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叙身上并无枷锁,闻声缓缓坐起,目光涣散地走出牢门,自觉走入西侧的外间,那里是问话的地方。行走之时,一脚高一脚低,像是瘸了,也不知是战时受的伤,还是刑讯逼供遭的罪。

    “两位大人,还有贺大人,请吧。”严指挥请诸人一同进入西侧外间,另有一名锦衣卫也随同进入。

    屋内,叶叙已经习惯性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对面居中而坐的是张致仁、柳晋安,两名锦衣卫分立左右。贺齐舟坐上书记的位子,取出袖中的抄手砚、纸、笔,用水化开墨球,准备记录。

    张致仁的问话记了一大堆,叶叙的答话始终只有一句:“敌军来了三万骑!”

    张致仁苦笑着对贺齐舟道:“上次来也是这样,万一他说的是实话呢?我也不想再用刑为难他了。”

    “会不会疯了?”贺齐舟问道。

    “不会,想看书,想吃点好的,想晒晒太阳,想知道外面的消息,那家伙的家求多着呢,但只要有人一问话,他就只会这么答。”严指挥道。

    “不答应他的要求呢?”贺齐舟又问。

    严指挥道:“不答应,不答应就不答应呗,他不会有一句怨言的,好像没什么可以打动他。”

    那些审讯者在说话,叶叙的目光始终是空洞地看往正前方,也不朝边角的贺齐舟看上一眼。

    柳晋安道:“张大人,您看是不是……”

    “我能不能问一句?”见柳晋安已有去意,贺齐舟急忙说道。

    “你问吧。”张致仁道。

    贺齐舟清了清嗓子,有些紧张地说道:“叶叙,我,我是杨征的义子。”贺齐舟一直紧盯着叶叙,对方听到这句话后虽然没有转头,但一个极微小的颤动,并没有逃出自己的双目。

    “敌军来了三万骑。”叶叙又重复了一遍。

    贺齐舟道:“除了叶大成夫妇,你,你还有亲人吗?”

    叶叙这次没有颤动,只是回答时稍稍有个停顿:“敌军来了三万骑。”

    “这么多人因为一句话而枉死,你真的不痛心吗,那些可是你生死与共的同袍!”贺齐舟继续发问。

    “敌军来了三万骑。”这次的回答,平稳得与张致仁问话的时候一模一样。

    “贤侄,曾经问过两天两夜,也是这么一句话,我看算了吧。”柳晋安道。

    “算了吧。”张致仁也叹了口气。

    “好。”贺齐舟虽然有些不甘心,但仍是点头同意。

    ……

    接下来的十余天,风平浪静。贺齐舟仍旧在枢密院奔忙,值夜的活基本上由他包了。那叠卷宗又仔细地看了两遍;

    有了晚上大把运功疗伤的时间,加上莫兰的伤药的确有效,十天里,伤情大有好转,功力大概又恢复了两成;

    萧寄怀早就去幽州了,但和小雪单独相处的机会还是不多,在皇宫内人太多,难得去许家吃过两回饭,也都被小苹紧紧盯着,许家人都不怎么轻松,半月之期快到了,关于那道折子的争论将再次开启。

    诚王率领御林军主力在五天前已正式动身,走时静悄悄地,一点都没惊动到京城百姓,自己因为要去东西大营传递命令,所以对两营的行动,了如指掌;

    回去过武备馆两次,原先一直有一百多人在馆内学习,这次随诚王出征走了一大半,剩下的大多是去年亲晋的进士。并非大家不想去,而是诚王不许;

    小公主有事没事,还会来找贺齐舟、许暮雪聊上两句,但与姜荷、刘颖之再也没见过面,难得一次去刘骏之家吃饭,也没见刘颖之出现;

    与上官秋荻之间的事在京城中传得越来越邪乎,本想带许暮一同去问个清楚,没想到秋荻已不在上官小筑,据说是约半月前,自己赎身后便不知去向,贺齐舟一算,正是拒绝对方邀请的那天,心中不禁略带一丝愧意。

    亥时,枢密院中除了各室留下来的值夜之人外,早已是空空荡荡,了无声息。贺齐舟正盘坐着准备完成当日第二十四个周天的运功,忽听窗外有脚步声传来。并不是列队通过的大内侍卫,而是一个人的脚步声。

    照理这么晚了,外宫当已无人,难道是刺客?但听脚步声颇为沉重,更像是不会武功之人。那脚步声就停在了收发室的窗口,来者轻轻地敲了敲窗。

    “谁啊?”贺齐舟低声问了一句。

    “是我,睡了吗?”

    “没有,没有,是刘大人啊,我这就来开门。”贺齐舟说道。窗外站着的正是次辅刘晏,应是从枢密院一门之隔的内阁走来。

    “不用。”刘晏说道:“今日我值夜,你只需听我几句话就行了。”

    “大人请讲。”

    “各省督抚和王侯的奏章大部分都来了,对你和许轻寒很不利,你要做好被惩戒的准备。”刘晏低声道。

    “大不了辞官不干呗。”贺齐舟其实心里已经有点预感了。

    “可能还没这么简单。我知道以你的性格也不太会上折请罪,最近几天最好让小公主帮你在皇上跟前多说两句好话。如果降下罪责,担下就是了,千万别再上诉!有些人就等着你这么干呢。另外,你和许家走得近,你去和许轻寒说一声,让他最近称病将养一些时日。”刘晏道。

    “这又是为何?他的处境比我更险?太子殿下也不愿意帮许大人说话吗?”贺齐舟不解道。

    刘晏急道:“你是杨征义子,皇帝现在要打仗,军中很多是韩冲、灵空、灵峰这样的杨党旧将,为稳军心,所以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但为了平息贵戚怒火,总要有人付出代价,下次廷议,就许轻寒那个性子,皇帝可能想保都保不住!朝政就是平衡,你别指望太子殿下能多做什么。照我说的做就是了,我走了。”

    “那,那我明日就去许府。谢谢您!”贺齐舟说道。

    刘晏又一个人走回内阁,昨晚陶然居的一次密议,让他有点担心起来。超过三分之二的要员已经上折。贺齐舟可能自己都没想到,这封奏折帮了皇帝的忙更是帮了太子的大忙。

    从内阁得来的信息,那些大员都感觉到了皇帝对削藩态度的转变,为了阻止此议施行,不少亲王主动上奏要出资、出粮,替国分忧,当然,这也是有条件的,那就是祖宗成法,断不可变!

    而更多的人则担心太子继位后施行此法,来信愿与太子结盟、以保证自家权益的王侯也不在少数,当然,条件仍然是不能变法。

    而那些地方要员,不是依附于三大家或皇亲贵戚,就是太子培植起来的,鲜有不依附他人而走到高位之人,当然,他们的意见也就是勋贵和太子的意见。

    刘晏已经明显感觉到,太子既然答应和众多掌有权势的皇亲贵戚结盟,那在变法一事上就不会再坚持,至少是目前不会推行,如此一来,贺齐舟和许轻寒便处在了风口浪尖。

    虽然自己对于这个结果自己也颇为满意,但让正直的贺齐舟和许轻寒身陷险境,并不是自己愿意看到的,故一边出言提示,一边准备着向皇上求情的折子。

    ……

    “你怎么又来了?这么有钱了还一天到晚想来蹭饭。”前来开门的小苹见贺齐舟与许暮雪结伴而来,习惯性地心生不悦。

    “我这不是带礼物来了吗?喏,这匹大红的绸布是给你的,快十六了吧,嫁衣也可以做起来了。”贺齐舟晃了晃身子,展示了一下左右腰间各夹着的一匹绸布,一青一红,分别是送给小苹和张铃的。

    当然,颜色是听许暮雪说的,心里还是有些打鼓,不知道小雪会不会存心作弄自己,故意将对方讨厌的颜色,说成了喜爱的颜色。

    果然,小苹的脸还是绷得紧紧的,双手叉着腰道:“你胡说什么啊!谁要做嫁衣了!”

    贺齐舟的脸色愈发尴尬,心想,未来岳母那匹绸布看来也是选错了。没想到小苹转眼就变脸了,一把抽出贺齐舟腋下的那匹红绸,又牵起许暮雪的手,忍不住笑意地往里走去,还罕见地嗲声说道:“谢谢小姐。这么多料子,够咱们做好几套新衣了。”

    许暮雪皱眉道:“我才不穿大红的呢!”

    “你就陪我一起穿嘛,哪有丫环穿红,小姐穿绿的。”

    “你不就是小姐嘛,我什么事情都要你管。”许暮雪嗔道。

    “算了算了,今天放你们半个时辰。”小苹喜道,又回头对贺齐舟道:“我警告你,不许动手动脚的!”

    “哦,动嘴。”贺齐舟的心情也一下子好了起来。

    “对,说说话就可以了,小姐可还待字闺中呢。”小苹对自己的强势甚感满意,却未见小雪已是脸上发烫,正回头狠狠地瞪向脸上开花的贺齐舟。

    最终贺齐舟的如意算盘也没打成,晚饭才吃到一半,张致仁就罕见地亲自来到女婿家里。作为张家长子,当朝驸马,侵浸朝政数十载,岂会嗅不到当下的微妙变化,其目的居然与贺齐舟一样:劝许轻寒别再坚持。而且还先于贺齐舟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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