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雾隐山后, 柏空又径自跑了一段时间,楚逸尘回头遥遥地看着山脉外围的白雾,这么长时间都没有追兵穿过白雾, 说明他们应该被这层雾隐山天然的屏障给挡住了。
虽然不知道能挡多久, 但一时半刻应该是进不来了, 楚逸尘见此稍稍放松了下来, 他示意柏空:“放我下来吧,你腿上还有伤。”
这几日取血的时候,楚逸尘装得狠心, 实际上是很注意轻重的,划出的刀口都不深,只伤在表层,以柏空的恢复力恢复得很快,但即便如此,六天来每天被划一刀, 却也让伤口一直不见好,还有之前抓捕时被符箓打出的身上一块一块的焦黑, 楚逸尘这一路上都在担心。
其实那些焦黑也就是烧黑了外面的毛发,柏空没受什么伤,腿上的伤也不是很重,行动起来完全无碍, 不过他还是把楚逸尘放了下来, 先把嘴里叼着的狐狸远远扔开, 然后就回身一扑,把楚逸尘扑倒了用下巴蹭毛。
“好了好了, 你先等我看看伤。”楚逸尘将柏空的大脑袋推开, 扒着那些焦黑的毛发看了一下, 确认没有伤到皮肉才放下心,又看了下刀口,还好,没有发炎也没有化脓。
不过这刀痕还是看得他心里发堵,他用手指轻轻摸了摸,问道:“疼不疼?”
“不疼。”柏空道,这点刀伤根本不算重,他也不会放在心上,真正让他难受的是楚逸尘说不要他的时候,不过现在知道了,都是假的,而且刚刚楚逸尘说了,不嫌弃他是个男人,是个妖怪,他在所有人面前昭告,让天地鬼神一同见证,他爱他。
柏空不知道怎么形容那一刻的感受,过往几十年,从来没有人这样直白地对他表达过爱意,柏树妖的爱是长辈一般,宽厚且沉默的,而楚逸尘的爱是热烈的,灿烂且炫目,就像是七夕那夜的烟花,在所有人眼中炸开,也在柏空心里炸开。
他高兴得不能自已,刚刚回答完,就又扑上去蹭起了楚逸尘。
楚逸尘也顺势抱住柏空,他将脸埋在柏空的长毛里,低低道:“可我好疼……”
“怎么了?”柏空一下着急了起来,他退开半步,观察着楚逸尘,“哪里受伤了吗?”
“这里。”楚逸尘眼眶微红,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这里……?”柏空有些奇怪,那个位置衣物都是完整的,也没有血迹外渗,完全不像是受伤的样子。
他正费解时,就见楚逸尘张开双臂,对他说:“你抱抱我,抱抱我就不疼了。”
柏空愣了一下,什么伤那么奇怪,抱抱就不疼了?呆愣片刻后,他似乎突然又有所明悟,试探着变回人形,张开双臂,将楚逸尘抱进怀里。
楚逸尘紧紧地回抱着他,柏空感觉到自己颈边有些湿润,温热的泪珠划过皮肤,很快被冬季的低温同化,变得如霜雪一般寒冷。
柏空看着在他颈边低泣的楚逸尘,像是被传染了似的,心口不知为何有些发闷,但除了这股闷痛,他却还感觉到一股暖意,那是两颗相贴的心,一起律动着的热度。
在这皑皑雪林中,柏空同楚逸尘一般闭上眼,这一刻他什么都不想了,只是拥抱着对方,像是在拥抱着自己的全世界。
山下。
罗怀带着人在雾中徘徊许久后,都不得其路,只得回头去跟赵邺禀告。
“废物!”赵邺砸碎了手边的茶盏,即便罗怀是他的老师,但他此刻却也压抑不住怒火了。
妖物逃脱就意味着灵丹无法炼成,灵丹无法炼成他体内的毒就无药可解,算上这些天耗费的时日,他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咳咳——”赵邺怒急攻心,咳疾再次发作。
“陛下!”身旁的内侍赶紧上前服侍,又是喂药又是拍背,好一阵后,赵邺终于
平复下来。
他依然恼怒,但此刻却也可以稍微冷静些,他先对罗怀说了一句:“老师,朕方才一时气急失言,你莫要放在心上。”
随后又对左右侍从吩咐道:“去把仙长请来。”
侍从很快将道士带过来,一见到人,赵邺便急不可耐地问道:“仙长之前测算雾隐山迷雾的入口,进展如何了?还需要多久可以找到路?”
“大约还需要十日。”道士说话时咳嗽了两声,之前傀儡符被破,反噬多少也给他带来了一点内伤。
十日……赵邺皱起眉头,如果十日后便能捉到妖物的话,那还来得及,可问题是进山搜捕也需要耗费相当的时间,更何况楚逸尘很可能在这十日中带着妖物逃走。
他的身体越来越差,已经支撑不了多久了,他必须尽早捉住那妖物。
赵邺想到此,脸上浮现一抹狠色,他下令道:“那就不等了,老师,你带人去放火烧山!”
“烧山?”罗怀面色一变,烧山可不是儿戏,除了对山中生灵是灭顶之灾,火势大起来后便不可控,风向一偏,就可能波及山下村庄里的百姓。
“是,烧山。”赵邺神色阴狠且决然,他当然也知道烧山的危险,但为了炼制灵药替自己续命,他已经无所顾忌了。
“在山南留一侧出口,逼他们出来!”他冷冷地下令。
柏空和楚逸尘在雪林中拥抱了许久,一直被忽视的狐狸终于看不过去,跑过来“嘤嘤”了两声,跟这忘情的两人打个招呼,它要先走一步,回去看崽子了。
拥抱了这么久,楚逸尘也慢慢从那种终于和柏空一起脱险的激动心情中缓和过来了,此刻被狐狸这么一打岔,也是想起了正事,于是没再耽搁,拉着柏空的手,继续往山上走。
以前楚逸尘也常常亲近他,像是抱着他睡,顺他的毛,但柏空心里除了被顺毛的快乐并没什么其他的感觉,可此刻两人不过是这样十指相握着一起在雪林中漫步,他就莫名地有种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幸福感,这就像是在荒芜的雪原上饥肠辘辘地寻觅许久,终于捉到一只又肥又大的兔子时,一口咬下去的感觉。
柏空一向简单空白的内心凭空蹦出一种期望,他盼着这条路没有尽头,可以和楚逸尘这样手拉手走到天荒地老。
这个期待有点不切实际,不过依他们现在这样慢吞吞的速度,走到天黑还是没问题的,眼看着走在前面的狐狸把他们越甩越远,柏空虽然心里不舍,但到底还有正事,所以还是变回原形,把楚逸尘背了起来。
这样跑起来就快多了,他很快追上了狐狸,像狐狸刚刚甩掉他们一样把狐狸远远地甩在后面,然后带着楚逸尘回到了他们的那间小木屋。
七天都没回来,但屋内除了积了点灰并没有少东西,山里的妖怪知道这是柏空的地盘,别说是来偷点食物,他们连靠近都不敢。
楚逸尘进屋后找来药物和绷带,给柏空爪子上的刀伤清洗完上药后,再用绷带包起来打了个结。
“好了,记得最近几天不要让伤处碰到水。”他叮嘱了一句,又摸摸柏空身上东一块西一块的焦黑,心疼道,“等回头我帮你把这些毛剃了,重新长出来的就又是白色的了。”
“好。”柏空乖巧地答应。
“走吧,我们去看看柏树妖。”楚逸尘把药瓶收起来放好,都不休息片刻,就准备再次出门。
之前柏树妖为了破掉道士的傀儡符,吸收了不少符上的灵力,虽然他说没事,但楚逸尘不亲自去看看总是不能放心的。
上山的路上楚逸尘将这些日子和柏树妖狐狸一起设法救他的事跟柏空说了,柏空也知道柏树妖应该是受伤了,因此也不耽搁,背上楚逸尘就走。
两
人很快到了后山,远远就看到这株一向郁郁苍苍四季常青的千年古柏,头顶的叶子竟然全都变成了枯黄色,北风一吹,便哗啦啦地往下掉,犹如下雨一般。
柏空一下着急起来,他跑到树下把楚逸尘放下后,便用爪子挠着树皮,“嗷呜嗷呜”地叫。
“诶诶,别挠了,怪痒的。”柏树妖被柏空挠醒过来,他安抚道,“我没事,就是掉了点叶子。”
“嗷呜!”柏空又叫唤了一声,神情严肃,明显是不信。
楚逸尘也道:“若是没事,您的叶子怎么会平白无故掉了那么多?”
“受了点小伤而已,养养就好了,没大事。”柏树妖看着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的柏空和楚逸尘,笑呵呵道,“你们平安回来就好。”
“真的没事吗?”柏空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
“骗你干嘛?”柏树妖说,“植物类的妖怪最大的优势就是恢复力强,不像你们肢体断掉了就是断掉了,像我,树枝叶子掉的再多,来年开春了总能慢慢长回来。”
柏空一想也是,植物就是有这样旺盛的生命力,便是被大火焚烧过一片焦黑的荒野,只要有一粒草籽尚存,春天时也依然会绿草如茵。
“对了,你们是怎么逃出来的?还有追兵吗?”柏树妖问道。
“有。”楚逸尘将他们逃脱的经历简述了一下,又道,“追兵被山雾挡住了,但是他们迟早也会找到进山的路,我们要早做打算。”
“不用担心,等我妖力恢复了,就再下山一趟,把那个道士除掉。”柏空用爪子拍着胸口说。
可他的提议却遭到了楚逸尘和柏树妖的一致反对,楚逸尘说:“论实力,那道士应该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他的手段太阴险,而且还有大批帮手,你一个人去,很容易中计吃亏。”
柏树妖也道:“就算除掉了道士,那个人类皇帝也不会放过你的,他想要你的内丹续命,这个道士死了他也会去找别的道士继续炼药。”
“那我就……”柏空正想说那他就把赵邺也干掉,可柏树妖像是猜到他想说什么,打断道:“这个皇帝没了,他会没有继任者吗?”
“柏空,你的内丹可不止能够解毒,还能够续命延寿,古往今来有多少帝王为求长生,不惜举全国之力求仙问药?仙神缥缈难寻,但你却是活生生存在的。”柏树妖长叹着说,“没人知道你的存在时你可以在雾隐山平静生活,但你的存在现在已经暴露了,你待在这里,就是一个靶子,会有源源不断的人来抓你。”
“那、那该怎么办?”柏空倒着耳朵说。
“走吧。”柏树妖看着柏空和楚逸尘,“你们一起走,去找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躲起来。”
这其实也是楚逸尘想到的办法,不过……
“那您怎么办?”楚逸尘道。
他和柏空可以走,柏树妖却是走不了的,植物类的妖怪跟动物类的不一样,本体不能随意走动。
“我?”柏树妖乐呵呵道,“不用担心,我自有隐匿的法子,雾隐山里有那么多树,他们找不到我的。”
“那也不行,我走了不就见不到你了?”柏空用爪子扒着树皮,虽然他在雾隐山时也不是跟柏树妖天天见面,但想见了跑一会儿就能见到了,可若是去了别的地方,却是没那么容易再见到了。
“就是让你出去避避风头而已,你等风头过了再偷偷回来呗,你就跟之前下山一样,权当是出去游历了。”柏树妖用树枝把扒在他身上的柏空推下去,催促说,“快走吧,趁着追兵还没来。”
“可、可是……”柏空也可是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不想走,不知道为何,他心里莫名地有种预感,好像这回走了,就再也见不到柏树妖了一样。
楚逸尘也有所疑虑,他觉得柏
树妖的态度有些奇怪,正想再说些什么,就见到柏树妖对他悄悄晃了晃树枝,示意他不要多言。
这似乎印证了他心底的猜测,楚逸尘心下一沉,他看着柏空,正在纠结要不要对柏空实话实说时,突然听到有脚步声接近。
狐狸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变作原形的柏空跑得太快,它直到现在才追上他们。
两只小狐狸一直窝在柏树妖树根下的孔洞里,此刻见到大狐狸,便“嘤嘤”叫着钻了出来。
可几日未见,狐狸甚至来不及帮幼崽们舔一下毛纾解一下思念,便满脸焦急地对着柏空他们发出预警:“嘤嘤嘤!”
柏空和楚逸尘面面相觑,都没听懂。
柏树妖倒是听懂了,不过他沉默不语。
又过了片刻,柏空突然抽了下鼻子,随即耳朵也警觉地竖起,他一声不吭地跑开,跑到一处高地,往山下眺望,就见到本该白雪皑皑的山林,已经被猩红的火光所覆盖。
冬季几乎不可能自然形成山火,更何况眼前的山火不止一处,柏空看到雾隐山四面八方都有火光,他意识到了什么,着急地往回跑,去将这个消息告诉楚逸尘和柏树妖。
“起山火了!他们在放火烧山——嗷呜!”柏空着急到尾音不自觉带上了兽类的嚎叫。
烧山?楚逸尘面色一变,他还是低估了赵邺的丧心病狂,雾隐山山下有许多村庄和集镇,这么多人命,赵邺竟是半点都不顾了。
山火一起,便无法控制,即便赵邺是想要活捉他们,但他们若是待在这里不走,很快便会被蔓延而来的山火烧成焦炭。
他们得尽早离开,可是……楚逸尘看向柏树妖,就见到柏树妖神情平静,并没有因为山火的消息而慌乱或是惊讶,像是早就知道。
楚逸尘一怔:“您是不是……”
“是,我知道。”柏树妖平淡道,“我可以借助附近的植物感应到周边近况,自然也可以感知到山下起火。”
楚逸尘和柏空齐齐一愣,柏空道:“那、那你怎么不说?”
不光不说,还一直让他们走……柏空突然怔住了,他看向柏树妖。
“我说了,你们还能安心走吗?总归我是走不了的,人挪活,树挪死。”柏树妖长叹了一声,“柏空,我是一棵树啊。”
柏空呆呆愣愣的,片刻后突然“嗷呜”了一声,他扑上去抱住柏树妖的树皮,用力地晃着脑袋说:“不、不走,我不走!”
“说你傻你是真的不聪明,你留下来又有什么用呢?”柏树妖说,“不过是白送一条性命,你还有很多年可活,何必为我这株本就该死的老树陪葬呢?”
“不!反正我不走!”柏空执拗道。
“还有没有别的办法?”楚逸尘飞速地思索,“我记得好像有一种符箓可以移形换位,或许可以将您直接传送到另一片山里。”
“嗷呜?”还柏空回过头来,还有这种符箓?
“我记得是有的,就在那本讲符箓的书上。”楚逸尘说,“我现在就回去取。”
柏空立即松开柏树妖,想要把楚逸尘背回木屋去。
可柏树妖却说:“不必折腾了,先不说你们画符要多久,又能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画成,就算一切顺利,逃出了火场,我也是活不了多久的。”
柏空又怔住了,他愣愣道:“为什么?”
“这世上除了仙神可以真正的长生,其余万物都是有寿数的。”柏树妖说,“妖怪的寿命比人类长,植物类的妖怪又比其他的妖怪要更长一些,但总也是有头的。”
“柏空,我已经活了一千多年了,我无法跨越妖类的瓶颈脱胎换骨,便只能迎来如其他妖物一般生老病死的结局,我的力量这些年不断在衰弱,我以前还能用分身下山游历
,现在只是离开雾隐山的范围,便不能保持人形了。”
“之前让你下山,去找个人类成亲,也是想以后我不在了,你可以有人陪着,另外,你这样得天独厚的灵物,在修行上太过顺利,就注定你会遇到别的劫难。”柏树妖看着愈来愈近的火光,“其实我也早知会有这一天,你的存在会引来人类的觊觎,你武力尚可,却不够聪明,应付不了人类的阴谋诡计,我平常督促你修炼,便是想让你早点修成,足够强大后,就不用再担心旁人的伤害了。”
“只可惜还是没能等到那一天。”柏树妖叹道,但他在遗憾的同时,却也还有一些欣慰,他对楚逸尘道,“柏空很幸运,在山下遇到了一个真心爱他的人,往后我不在,就拜托你来保护他了。”
楚逸尘还沉浸在柏树妖寿数将近的惊愕中,突然被托付了这么一件事,他愣了一下,但下一刻,他对上柏树妖的眼神,这眼神很平静,作为一棵活了千年的老树,生死对他早已没有那么重要,他可以平静地接受自己的结局。
可这平静中却还有一丝的不平静,那是对柏空的担忧,这个自己撞到树上碰瓷一般送上门的孙子,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牵挂了。
而他此刻,将自己死前最后一丝牵挂,托付在了楚逸尘身上。
楚逸尘与柏树妖对视片刻,慢慢严肃起神情,承诺道:“我一定会不留余力地保护柏空,让他再不受到任何伤害,直到我死亡的那一刻。”
“好。”柏树妖弯起眼睛,“那我就放心了。”
“放心什么?”柏空听着这两人的对话,突然大吼道,“不许放心!”
“我们一起走!”他又一次扑上去抱住柏树妖的树皮,耍无赖一般的,不去管柏树妖说的那许多道理,就是认定了要一起走。
柏树妖一开始还是好好劝他,但山火顺风就涨,说话这短短的时间,便已经又蔓延上数十里,他们所在的位置飘来了呛人的浓烟,狐狸早早带着两个崽子与山中其他飞禽走兽一起逃命去了,只有他们仍留在这危险的火场之中。
无论是柏空还是楚逸尘,都被这浓烟熏得不断咳嗽,柏树妖见状,最后说了一句:“柏空,你以后要好好的。”
说完,便用树枝将扒在自己身上的柏空推开,这回他用上了力,不是平常的玩闹,将柏空直接推到了数丈之外。
楚逸尘也被他推了出来,柏空在空中一个翻滚站稳身形,接住楚逸尘后,便又迈开爪子往回跑,可他跑了没几步,便被一株在烈火焚烧中倾倒的松树拦住了去路。
他想跳过去,可火舌窜得太高,他一接近身上的毛发便被燎得焦黑。
他着急地在熊熊燃烧的松树旁徘徊着,四周也都在燃烧,火焰犹如暴虐的狂龙一样烧融冰雪,席卷万物,柏空睁大眼睛,他看到柏树妖身上也燃起了火焰。
树枝燃烧发出“噼啪”的响声,先是顶部的细枝,然后是树干,是树身。
柏树妖在火光中对着柏空最后笑了笑,火焰灼烧下摇摆断裂的树枝像是在对他挥手。
“走吧,别回头了。”
这最后一声落下,他整棵树也被烈焰所包裹,柏空发出凄厉的嚎叫,他疯了一样的想扑进火场中去,可身后传来的咳嗽声又唤回了他岌岌可危的神智。
他回过头,就见到楚逸尘蜷缩着倒在地上,楚逸尘早就用袖子捂住了口鼻,可这无处不在的浓烟还是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火场中危险的除了高温,还有浓烟,很多人在被烈火烧死前便已经被烟尘呛死了,柏空尚还能坚持,可楚逸尘人类的身体却是撑不了多久了,再待下去,他谁都救不了。
柏空看看楚逸尘,又看看柏树妖,柏树妖的身影已经被隐在火光之后,看不太清了,他想凑近几步,可面前的火焰突然爆燃,
他被高温的热浪逼退,离柏树妖越来越远。
柏空焦急四顾,火焰越烧越烈,他突然“嗷呜”一声,终是做出了选择。
他背起楚逸尘,全力向外跑,快得像一阵白色的风。
可火焰更快,火舌在山中肆虐,像是吞没一切的巨兽,火星本就是从山下开始燃起的,柏空若是早一些跑,或许能够跑得掉,可他耽误了太久,此刻大火已经烧进山腹,除了这仅余的寸许之地,其他地方都已经被大火席卷了。
柏空往前跑,被大火挡住,他又往左,依然无路。
他在火焰的包围圈中狂奔,寻找着逃生的出路,跑着跑着,他突然感觉背上一轻,回过头一看,就看到楚逸尘掉到了地上。
高温和烟尘的双重折磨下,楚逸尘已经陷入了浑噩的状态,只靠着一股意念让自己紧紧抱住柏空,可到了这一刻,他濒临极限的身体彻底没了力气,再无法抓紧柏空背上的毛发,他从柏空身上滑落。
柏空又急又慌,他赶紧跑回来,用鼻子去拱,用脑袋去蹭,想把楚逸尘叫醒。
可楚逸尘没有任何反应,甚至连呼吸都很微弱。
柏空仍没有放弃,他继续去拱蹭着楚逸尘的身体,同时发出哀哀的嚎叫。
像是一种奇迹,在他的努力下,楚逸尘真的慢慢睁开了眼。
柏空惊喜地叫了一声,他对楚逸尘说话:“再坚持一下,我带你出去!”
可楚逸尘却浑浑噩噩的,没什么回应。
虽然醒了,但实际上他的意识依然模糊,他甚至感觉不到身体上的痛苦,只是在见到全身都被燎到焦黑的柏空时,脸上露出一丝难过。
“柏空……”他低低地唤着,伸手抚上柏空的脸。
“要是你没有遇见过我就好了……”他喃喃道。
没有遇见过他,很多事都不会发生,或许也不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柏空愣了一下,随即用力地否定:“不是的!”
“遇见你,我其实,其实很高兴……”他磕磕绊绊地说,“我很喜欢你,喜欢吃你做的饭,喜欢你给我读故事,喜欢你睡觉的时候抱着我,我、我……”
他内心有一种情绪在膨胀,可是却找不到准确的词来描述,焦急中,有一个字在他心中凭空出现,像是天地初开时乍现的那道灵光,在这个字出现的那一刻,柏空便知道再没有比它更合适的了,这个字本就是为此而生的。
“我爱你。”他对着楚逸尘说,“我很爱你。”
时至今日,他终于明白了爱是什么,也终于回应了楚逸尘的感情,可在那短暂的回光返照后,楚逸尘已经重新闭上了眼。
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柏空甚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到他的告白。
他耷拉下耳朵,火焰已经将他们包围,再没有路可走了。
这最后的时刻,柏空将楚逸尘藏到身下,即便还是逃不脱死亡的结局,他也想尽己所能地,让楚逸尘晚一些遭受烈火焚烧的痛苦。
他用自己的身体将楚逸尘包裹,然后一起,被无情的火焰吞没。
烈火熊熊燃烧,罗怀抹着脸上热出的汗,跑到兵士们挖出的防火隔离带后,冲站在此处的赵邺禀告:“陛下,山火已经彻底失控了!”
他带着手下的兵士,如赵邺所要求的,在山南清理路面的易燃物,想清出一条防火通道,可山火蔓延的太快,今日又恰好是大风,火借风势,带着燃烧的草木枝叶一起,将他们好不容易清理出的那条路都堵死了。
闻言,赵邺捧着手炉的手指紧紧攥起,他赶紧去找道士,问道:“仙长,下山的路已经被堵死了,那妖物恐怕会葬身火海,可还有什么补救之法?”
“无妨。”道士看着这万物焚烧的火海地狱之景,眼中
却有几分喜色,因为他意外发现这场大火烧死了许多妖物,妖物死后体内的妖力开始向外溢散,化为最原始的灵气,汇入天地循环中。
这致使雾隐山此刻的灵气比任何一刻都充裕,又因为雾隐山本身的特性,蕴含着精纯灵气的山雾徘徊在山外,形成一道外人难进的屏障,同时也限制着灵气的流动,将那些妖物死亡后溢散的灵气锁困在烈火熊熊的山中。
封锁灵气外溢的炉鼎,炉火,数不尽的妖物内丹,这不就很像是炼丹的丹炉吗?
只是这个丹炉比世间所有的丹炉都要巨大,也更难以控制,但若是能丹成,这一颗金丹的效用也将是旷古绝世的。
“陛下不必担忧,贫道将以山为炉,以天为盖,以这火中数万妖物为祭,炼制一颗旷古绝世的金丹!”道士脸上满是兴奋之色,他便要来做这样一位旷古绝世之人!
赵邺闻言也是一喜,忙道:“那仙长可需要什么准备?”
“烦请陛下派人将这几张符箓布置到这几个方位。”道士拿出一叠符箓交给赵邺,又伸手指了几个位置。
赵邺当即命人去办,兵士骑着快马,很快将符箓布置到位,而道士也在原地布置了一个聚灵符阵,他盘膝坐在符阵正中,手指掐起法诀,借着阵法的增幅,来唤动山风,再借由山风来操控山火的走势。
大火在山中肆虐,但雾隐山绵延数百里,山中尚有幸存的活物,而道士此刻要做的,便是将这所有活物都化为炼炉的祭品,他引导着山火往有活物的地方蔓延,让这些惊慌逃窜的牲畜全部化为焦黑的枯骨。
风带来火中的哀嚎声,这死亡乐章在道士耳中却是如此悦耳,因为这正是他升仙的贺曲!
火焰在他的控制下成为张牙舞爪的怪物,吞噬着沿途所经的一切,可在行经至某一处时,却突然遭遇了巨大的阻力。
道士为了操控山火集中心神,闭上耳目,尚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但周围的官兵却都看得清楚,在山火中央,凭空出现了一团巨大的白雾!
这团白雾在满是黑烟的火场上格外惹眼,而且它甫一出现,那层环绕在雾隐山外围终年不散的山雾便像是被什么引动了一样,向它聚拢。
它变得越来越巨大,越来越凝实,甚至渐渐生出了形状,那是一头白色的巨兽,他比山岳还要高大,抬起头时,几乎能够顶到天边的流云。
他同时也无比威严,官兵们甚至不敢直视于他,哪怕他此刻的身体尚未真正成形,但光是感知到对方的气息,众人内心便升起一种莫名的恐惧,或者说敬畏。
他便像是传说中远古的仙神,无需任何言语动作,他仅仅是站在这里,他的威严便已经辐射万里,让人忍不住想要顶礼膜拜。
若非这支军队训练有素,此刻只怕是已经跪倒一大片了,但即便如此,官兵们还是惊惧非常,不自觉地往后退。
赵邺自恃皇帝的尊严,让他强撑着站在原地,但事实上他比在场任何人都更加惊惧,因为他隐隐觉得,这头山雾所成的巨兽,竟是与柏空分外相似。
“快去请仙长!”赵邺惊慌地唤来内侍,想去把道士请来,可未等内侍去将此事禀告给道士,就见那山雾所成的巨兽已经完全成形了。
由道士控制的山火在他身上冲撞,想要跨过这屏障,焚烧尽山中万物,可这火焰对旁人来说是无法抵御的庞然大物,在他面前却渺小得不值一提。
他一爪将身边的山火按灭,符阵中的道士同时吐出一口鲜血,刚刚睁眼,便见到那顶天立地的巨兽仰天发出了一声咆哮,这咆哮声便如雷霆在天边滚动,带着浩浩威势和声浪,向着四周席卷。
山火被瞬间吹灭,还未散尽的高温气浪向在山脚的众人席卷,数百名官兵转瞬间被这由他们一手点起来的山火烧成焦炭。
而侥幸站在外侧,及时找到了掩体躲避的,虽然逃过了气浪的烧灼,却还是没躲过那接连而来的狂风,他们被风卷起,吹飞到数丈之外,运气好的摔到柔软的地面上,断掉几根骨头,运气不好的则直接撞上坚硬的石块,当场身亡。
赵邺站在最外侧,没有被高温波及,而且身边有重重护卫,摔倒时也有人在下垫着,因此受伤不重,可这番冲击却还是让他气血翻涌,本就被毒素折磨的孱弱身体被这外力一激,当即又开始咳起血来。
道士及时用符箓护住了自己,没伤筋动骨,但也是形容狼狈,他神色惊骇,这些凡人不知道这巨兽是什么,他却不会不知道,这是那头妖兽,不,已经不能被称之为妖兽了,他已经跨过了最后一道坎,成为仙神匿迹的千万年后,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新生的神明!
柏空离成神只有一步之遥时,道士会心生贪婪,因为他尚有成功的机会,可是面对真正的神明,他却只有恐惧,因为那属于神的伟力根本不是凡人可以抗衡的。
他一声不吭,借着人群的遮掩,便想要逃跑。
“仙长……”赵邺又咳出一口血,他眼前阵阵发黑,却仍想抓住最后一丝希望,让道士为他弄来解毒的仙丹。
罗怀来到赵邺身边,听到这道唤声后,连忙去找道士的身影,就见到道士狼狈逃窜的模样,他面色一变。
“罗将军,我们眼下该怎么办?”有将官上前询问,赵邺已经彻底昏迷了,官兵也损伤大半,罗怀成了众人的主心骨。
罗怀心念急转,他看着这满地的伤亡,和那威严得不可一世的白色巨兽,当机立断:“撤!”
他带领着一众官兵,护送着赵邺一路后撤。
逃亡中,他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想看看那白色巨兽有没有追来,可白色巨兽压根没有注意他们,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仰头看着天穹。
他明明那样强大,那样威严,可罗怀此刻,却莫名得觉得对方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狗,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形单影只,孤身一人。
他突然仰天长啸,不似先前的咆哮那样蕴含着雷霆之怒,这啸声里只有无尽的哀伤,雨簌簌而下,像是天都在为他低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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