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日头高升,阿汀站在沙滩上,感受着扑面而来的海风,她微闭上眼,没去管后面停下来的脚步声。
顾修站在她身后,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在阿汀拿走魂骨和髓石晶时,他只沉默着,什么也没说。
阿汀抚上怀里的魂骨,指腹触之温凉,她敛下的睫翼轻振了振,忽然有一瞬的失神。
“顾修,姐姐是为了救你,才献祭的吧?”
“…”顾修垂下眼,眸中乌沉沉的,似死灰燃尽般不带半分光亮,他喉头一动,话音低哑:“是。”
怀里的魂骨轻轻嗡鸣了声,一种说不清也道不明的情绪转而笼上她心头,指尖一阵发麻,她望着漫上滩的潮水,眉眼浮倦:“她是自愿的,没怪你。”
顾修眼睫一颤,眸中微亮,望着这片无垠的海域,满目空寂:“要是真如你说的,那很好…”
“你留在这吧。”她实在不知道该与他多说什么,因此在说完这话后,她就向前走了几步,顾修一愣,快步跟了上来。
阿汀侧过身,见他神色张皇,失措的道:“我可以坐船跟去……”
她没说话,睇了他好一会,他现在的这副样子,与她以前在罗伊姐姐的口中听到的顾修,完全像换了个人。
目光掠及他霜白的发,和颓丧的神情,阿汀心头陡沉,她语气缓了些:“我知道姐姐的心意,但你现在不能进深海。”
没待顾修开口,她便又接着说起,往常明亮澄清的眸内黯然了些许:“或许这样说不对,但我不能再给塞缪尔带去麻烦了。”
“而且…”阿汀渺然一笑,她把髓石晶又还给了他:“我想塞缪尔暂时也不会想见到你,这个还你,既然姐姐留给了你,那便是你的。”
“海妖属于深海,她也该回家了。”阿汀没再看他,转身走入海中,不远处,两三个海豚正等着她,她一潜下水,它们就游来了身边,阿汀一手护着魂骨,另一手抓紧了身边海豚的背鳍,离海边越来越远。
顾修攥着髓石晶,默然的站了半晌,等再也望不见那几个身影后,他才回身走到岸上,用自己所剩无几的银币买下了一间小屋子。
近来武魂殿不安分,他决定守在岸边,哪怕能替他们挡挡外来的危险也好。
几个海豚将她送到中心带的边界后就停了下来,塞缪尔不放心,早就等在了那儿,看见她回来了,就飞快的游到了近旁。
阿汀神色恹恹,扯出一丝笑来,塞缪尔撇撇唇,简直没眼看,他一边把小舟拽过来,将她托了上去,一边没好气的说道:“笑不出来就别笑了,怪难看的。”
“…”她垂眸,收了笑,安静的坐在舟里,看着海面出神。
塞缪尔也没问她发生了什么事,他尽量去忽略那道熟悉的气息,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路还说笑着逗她。
等过了月亮峡,阿汀才精神了些,她把手按在魂骨上,犹豫着该不该拿出来,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等安稳的坐在了礁石上后,她才拉住塞缪尔,尽量放柔了话语:“我告诉你件事…”
无奈的看着她,塞缪尔有些心累的道:“你憋了一路,快说吧。”
阿汀从怀里拿出魂骨,放在掌心上,她瞥了塞缪尔一眼,见他神色没什么变化,便轻抿了下唇,开口讲道:“我遇见了顾修,罗伊姐姐献祭了。”
“…献祭了啊。”气氛安静了一会,塞缪尔半蹙起眉,淡淡的郁卒笼上了眼,他唇角微扯,抬手触上那块右腿骨,哑然失笑:“这个结果,我早就预料到了。”
“人类是魂兽的敌,更是魂兽的劫。”
阿汀身子一僵,怔怔的睇着他,海妖发出的深沉浩叹,就像是炮弹一样炸在了她的耳畔,她忽然觉得这海水太冷,竟让她遍体生寒。
“塞西尔,我们不能再和人类有任何情感上的牵扯。”
恍惚间,她已分不清是谁在耳边吟说,她眼前一会是罗伊,一会又是塞缪尔,最后顿在脑海里的,是几天前她新收到的一封信,来自山外海澨的人类世界。
从那天回去后,塞缪尔就很反感她再出去,阿汀不想让他生气,因此在深海乖乖的待了两个多月,但等信上约定的时间越发逼近,她却是坐不住了。
分开前小舞依依不舍的模样,还有唐三临风沐阳,对她说出的后会有期,这些都一直挂在她心上,也让她历历在目。
这天夜晚,皓月高悬,暮风微凉,她还坐在礁上,支着下颌望月,其他的海妖们都潜进了深海里,唯剩下姐弟两个。
“你还想看多久?”塞缪尔将手臂搭在她腿边,望向她还愣着神的侧脸,阿汀眨了下眼,没有说话,她还有心事,哪里睡的着。
“…”塞缪尔抬手按了按眉心,隽秀的面容被月光映的越发玉润好看,他抿起唇瓣,纵然心中万分不愿,但还是拧着眉说道:“想去,就去吧。”
阿汀讶异的转过眸,见他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心里顿时感到愧怍:“塞缪尔,对不起。”
“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个。”不需细想,无非就是为了那两个所谓的好朋友,塞缪尔不禁叹了口气:“说吧,这次出去准备什么时候回来?”
“应该不会很长,我打算去探探武魂殿。”
一想起武魂殿和罗伊之间的纠葛,塞缪尔矍然变色,紧忙拦道:“等等,就你一个人?”
阿汀摇摇头,安抚着他,轻声道:“和顾修一起。”
“干嘛和他…”塞缪尔一向对顾修没好感,他实在不懂罗伊为什么会爱上一个人类。
“他曾是武魂殿的一员,没人比他更了解内幕。”阿汀没打算说太多,她不想叫塞缪尔担心。
“你怎么看顾修这个人?”塞缪尔只听罗伊说起过很多次,还没真见过这个人。
阿汀一时语塞,毕竟顾修给她的印象实在不算太好,她回忆了下他现在的样子,过了会,才叹了口气:“以前他怎样我不了解,但依我来看,若没发生过这些事,他应算是魂师界年轻一辈的佼佼者了。”
“人各有命。”塞缪尔没觉得顾修有多可怜,反而认为他活该,谁知道他有没有利用过罗伊呢。
一想到这,塞缪尔不放心的看向阿汀,海妖素来形貌昳丽,生的妍媚多姿,他这个姐姐素来心肠软,在外头要是被哪个人类骗了,估计都没反抗的机会。
阿汀看出他的顾虑,不禁失笑:“我会保护好自己的,不是还有青玉鸟跟着么,你放心吧。”
耳鳍微动,塞缪尔不自然的曳了下尾,他又被当成小孩在哄着。
又过了些日子,阿汀不得不离开深海了,她没有让塞缪尔送,只在临行前托青玉鸟出去探了下路,见没什么潜在的风险,便背着包袱,自己游了出去。
抄小道会近些,她又提前吃了避水草,因此也就大胆的独身出去了,估摸着也就半个时辰,她便能游到中心带,届时就自能唤来海豚了。
阿汀在海面下,青玉鸟在上空跟着,顺便为她望着风,这还是塞缪尔嘱咐的,以便一发现什么东西,就能立马告诉她。
“鸟不懂,你为啥要修成人?”
青玉鸟不紧不慢的跟着她,这段时间来她俩早就混的熟熟的了,它这下离开深海,也没那么多的顾虑了,毕竟塞缪尔管不着它,也堵不上它的嘴巴了。
湛清的海水拂身,她感受着沁入体肤的凉意,明眸微狭,缓缓的吐出口气息。
“你说你们都十万年了,有这修为还怕谁来欺负,干啥非去人类的世界嘞?”
青玉鸟可没忘记自己被关笼里的那段日子,它天天被喂的鸟食儿,被人训着逗乐,活的一点也不自由,而那些人类,虽说是没伤它性命,却也把它磋磨的够呛,它一路上看着那帮人各怀心思,聚在一块斗智斗勇,最后却都陷在了那场风暴里,它侥幸逃脱,也至此再不信人类。
“我要找个出路,除了查明真相,还要为族群找个出路。”奋力游到了中心带的边界后,阿汀浮出海面,匀了匀呼吸,望向顿在上空的小家伙,眸内似盛着湾碧蓝的湖水般,清澈明透,转动照人。
青玉鸟振着翅羽,低头看着簇拥在她身边的几个海豚,它黑豆似的眼睛一眨,亮盈盈的视着底下的海妖少女,心里头不禁想着,要是她见多了外面的残酷,会不会像鸟一样想家?
这话也仅此想想了,它回不去落日森林,也不能回去。
有海豚带路,速度就快多了,青玉鸟望着前边儿的浅海潭,瞅了一眼又一眼,它脑袋低了下,纳闷的问道:“塞西尔,你看见前边了吗?前边有个人类。”
“什么?”阿汀抹了把脸上的水渍,抬头瞧了眼,暗自松了口气,那人没披斗篷,倒好认些,原来他还留在这。
“不会是你说的那个人类吧?”等到了可以步行上岸的地方,青玉鸟敛下翅羽,落在阿汀的头顶上,窝起身子,像过冬似的团着。
小家伙并不重,阿汀怕它掉下来,还抬起一只手扶着,她挥别海豚们,踏着水,一深一浅的走到沙滩上。
“就是他,你不用怕,他不会伤你。”
顾修看着她走到近前,也没说话,把手臂上的斗篷递了过去,然后将她带去了自己的小屋子。
屋子虽小些,但里内的布置倒还算好,阿汀披着小了几个号的斗篷,坐在椅子上,看向顾修正盛着汤的身影,她抿了下唇,还是问出了口。
“这几个月,你一直在这?”
“嗯。”顾修少言寡语惯了,不善于搭话,总能把天聊到犄角旮旯,面对着阿汀,他总是小心的很,话语缓和着道:“答应过你姐姐,不会走。”
估计只有他神志不大清的时候,才会自言自语的说些大长话。
她正这样想着,面前就放下了碗热汤,阿汀不自觉的嗅了嗅,这碗汤倒是很香。
但她吃了快一年的海鱼,有点不大习惯热食了。
“你身边的那只鸟…”顾修斟酌的开口,他刚瞥过去,就见少女飞快的抬手将那只鸟护进了怀里。
顾修:……他其实没那意思。
青玉鸟:……鸟被闷住了!
挣扎着探出来脑袋,还没等一口气喘完,阿汀又伸手蒙住它脑袋,一脸戒备的看着顾修:“它和我一起,可以吗?”
顾修颔了颔首,又添了个勺给她,他坐在阿汀对面,比她高出一大截,显的少女很娇小。
“可以一起,但会惹些麻烦。”
稍安了些心,阿汀松开一只手,让青玉鸟露了出来,顾修并没过多打量,他显然不太在意,和她的目光对上,青年再次开口,围绕着小家伙的话题。
“能掩好气息么?”
“能,鸟擅长的除了飞,就是掩藏了。”青玉鸟一打眼就看出了这个人类的厉害,它担惊受怕了好一阵,从没想过两个魂兽和一个封号斗罗之间能这么和平的相处着。
日常怂的小家伙这时候倒也聪明,它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只窝在阿汀怀里,充当个吉祥物。
解决完青玉鸟的问题,顾修就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有何打算。”
“去索托城。”阿汀喝了几口汤,她搭起眼,指尖凝起一道蓝光,四方微末的水汽聚汇至一处,顺着她指腹与桌面的触接,宛转成字。
顾修落下目光,字入眼中后,他眉头不禁一拧。
史莱克?
初秋,气温相宜,没多大的变化,午后仍是会闷些。
窝在马车里,阿汀已抹了好几次汗,她靠在车壁上,接过青年递来的又一方布巾。
“再忍会,入城便不堵了。”
好在顾修带了不少的布巾,他从前和罗伊出行时,总会遇见这状况,海族喜寒,修成人后也不能长受热气,总得需水,不然便会脱水,且乏力,头晕。
“谢谢。”阿汀喘着气,扯开车帘又透了会儿风,忽然一道青光闪了进来,原来是小家伙,它方才去探了路,这时才回来。
见阿汀难受,青玉鸟也捉急的出去了几趟,它费力的扑腾着翅羽,扇出了点风,一边不忘和阿汀说着:“前头还有两辆车,一会咱们就能进城了。”
话刚落下,他们坐的马车便一阵震荡,顾修当即便释出了些魂力,只一瞬的功夫,他们便又稳坐下来,阿汀蹙起眉,掀起帘子向外探望着,见他们前边的那个马车也刚停稳,便猜到了是最前头出的事儿。
“我去看看。”顾修示意她留下,自己下了马车,他刚走到前首,第二辆马车的车夫也跑了过来,城兵没法子,便将事儿都推到了第一辆马车的车夫身上。
“这个城兵非要过路费,我俩吵吵的时候,这马不知怎的就惊了,刚才冲撞了二位,真是对不住。”
车夫是个实诚的年轻人,他把事儿都说出来后,就一个劲的在道歉。
顾修也没再废话,冷下眸,将斗篷扯下了点,露出清冷寒厉的眉眼,只一个目光,就让城兵忍不住颤抖着,迅速退到了后头,放了路。
马车有序的行了起来,入了城后,方才第二辆马车的车夫拦了拦他们,顾修掀起帘,冷然未语,那车夫倒也不怕,仍是有礼的说道:“我家小姐说,方才多谢您。”
“不用。”他长睫一抬,乌目似道寒芒般掠过那辆马车,玉漆雕花,绸帘宝马,简直奢美非常,顾修略微沉吟,在那车厢的侧面多留意了会。
宝塔雕纹…又是七层…
莫非…
心里顿时有了个答案,他转眸,见那车夫回去了,自己便也放下了帘子。
殊不知,阿汀一直注意着帘外的那个马车,在顾修松了手的那刻,她正巧看见了对面马车的帘子被人掀开,也正好和那人对上了眼。
那少女瞧着不大,眸若点漆,眉秀如山,模样娇柔婉丽,清贵雍华,她偏首挽唇,澹然一笑,一点儿也不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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