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
应樱也没想到自己怎么敢这么大声叫他名字,打断他说话的。
话一说出来,她后背就冒出了虚汗,都不敢看他。
“反正计爷爷也不在。”她把手里的曲奇杯放在桌子上,干笑一声。
然后又往他那边推了推,眼神略有期待,“这个很好吃,你要不要…尝尝?”
“玉莹的事,谢谢你帮忙,这些就算我的谢礼了。”
计戍寻看了看桌子上的曲奇杯,又瞥了一眼她亮晶晶的清澈眼神。
他屈指在自己额角摁了摁。
计戍寻静默几秒,气笑了,“应樱,我说话你当放屁是么。”
克制着心底害怕的波荡。
应樱一心想还这个人情,替他剥开一个曲奇杯的塑料包装,放到他手边,“真的很好吃的…生气的时候吃点甜的…”
“对情绪缓和很有用。”
“你在这儿,我情绪就稳定不了。”计戍寻看都没看,微微弹指,将小曲奇往回推了推,“拿走。”
“分给别人,我不糟践粮食。”
他开始看手机,对应樱的逐客令暗示得明显。
应樱盯着自己手里这些经过装点的曲奇杯,站在原地没走,沉默了许久。
空荡的别墅一层陷入一阵吓人的寂静,两人的呼吸仿佛都能清晰听见。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看见他给自己煮的那一碗毫无颜色的面,或许是听见他刚刚说的那句“我不糟践粮食”。
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应樱能感觉出,他对自己身体缺陷的那股近乎孤勇的骄傲和倔强。
只不过往深探寻,就再也看不透了。
她把那个拆开了包装的曲奇杯再次推给他。
迎着他已然不耐烦的神情,应樱非常认真的告诉他。
“食物的滋味,不是单靠舌头体会的。”
……
十四岁的那个夏天,是近十年内海尧最热的一个夏天。
柏油路上层被太阳烤得都冒出热浪,把行走在街上的人影都扭曲化了。
筒子楼的楼道常年阴冷,不管外面多热,里面都是冷的。
她拎着一篮筐的空酒瓶出去,一下子被太阳刺得睁不开眼。
阳光把她发潮的衣服烤得暖烘烘的,身上的旧伤还有点疼。
尽管大暑天像个吞人的蒸笼,可她觉得至少比那个宛如地狱般折磨的家要好上千万倍。
篮子里的酒瓶碰撞咣当作响。
应樱有那么一瞬间想,如果死在外面,不管是被撞死,被热死,都好。
这样就不用回去了。
巧在那天,在可以换啤酒的便利店那条街上,开了一家新的甜品店。
粉蓝相间的装潢,包裹着这街道上最温馨的颜色。
干净的玻璃门对外敞开着,店里十分热闹,面包和蛋糕的香味顺着门窗飘散出来,弥留在这整条街中。
那是一股什么样的香气。
应樱过了这么多年都没忘。
比甘蔗要浓郁,比蜂蜜清爽,那股甜像山间雾,看似薄,却实打实地钻进人心底。
她吃不到,可是她看着那些人在店里挑选甜品时的表情,那样的期待。
将打包好的蛋糕双手递给客人时候的店员露着微笑,就像是自天而来的爱神,将手里一份份朴实的幸福传递出去。
应樱站在店门外,从里面出来的人提着袋子,结伴交谈着。
他们的表情,他们的言语,他们的每一细微行动。
都告诉应樱,店里的蛋糕究竟有多甜。
她低头,看着自己手里攥着的这张二十块钱的纸票。
篮筐里剔透又沉臭的酒瓶在阳光下反光。
很甜。
她无法触及的甜。
应樱无数次地将自己口中分泌的涎液吞下去,喉咙吞咽发出闷声。
嗓子又干又涩。
想到如果回去晚了,又是自找苦吃,于是她艰难挪步,路过甜品店去前面的小超市换啤酒。
自从那以后,应樱每次给继父换啤酒,都会悄悄地在甜品店附近远远地望一望。
宛如望梅止渴,她靠闻着这样美好的味道缓解生活的困苦。
只要让她闻一闻,看一看。
她就有拎着一筐子啤酒回家的勇气,才能止住想死在街上的冲动。
就这样过了很久。
暑热的浪潮退了些许,她就这么见着甜品店的新品宣传换了一波又一波。
在某个下雨的午后。
台风快来了,最近都在下雨,她没带伞,走到半路的时候雨忽然大了好几倍。
她躲在甜品店门外的屋檐下。
身后是玻璃展示台,那些漂亮的蛋糕模型摆的高高低低,带着鲜明温暖的色彩,展现在她的视线当中。
应樱无数次地想过。
如果她有钱,如果有钱就好了。
如果有钱
就能给自己买一块了。
十四岁正是女孩子脾气来得毫无理由的年纪。
她一遍遍跟较劲似的在心里念叨“如果有钱就好了”“如果能有钱”,眼泪顺着那些怨恨和哀丧掉了下来。
一瞬间绷不住,哭得稀里哗啦却又没有丝毫声响。
就像这笼罩天地的雨一般,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好烂。
她只是想吃一块蛋糕。
“当啷——”
甜品店的门开了,门口的铃铛响出声。
店里面的冷气散发出来,激得她小腿一凉。
应樱抬头,看见穿着淡蓝色店员服的小姐姐,将一块打包好的蛋糕递给她。
她愣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反应。
店员小姐姐笑得甜美,声音柔软又抚慰:“看你在店外面看了好多天,这是新品,还在研发中,不要钱。”
“小妹妹,愿不愿意帮我们甜品师尝尝?”
应樱站在店门外,装着啤酒的篮筐立在脚边。
她边吃边哭,小勺一点点挖着吃,舍不得一次吃太多,含在嘴里细细品。
店员姐姐看着她吃,温温柔柔地笑,还给她备了伞。
那是一小碗焦糖布蕾。
味道比她想象中的,还要甜一万倍。
布蕾全部入肚,在这短短几分钟内,应樱想明白了。
她不想成为买甜品的人。
她要成为做甜品的人。
把这些,送给那些同样急需这一块甜品“活命”的人。
所以当她看见计戍寻就吃那样无滋无味的饭食,说吃她的曲奇也是糟践粮食的时候。
应樱有一瞬间想着。
计戍寻,会不会也是那个需要甜品的人呢。
想到之前她那段站在街口闻着,看着的回忆。
所以,她才脱口而出那句“食物的滋味,不是单靠舌头体会的。”
可是话一说出口,应樱被他瞪过来这一眼又蔫了气势。
他应该不是那种会喜欢听别人说教的人。
她讷讷开口,给自己找补:“我是说吃东西不仅是吃一个味道。”
“香味,口感,烹饪者期待的眼神,你给她的回馈,都是只有吃东西能得到的情感。”
应樱与他对视,眼神格外清澈,“这些都是比味道更重要的。”
计戍寻坐在远处,他睨着手边的曲奇杯,不知是否在品味她刚刚说的这番话。
良久,他想起什么,轻哂一声,“应樱,我知道你的意思。”
“谢谢。”
应樱心跳一动,仿佛有什么被撬摇起来,汩汩涌出。
这是她第一次听计戍寻说谢谢。
她抬眸,撞进他忽然暗淡下去的眸子。
下一刻。
“但是,以后别再说了。”
应樱怔怔望着他。
计戍寻坐在那儿,眉眼冷峻,坐如雕塑,毫无生气。
她那些话,就像是砸在石头上的鸡蛋。
他听懂,理解了。
却不接受。
别墅二楼,与老爷子卧室书房相反方向的宽敞卧室。
地板上的灰尘,屋子里的沉香,都透露着这间房间许久未被使用的迹象。
计戍寻站在钢琴前,钢琴上摆着一张合照。
木质的相框已经有些发旧,他伸手,拇指拂去玻璃上的灰尘。
言笑晏晏的一家三口,映在他的眼底。
刚刚那小姑娘说的话,让他禁不得想起了以前。
十几岁的时候,每次从外面回来。
母亲坐在他对面,托着下巴,看着自己吃饭时候的笑容。
“好吃吗?”
“”
“又点头,你说句好吃能怎么样。”
“你啊,越大越跟你爸像了,别扭。”
眼睫垂下,在他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计戍寻盯着手里的照片,唇线紧抿,颀长的身影在这卧室成了陌生的存在。
这房子太安静,安静得他心生寒淬,脚底灌铅。
他把相片放好,坐在钢琴前,将琴盖掀起。
修长的手指落在黑白琴键上,微微跳动,连贯飘逸的乐音从钢琴的机械中传出。
应樱刚刚走出椿院没多远,正和椿院认识的一个阿姨聊天呢。
就在这楼下,她听见钢琴声的第一时间,禁不住抬起了头。
悠扬,又含着些落寞和冷酷的琴声传入她耳中。
明明是那么温柔浪漫的一曲《月光》,怎让这人弹出了这副味道。
落键刚硬,力道极大,行云流水,削去半数缱绻温柔,剩下的尽是孤独寒凉。
甚至没了很多美感,像是纯粹的感情宣泄。
想起时间,她回神,跟阿姨告别:“阿姨,我先回去了,回头再聊哈。”
告别椿院的保姆阿姨,她与这样的音乐背道而行,往柳苑而去。
指尖腾起,一曲结束。
计戍寻缓缓睁开眸子,方才冷到极致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些许。
明明还烦躁着,可一睁眼,脑子里却莫名浮现出那小丫头傻里傻气的模样。
她有一双格外干净纯粹的眼睛,这在计家,甚是难寻。
虽然她母女是寄宿在这里,但能看出,她这些年应该是被爷爷和她母亲保护的很好。
【我是说吃东西不仅是吃一个味道。】
【香味,口感,烹饪者期待的眼神,你给她的回馈,都是只有吃东西能得到的情感。】
“哼。”他轻笑一声。
小丫头,挺会教育人。
计戍寻起身,将琴盖重新合上,一切归于原位。
他倒要看看,她那都快说出花儿的甜品到底多好吃。
木地板被他踩着轻声作响。
随着一声吱呀声门被带上。
计戍寻往一楼餐厅餐桌而去,刚下楼,看见站在餐桌前不知在吃什么的方子,开口:“你干嘛呢。”
方子嘴里塞得鼓鼓囊囊的,回头,开口含含糊糊的:“头儿,我吃点东西,在外面跑了一天,太饿。”
他往桌子上瞟了一眼,小丫头那一袋子曲奇杯没了影儿,只剩下包装袋。
计戍寻眉头缓缓挑起,眼里情绪不明,掀眸:“你吃我东西?”
“你吃之前,会特么说句人话吗?”
“啊?”方子赶紧咽下,挠头:“您不是说不爱吃这种甜不拉几的东西吗?我想也别浪费,就给您解决了。”
他暗自沉了口气,舌尖在脸颊处顶了顶,片刻,不知怎的笑出一声。
方子知道自己做错事了,但不知道自己为啥做错了。
他噤声片刻,打量着他有些阴沉的表情,小声试探:“哥,要不,我再出去给您买一份?”
计戍寻叹气的同时转身上楼,留给方子一个背影。
随后,他缓缓甩下句含着无奈又懊意的话:“你买不着,赶紧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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