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生间的大理石地面很凉,哪怕是在夏天。

    森森的寒意很快穿透景熠单薄的衣衫,浸满她的全身。

    景熠觉得自己不是坐在冰凉的地面上,而像是整个人被泡进了冷得刺骨的冰水里。

    更多的寒意,其实来自她的内心——

    她以为那个女人虽然性子冷淡,但至少对她很好。

    可现实很残酷:如果不是那个女人告诉赵枭窗户坏了的事,赵枭又是怎么知道的?

    景熠一点儿都不觉得赵枭会细心地关注杂物室的一扇玻璃如何了。

    他们……是夫妻。

    就算赵枭不在这里住,就算赵枭昨天很快就离开了,他们是夫妻的事实也不可否认。

    景熠意识到自己很蠢,自以为是的蠢: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感情不好,而是有某种她根本无从了解的大人之间的规则。

    她根本就没有亲眼见到人家夫妻俩“感情不好”,就先入为主地认定赵枭不在乎白……青染。

    青染。

    景熠听到赵枭是这么称呼那个女人的。

    白青染。

    名字真好听。

    有股子书卷气,还有一种飘渺出尘的感觉……

    景熠自嘲地抿紧嘴唇。

    事到如今,她还在替那个女人描补。

    那个女人的名字多么好听,长得多么好看,气质多么出众,那又如何呢?

    难道能改变她根本就和自己不是一路人的事实吗?

    景熠觉得之前的自己恐怕是烧糊涂了,才会觉得白青染对自己好。

    那个女人的一切看似善举,也许只是因为觉得好玩儿。

    也许自己在她的眼里,就是个还算好玩儿的玩物……有钱人的世界,根本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

    景熠吸了吸鼻子,酸酸涩涩的难受。

    身上的疼是一方面,还有就是心里的疼,被抽打回现实的疼……

    景熠是穷,但她的骨头还是硬的。

    在这个凶险不知前路的环境中,她不许自己软弱。

    胡乱地抹了一把眼泪,景熠把东西从书包里一样一样地拿出——

    之前赵枭把她关进卫生间的时候,她拼命把它们都护在了书包里。

    那都是她的宝贝,她不可以失去任何一样。

    钟老师的手机屏幕上,添了一块指甲大小的蛛网纹。

    景熠慌忙寻摸出充电器,找到卫生间里的插座,插上,开机。

    屏幕亮了。

    景熠的脸上也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她很有些后怕:要是当时手机被赵枭狠狠甩出去,这会儿恐怕真就碎了。

    还是因为白青染的出现,喝止住了赵枭……

    景熠使劲儿晃了晃脑袋,她怎么又在替那个女人说话了?

    几本教材,看是还能看,可是……不仅封皮被玻璃碴儿划破了,上面还沾了红色的东西。

    景熠这才感觉到手掌的痛意。

    她翻开手掌,看到两个掌心里都是血红色。

    景熠的第一反应是怎么流了这么多血?这和她在家里做家务划破手指根本就没法比。

    她扯了一块纸巾,想擦干血迹。

    却发现流血的地方被碰到,不是一般的疼。

    景熠想起来了,是地板上的碎玻璃,在她慌张找书的时候,戳进了她的手掌。

    而且不止一块碎玻璃。

    得找根针把碎玻璃都挑出来。

    景熠心想。

    她现在最犯愁的不是满手的血,而是这些破损了的,还沾了她的血的书——

    这让她以后怎么还给钟老师啊?

    攒钱,买新的还给钟老师。

    景熠决定。

    然而,钱从哪里来?

    经过今天的事,这里是待不下去了。

    景熠挣扎着想要起身。

    这里既然待不下去了,她怎么还能被关在卫生间里受屈辱?

    可是刚一挣扎,右脚踝就又钻心地疼了起来。

    景熠额头上瞬间都是冷汗,汗水打湿了她的鬓角。她疼得直哆嗦,不得不重新坐回了地面上。

    刚坐回地面,手掌不经意地撑住身体,掌心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景熠疼得表情扭曲。

    卫生间的门就在这时,被从外面“咔哒”打开。

    景熠警觉地看过去,拳头攥紧。

    她不会再允许赵枭羞辱自己!

    一抹柔白的衣角首先闯入景熠的眼帘。

    景熠愣了愣,懵然抬头——

    她已经知道来者是谁了,却没想到对方会再次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白青染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这个有着一双桃花眼的瘦小女孩疼得抽作一团的五官,接着看到女孩错愕地仰头看向自己。

    白青染的眉头蹙起,脚步顿了一下。

    接着便转身离去。

    景熠愣住。

    打了一个照面,她就这么走了?

    什么意思?

    是忘了之前是她出的主意,把自己关在这里,现在突然看到自己,感到意外?嫌弃?

    想到白青染的嫌弃,景熠的眼神黯淡了下去。

    然而不过五分钟,白青染再次折回。

    这一次,她的手里还提着一只小箱子。

    景熠看到小箱子上的红十字标志,猜测着里面是什么东西的时候,白青染已经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来。

    算不上熟悉,却让景熠记忆深刻的恬淡气息再次袭来。

    那是属于白青染的味道。

    景熠先是怔了怔,继而下意识地向后躲,脊背却顶在了墙上。

    躲无可躲。

    景熠轻轻别开脸——

    白青染的气息很好闻,好闻得让她放下防备。

    但是这个女人,她不能不防备。

    像是根本没有看到景熠明显的躲闪动作,白青染从容地打开小箱子,从里面一样一样地取出东西。

    她始终没有说话。

    气氛有些古怪。

    景熠到底年纪小,忍不住朝那些东西瞄了瞄——

    碘伏,棉签,冰袋,还有纱布……

    景熠微张了嘴,似乎明白白青染要做什么了。

    这让她更觉得不知所措。

    便听到白青染声音浅浅淡淡的:“手。”

    景熠后背顶紧墙,双手往怀里缩。

    她的自尊让她不肯就范,但是眼神却不敢与白青染对视。

    白青染也不着急,朝景熠摊开了左手。

    白生生的手掌就这样明晃晃地展开在景熠的面前,无声的邀请,邀请景熠也伸出她的手。

    景熠盯着那只手——

    手指修长白皙,所谓“指如削葱根”就是这样的吧?手掌心的纹路有点儿多,据说心事重的人掌纹就是这样的。

    还据说,看一个女人美不美先要看她的手。此刻只是看白青染的手,就知道这个人一定是个容貌出众、气质脱俗的。

    她的手就像她这个人,是老天精雕细琢的最美好的作品……

    景熠突然觉得:如果自己再“不识好歹”下去,那简直就是辜负了白青染。

    她瑟瑟缩缩地伸出右手,虚搭在白青染的手上。

    下一瞬,就别白青染轻轻握住。

    温热的体温,从白青染的手心,透入景熠的指尖。

    景熠不由得屛住了呼吸,她甚至忘记了手上的疼。

    蓦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因为白青染的碰触而失神,景熠心底涌上一股子懊恼——

    她怎么可以这么快就放弃自己的立场?眼前这个人,可是和赵枭一伙的!

    景熠猛然缩回手。

    白青染微诧。

    她盯着掌心蹭上的血红色,眉头攒起,动了动唇,但是看了看景熠,又闭上了嘴。

    景熠并不知道,此刻的她,在白青染的眼中,就像一只受了伤还支棱起浑身的毛的小兽,明明脆弱得要命,还强撑着不肯接受救护。

    景熠看到的,是白青染突然开始挽袖口——

    撸胳膊,挽袖子……白青染不会是要揍她吧?

    景熠绷紧了神经:她绝不会再被欺负一次!她真的会反抗的!

    就在景熠浑身戒备的时候,白青染把小臂伸到了她的面前。

    没有了衣料的遮蔽,莹白一片的肌肤闯入视线,景熠本能地想要撇开眼——

    再靠近……再靠近的话,她真的会不客气!

    她平时干惯了家务的,力气还是有些的。但是,这么白皙无瑕的小臂上要是被自己添上一块伤,景熠又觉得挺暴殄天物……

    她心里矛盾极了。

    “这是你弄的。”白青染小臂前横,说道。

    光线很足,足够让景熠看清楚:白青染的右小臂上,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红痕,特别突兀,将原本的美好都破坏了。

    这是她弄的?

    景熠才不信。

    白青染靠近她都让她觉得呼吸不畅,她又哪来的胆子伤到白青染?

    “我没有!”景熠怎么能允许对方这么诬陷她?

    “你有。”白青染语态从容,像是早就预料到景熠会否认。

    景熠:“我什么时候——”

    “你发烧睡着的时候。”

    这一次,景熠没接口,心里已经开始忐忑起来——

    她恍惚记得,睡梦中她觉得渴极了,找到了一个“源泉”,好像她还抱着那“源泉”吸来着……

    所以,那其实是白青染的小臂?

    她亲……不是!她咬了白青染……的胳膊!

    怪不得白青染换了长袖的衣服,原来是因为她!

    “我……”景熠面如红纸,又热又烫。

    她怎么就做了这种事?

    太……太那什么了。

    这种事已经够奇怪的了,还听到正主当面说出来……

    景熠想把脑袋埋到地砖里去。

    虽然她也知道,这么做更像只鸵鸟。

    景熠不知道的是,白青染此刻眼底有笑。

    白青染看着她头顶的发旋,说出的话还是一如既往的清冷风格:“手伸出来。”

    像是根本不在乎景熠化身为鸵鸟,也没再打算提刚才的话茬儿。

    景熠就被动了。

    她不能再拒绝白青染——

    都做出“那种事”了,她还有什么资格摆姿态?

    景熠自知理亏,老老实实地把右手伸了过去。

    仍是不敢看白青染,怕从白青染的眼中看到奇怪的眼神,更害怕白青染再揪住之前的话题——

    挺大的姑娘家,莫名其妙地给人家的胳膊咬成那样,算怎么回事啊!

    幸好,白青染没有再提那件事。

    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而她现在,全副心思都放在为景熠处理伤口上。

    景熠看到她先是用酒精棉擦干净自己手上的血迹,然后用消过毒的挑针一点一点地挑出戳入手心的碎玻璃。

    挑的过程中其实挺疼的,但是景熠一向能忍,便忍耐着。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熠的目光落在了白青染的身上,看着她的每一个动作,看着她这个人。

    景熠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就这样看着白青染从从容容地做着一切,伤口竟然不觉得那么疼了。

    也许是因为白青染很美,也许是因为白青染娴熟的动作让人信任,也许更因为她的一举一动皆赏心悦目……

    她不是有钱人家的阔太太吗?怎么这种事做得这么熟练?

    疑惑在景熠的心头浮现,白青染已经处理干净两只手上的玻璃茬儿,又仔仔细细地查看一番,才涂上碘伏,转头从旁边拿过绷带。

    景熠恍然回神,方才那美好的如一幅画的时光原来已经结束了。

    “我、我自己来。”再次和白青染的目光撞上,景熠还是紧张得磕巴了。

    白青染仿若未闻,自顾将绷带缠缚在她的手掌上。

    景熠:“……”

    帮着白青染给自己缠绷带的时候,两个人难免互动,两只手时而相触,景熠不能不被勾起之前被白青染握住时候的记忆。

    景熠从没被任何一个人这样温柔对待过,包括她的父母。

    而白青染,在相识了不到两天的日子里,却屡屡给予她温柔和照料。

    景熠不傻,这会儿她已经反应过来,白青染之所以故意提起被她睡梦里了伤了胳膊,就是为了让她放下防备心。如此,白青染才能顺利地为她处理伤口。

    白青染看似揭穿了她的糗事,其实变相维护了她的尊严,也用自己的方法帮了她——

    这样的伤,如果不及时处理,大热天可不是落疤那么简单。

    这样的一个人,她怎么会是赵枭的帮凶?

    景熠是年纪小、阅历少,但是她有心,对于人之善恶,她有自己的判断,

    她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之前错怪了白青染,她想向白青染承认自己的错误,想向白青染表达自己的坦诚。

    如果白青染需要,景熠甚至想……

    可不等景熠开口,白青染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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