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樱走向他。

    凤凰木俯视着地面上的一切,透明和黑色的伞面在缓缓靠近。

    应樱看着计戍寻,眼睛里蒙了一层雨雾般的懵懂,“好巧。”

    她垂下眼睫,率先告诉他:“我来看我爸爸。”

    计戍寻凝视着她,握着伞柄的手紧了些,“嗯。”

    “你来?”应樱抬眼,问他。

    两人默契地并肩转身,一同往公墓里走去。

    “探望亲戚。”他说,声音被雨声吞没。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雨,把人的情绪也压得很低。

    应樱和计戍寻在交叉口分别,在诸多立起的石碑中,走去自己爸爸身边的路,她记得很清楚。

    鲜花摆在黑白照片之下,应樱把伞给爸爸撑着,打开袋子,把点心和酒摆好,不让它们被脏雨沾染半分。

    “爸爸,妈妈在外地出差,过阵子我再带她来。”她蹲在地上,双肘支着膝盖,一见到爸爸就又变成天真女孩的模样,应樱歪着头,把委屈都憋在心里:“爸爸,这阵子特别想你,比平时还要想。”

    她嘟嘟囔囔和爸爸说了很多,把最近值得高兴的事,全都说了一遍。

    说累了,她掰了一块点心,放进嘴里,咀嚼着,甜味混着泥雨味道在嘴中弥漫。

    “这些点心都是我做的,等我走了,您尝尝好不好吃。”

    半晌,应樱看着爸爸的照片,小声喃喃:“您要是还在,该多好。”

    ……

    计戍寻单膝跪地,用手掌就着雨水,擦干碑前的石台

    面前这座石碑比较大的,是计盛和周虞景合眠之墓。

    他将花和祭拜品摆好,静静地看着父母的肖像,缄默许久。

    方子撑着伞站在他身后,表情严肃。

    有些问题,他鲜少地寻不到出路,想问问至亲人的意见。

    可是计戍寻看他们,他们始终都是那副微笑的模样,看着他。

    计戍寻垂下头,吐出一口气。

    像是他们的作风。

    从小到大,他只要遇到了难题,父母都不会立刻给出建议,而是陪着他让他自己去寻找,去发掘。

    他忽然想起若干年前,年少时他问父亲自己这名字的起源。

    计戍寻。

    戍寻。

    【生命短暂,有时候不必把人生这件事看得太通透。】

    【你只要能寻找到你所想戍守的东西,并保护好,就是一大幸事。】

    他想守护的东西么。

    计戍寻缓缓抬眼,最后看了一眼父母,然后站起身。

    “走了。”他对方子说。

    方子看着自己怀里这束菊花,“走?哥,你不是除了叔叔阿姨还有要看望的人么。”

    计戍寻忽然往远处望了一眼,不知道在看何处。

    “我回头再来。”他没有解释原因。

    应樱淋着雨走出墓园,转身向公车站的时候,她抬头看见计戍寻在凤凰木下撑伞等待。

    她深吸了口气,将对于爸爸的思念情绪藏在心底,应樱加快脚步,跑到树下,主动问:“你在等我吗?”

    面前的女孩淋了雨,额前的刘海和眼眸连带着被雨雾打湿,有些可怜兮兮的,计戍寻手腕一动,手里的伞尽数倾向于她。

    黑色的伞将她娇小的身影包裹住,自天而降的雨水被格挡。

    计戍寻没有说话,漆黑的眼眸始终凝视着她。

    扯着衣角的手指因为他的沉默揪得更紧,应樱察觉到气氛中的不对劲,却又不知道为什么。

    她小心翼翼地问:“你最近…很忙?”

    “有不开心的事?”

    “你怎么了。”应樱缓缓低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弱,“为什么突然不理我了…”

    她沮丧的语调像是树木的藤蔓,倏地缠绕住他的心肺,让他喘不过气来。

    计戍寻终究挨不过,纵使心情复杂,他也无法对她冷漠。

    计戍寻心里叹了口气,终于开口:“没有,最近忙得腾不开身。”

    雨还在下。

    淅淅沥沥的,有加大的趋势。

    “原来这样…”应樱点点头,知道他在敷衍,却不想再纠结,“你如果有什么不高兴的事,记得和我说。”

    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如果你需要我。

    计戍寻望着远处安静的墓园,他不能再瞒她,但是得一点点地告诉她,让她接受。

    让她看清事实,然后再等待,她对自己的审判。

    “我今天来看看我爸妈。”他说。

    应樱一听见有关于他父母,就想起那天他在街边和自己说的他父母的死因。

    她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我父母出国经商的时候,惹了当地的某个组织,”计戍寻挑挑拣拣,将除了机密以外能告诉她的尽数阐述:“而且有可能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

    “惹上了杀身之祸。”他眸光阴沉下去,“他们的势力已经渗透到内陆,我父母就那样死在自己的房间里。”

    “我那年十八,睡得晚,刚好撞见。”

    那渗入木地板的血,那随着风窗帘飞起的窗子,那毫无生命体征的死寂。

    是永远刻在他心底无法痊愈的疤。

    应樱听到这些,捂住了嘴,眼底冒了一层雾气。

    遭遇那一切的时候,计戍寻还没有她现在年纪大。

    他该有多么害怕,该有多么难以接受,该有多么悲伤。

    应樱忍不住,伸出手牵住他的衣袖,嘴唇颤抖。

    “他们是专门干这个的,组织也盘踞在西南,近年来一直在侵扰边境。”

    “除了我父母,前后都有人遇害。”计戍寻反手,将她的手握着掌中,渡自己的温度给她,“所以你懂了么,为了报我父母的仇,为了不再让那些明明安全生活在大陆却依旧受到生命威胁的人。”

    “于是我参军了。”

    不仅参军,他还要玩命磨练自己,进入特战队。

    只有在任务中立下赫赫战功,证明能力,才能参加反恐的高危任务,扫清隐患,报家仇,卫祖国。

    应樱的手在他掌中,她感受着他手掌中长年累月积攒的茧子。

    如果没有遭遇那些事,这双手,应该是修长白净的,抚在琴键上或是握笔的。

    计戍寻比她想象中还要伟大,甚至不顾生死。

    又或者说,人民军人的伟大,她体会到了。

    计戍寻弯腰,用指腹拭去她脸蛋上的泪光,有些无奈,“又哭。”

    应樱低着头摇摇头,赶紧抹了抹眼睛。

    她只是觉得难过。

    计戍寻见她哭了,只能先止住话题。

    他身上背负了太多,还有一些更加残酷的他不方便告诉她,这要是说了,小姑娘不得哭得更惨。

    在几年的自我挣扎和思考过后,在部队的应召下,他选择再次接受全面的精神治疗和训练复健。

    他得回去。

    身上的仇恨一日不清,就永远无法敞怀拥她。

    这些,如今情况下,计戍寻没法再告诉她。

    沉默片刻,计戍寻摸了摸她的头,“爷爷和你母亲回来了,收拾东西,我带你回计家。”

    应樱愣了愣。

    妈妈回来了?

    她被计戍寻牵着手腕,往他车停着的地方走去。

    雨势扩大,豆大的雨滴砸在伞面上,迸发出闷响。

    失落布满心头,应樱有些不舍地悄悄看了一眼身边的人。

    她意识到。

    有什么东西要结束了。

    应樱回到了金榭御府,回到了计家庄园。

    感觉离开了很久,可是感觉这计家却又什么都没变。

    她打开副驾驶门下车,计戍寻从后备箱帮她把行李箱拿下来。

    应樱拉过行李箱,和计戍寻对视一眼,眉眼间的低落毫不掩饰。

    “有事随时联系我。”计戍寻轻轻拍了下她的后背,送她回柳苑,“和你母亲好好叙叙旧。”

    “嗯,我走了。”应樱说着,转身拉着箱子离开。

    计戍寻站在原地看了她很久,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

    他一转身,还没走出几步,忽然看见管家推着坐在养生轮椅上面的计老爷子走过来。

    计戍寻望见自己爷爷那含着打量和些许不满的眼神,微微垂眸,沉默了。

    ……

    应樱刚回到家,打开行李箱一个个把东西放回原本搁置的地方。

    母亲在洗澡,她翻找半天,发现自己常用的小夜灯放在椿院住着的那个房间里了。

    她起身换鞋,想去拿回来,趁着时间还早,她快去快回。

    盛夏时节,计家庄园里的植物长得更加茂盛,小飞虫围着一盏盏路灯飞转,花草在夜间吐露暗香。

    她走进椿院院子里,从一旁的廊子接近门口,刚刚走近,就听见客厅往门外喧传着争吵声。

    是计爷爷的声音。

    应樱停住脚步,靠在门边留意聆听。

    “混账!”计老爷子骂道。

    她被吓了一个激灵。

    “说你倔驴你还不听!非要回去干什么!”计老爷子的拐杖砸在大理石地面上,闷声伐响。

    “想都别想,我不可能同意。”

    “爷爷。”计戍寻的声音响起,“军令如山,我必须走。”

    “山什么山!你多大了我问你!三十的人了还要去拼命!”

    应樱听着这些,捂住了嘴,惶恐漫上后背。

    他要走了…?

    “行,你走也行。”老爷子气得发话,苍老的声音透着冰冷:“妙峰集团林家和咱们家的联姻一直在谈,我想着你不愿意,一直帮你压着。”

    “你把婚给我结了,我就让你走!”

    “你现在就给我一个答复,你是拒婚!还是入伍!”

    应樱扶着外墙,倍感窒息,几乎要站不稳。

    屋内人沉默的每一秒钟,对于她而言都像是剜在心上的凌/迟。

    应樱往后退了一步,满心狼狈地转身,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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