给陈爸陈妈送饭,陈妈刚醒,吃些清淡的最好。她打开冰箱,里面琳琅满目的食材,她只是从里面挑选了一小袋小米然后浸泡起来,准备一会儿熬小米粥。
她记得,之前郑青山也给她熬过小米粥,又浓厚又香醇,只是她不知道怎么能做到那样的火候。
将米浸泡上之后,她又回到阳台的小吊篮上,闭着眼睛迷迷糊糊又睡了会儿。
太阳晒过的地方,仿佛被蒸腾起了桐树叶子的味道,被风徐徐吹来。
这是陈骄回忆里,平安县的味道。
她一觉睡了过去,也不知道是睡了多久,脑袋都睡得有些重。哪怕是耳边已经有了意识,眼皮子还是重的抬不起来。
直到小米粥的味道袭来,她才猛的精神起来,还以为是家里的锅成精能自己煮粥了。
她后知后觉记起来,郑青山在。
陈骄从小吊篮上下来,身上搭了一件很薄的蚕丝披巾,想来是郑青山怕她在外面睡着凉给盖的。
一觉醒来,陈爸爸也发来了陈妈妈醒过来的视频。视频里的陈妈妈意识到陈爸在录像之后,中气十足地吼了起来,看起来问题不大。
陈骄笑了下,急忙下去找郑青山了。
他本就已经帮了她许多,再让他做饭,陈骄属实是过意不去。
她急急忙忙从楼上下去,果然是看到郑青山正在厨房里忙活。
小米粥的味道也越来越浓。
郑青山盖上了砂锅盖子,像是看到她了,笑了下:“睡好了?我本来想煮好了粥再叫你。”
他正在洗手。
水池里哗啦啦的响声伴着他的声音。
陈骄顺手在桌上抽了两张纸巾,进了厨房里。
她朝着郑青山走过去,“你该叫醒我,我也想向郑先生学习手艺。”
郑青山在水池里随意甩了下手上的水,晶莹的水珠落在他泛白的皮肤上,更是透着股冷意。
郑青山侧头在找擦手的纸巾,一边对陈骄说:“厨房里的事麻烦,你也不必……”
他的话还未说完,陈骄已经到了面前。
她伸手握住他的手,用纸巾轻轻擦拭着手上的湿润。
郑青山顿住了动作。
他稍一低头,就能看到她的头顶,刚睡了起来,头发一点都不服帖。再往下看点,就能看到她细密纤长的睫毛,将眼睛都挡着了。
陈骄头也没抬,问:“怎么不说了?”
郑青山继续说了下去:“厨房里油烟重,你不必进来的。”
陈骄已经将他手上的水珠擦干,她小声嘟囔:“我就是想帮你。”
郑青山忍不住笑了,也不劝她,点点头答应:“好。”
郑青山的小米粥已经熬了一会儿,陈骄也帮不上什么忙。
她只能洗一些配菜,等他做了就粥吃。
等忙完出去,陈骄才看到时间,下午四点五十五。她估摸着自己,下午睡了三四个小时。
小米粥还在熬着,陈骄在厨房里实在是没有事做,她就回了房间里,将落在小吊篮旁边的蚕丝披巾捡起来放在了衣柜里。
这个时候,太阳还是有些大。
阳光颜色更近于灿烂的昏黄。
阳台上向着阳光,直勾勾晒入其中,已经没有中午那般烫人。陈骄站着趴在阳台上,眯着眼睛看,将四五点钟的平安县风光尽收眼底。
这个点的平安县最是寂静。
工作的还没下班,读书的还没放学。
小区里里外外,就剩下缓步行走,手上提着菜或者篮子的路人。
缓慢的,安静的。仿佛时间也慢了下来。
陈骄朝着下面喊:“郑青山,你看窗外。”
她的房间下面,正好是厨房的位置,连着窗,窗很宽阔。
没过一会儿,郑青山的声音从下面传来:“嗯,我看到了。”
太阳静静落下,黄昏铺下来,行人缓缓,处处升起烟火的风景。
他们此时共看一处风景。
郑青山没有说话,安静得如同此刻的平安县。
许久,他才淡淡说:“真好。”
陈骄心中一动,回到房间里找到了抽屉里的陈年画布,这还是她当年第一次接触油画时留下来的。
然后她找到了一些去年带回家的颜料,以及一些油画需要用到的工具。
她去搬画架的时候动静大,惊动了楼下的郑青山,他就上来帮着她,把画架搬到了阳台上。
郑青山看出了她的打算,问:“要画油画?”
陈骄点头:“嗯,想把这里画下来。”
郑青山神色淡淡,倚靠在一边,“很久没看过你画油画。”
陈骄猛地掀起眼皮,看向他,他漆黑深邃的眼睛里,被映上了一片夕阳。
并不迟暮,反而盛满了光。
陈骄:“你看过我画油画?”
仔细说起来,陈骄并不擅长油画,只是大学的时候跟着隔壁专业的同学蹭过几堂课。
但她对色彩的搭配和设计极其敏感,让教油画的教授,都忍不住劝她转专业。
毕业之后,陈骄就极少画油画。
郑青山怎么会见过她的油画?
郑青山含着笑,点点头:“嗯,以前看过。”
他看向画布,没有继续说下去。
陈骄也就没再问,来日方长,她总有知道的一天。
画架摆放在阳台上,陈骄坐在其中显得逼仄。
但她眼中只剩下了这片景与色彩,沉醉其中。
色彩在画布上铺开。
此刻的平安县跃然呈现于纸上。
她坐在前面画黄昏。
他站在身后看黄昏。
是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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