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顾识殊决定同仙尊先去妖界确认一下情况。
据傅停雪所说,他基本是在妖皇的旧伤上毫不留情地又给他添了新伤。虽然仙人说这话时很坦然,但顾识殊带入了一下,觉得胸口发凉。妖皇此时就算不死,大概也去了半条命。
其实妖皇死不死,顾识殊倒真不是很在乎。
但妖界作为四界之一,尊主若是有什么长两短,却容易生变。傅停雪作为青城剑尊挥出那一剑,就必须承担整个善后的责任,这是仙人的道。
而妖皇说到底是在魔界出的事。
顾识殊想,那就去看看吧,至少关系不能闹得太僵。
唔,妖族的人会相信吗?妖皇在魔尊的宫中被仙尊捅了一剑?
乌苏这次来时并没有同族人声张,后来擅自取族中麒麟骨和自己做交易,也瞒着妖族那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老。
不知他们看见自己的尊主一身狼狈地逃窜回宫之时,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魔尊当真要同我一起去?”
傅停雪再次询问,仙人本想把顾识殊从这件事中摘出来。
毕竟魔尊没有必要和他统一战线与妖皇为敌,去淌这趟浑水;而傅停雪有此一剑,却是要去杀乌苏的。
“杀人的事,”
顾识殊微微侧过头,他的墨发散漫地披撒着,此时垂落在他晦暗的眼眸边。
他对着傅停雪笑得恣意,傅停雪心念微微一动,
“仙尊不叫我,我也会去的。”
乌苏确实快死了,但终究还有一口气在,他浑浑噩噩地逃离了现场,在回到妖界时终于略微放下心来。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若是调理得当,他并非完全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而就算傅停雪……至少也该忌惮些妖族的力量,他要是追击于此,就是踏入了自己的巢穴,反而未必落得了好处。
乌苏下意识忽略了顾识殊和仙尊联手的那个可能性。
太荒诞了,也太……可怕了。
他还是更愿意归结为仙尊用了什么莫名其妙的诡计蒙骗了魔尊,否则,这两人要是联手,莫说修仙界,天道之下怕是没有什么能与之抗衡的。
至少自己还有势力。
他踉踉跄跄地行走着,胸口被手摁住,血液却不断流淌而出,是最熟悉的冰凉。当他出现在皇族的宫室外时,众妖皆惊,慌乱地围上前去探看他们尊上的伤势。
刺骨的疼痛,以至于看到这些人,乌苏的内心反应却是被人看到狼狈不堪模样的忿怒。
“都滚下去,”乌苏摇摇晃晃地扶着殿内的座椅坐定,指着那些魂不守舍的侍从,“药,把药给我熬上来,要快!!”
头顶有狐狸耳朵的美人怯生生地问:
“陛下要的是原先用的药么?就是……治剑伤的药?”
此时妖皇一身是血,倒显然是受了新伤,却命他们速速去熬药。妖宫中人都知道,那药是为了傅仙尊的一剑所特质的,难不成他们的帝王又——?
乌苏咬着牙,阴恻恻地看着她,明明是必要的询问,他却觉得对方像是在揭他的短:
“对,快给我去取。”那美人是知道自己侍奉的君主多么暴虐无常的,顿时不敢再说话,而是迅速地退出殿中。
而最新一波的丹药已经送到了乌苏的手上,妖皇毫不顾惜地吞食着那些普通修真者或许一辈子都得不到的灵丹,却觉得这些丹药只能够做一时的填补,他心头伤口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失着灵力和体力。
还是要等药来。
妖皇压抑着疼痛,发出痛苦的喘息声。
他面前的桌上还摆着沈念送给他的心形石头,直兀兀地映在他的眼中,使他不仅身上疼痛,还再次想起来被背叛的痛意,不禁用力地一挥衣袖,将桌上的所有东西都打落。
顿时,殿内一阵杂乱无章的掉落之声。
随之而来的还有殿外的脚步声,有人推开了殿门,发出悠长的吱呀声。
是送药的人来了么?
乌苏满是希望地抬起眼睛,便见到一个侍女低垂着头端着那碗黑色的苦药徐徐走来,她步伐缓慢,身姿袅袅,头上顶着高高的发髻。
熟悉的药香袭来,乌苏忍不住挣扎着要站起来,哑着嗓子叫她快些。
殿内烛火悠悠,忽然闪烁着飘忽了一下。
那人抬起眼睛,柔柔地冲他笑了:
“陛下莫要着急,药就到了。”
乌苏忽然觉得浑身发冷,他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似乎失了常,却不知究竟哪里有问题,只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一双熟悉得令他恍惚忆起的眼睛。
沈念的眼睛?
不对,不对,是那个眼睛像沈念的侍女,他当时对她发怒,几乎挖掉了对方的眼睛。
那些触过他霉头的侍奉之人要么被他折腾的死了残了,要么就再不出现在自己的身边,她怎么敢再过来?
不,她怎么会再被派过来?
原本乌苏看见她像是沈念的眼睛,还嫌恶对方和他的恋人相像,要去剐她的眼睛,此时则更加涌起情绪,却并非正面,脑中重演起沈念那一句句诛心的话,更加难受。
可她手里有药。
妖皇用力地闭上眼睛,声音尖锐地命令她:
“把药放下,然后滚出去。”
可他睁开眼睛时,却见那侍女并不动作,不仅没有惊慌失措地往外跑去,也没有遂他的意,将药递给他,而是原地拿着装药的药盏,依旧对着乌苏露出那个有几分诡谲的笑容。
“你——”
乌苏彻底地意识到了不对,他嘶哑着嗓子喊人,还动用了最后一点灵力,试图让外面的宫人闻讯赶进来。
可殿门却被那女子死死地掩住,半点动静也没有。
“陛下啊,”
美人的半边脸被烛火照耀着,另半边则隐没在阴影里,在黑暗之中,她属于妖族的瞳孔闪烁着妖异的光,
“你还记得我吗?不,你还记得我这双眼睛吧,可惜你等不到沈小公子闭关出来,却坐不稳这个位置了。”
乌苏脸色铁青,那女子不知沈念的背叛,试图用这话来刺激他,反而更有羞辱的效果,他忍受着胸口和心理的双重刺痛,试图用君主的威势压她:
“你今日若是如此做,必然粉身碎骨,死无全尸,落不得好下场。”
对方笑意反而更浓:“我若不背叛您,不也落得个差点被剐出眼睛的下场,妖皇何必装腔作态。”
说毕,却是双手一倾,手中之药,尽数流淌于妖宫的地面。
乌苏“嗬嗬”地喘着气,竟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死死盯着宫室的地砖,这是他如今迫切需要的解药,而他此时已经虚到连站都要站不稳,胸口的冷意漫上,他几乎觉得全身都要冻住。
“是谁派你来的?”
“陛下何必知道?宫中如我一样对您恨意入骨的人可不少。”
女人的神态中终于不加掩饰地泄露出恶意,同时也有报复的快意。
“啊,这是陛下您能得到的最后一碗解药了,若是尊上想要,便试着在地上收捡收捡吧。”
意思是,要他像一只摇尾乞怜的狗一样试着存活下去。
乌苏忽然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成了笑话,他以为的复仇,他到手的权力,他深爱的恋人,尤其是被那双像沈念的眼睛一盯,更加觉得难以忍受。
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要杀便杀吧。”
今夜的妖域可不算太平。
顾识殊见那城中灯火冥冥,若有兵戈之声,就和傅停雪一起掐了个法决,潜入其中。
在旁窥了乌苏的旧部和他们部族的其他势力内斗的全过程后,魔尊意识到,乌苏恐怕大势已去。
甚至连一向保皇的长老院,此时也对妖皇的更迭漠不关心。虽然没有明面上表示支持,但那些活了数千年的老家伙却没有一个积极地预备去救驾。
魔尊有点心虚地摸了摸鼻子,觉得这大概是因为某个已经到他手上的妖族圣物。
只是没想到妖族的那些老家伙这么重视这件东西。
不对,这归结起来,终究也是墙倒众人推。
妖族和魔族不同,魔族中人多是后天选择入魔,像顾识殊那般被天道选中的人千年才出一个;可妖族中人却先天就决定了种族,且多数缺少世人眼中的道德观,天生刻薄寡恩,冷血逐利。
乌苏一向凭借实力作为领袖,虽然数百年前一战被剑所伤,但那时整个妖族都损失惨重,自然没心思搞什么更新换代。
如今却不同。
更何况听说他暴虐无常,身边服侍的人如有不遂意的,就任由心意肆意杀戮。
有这样的结果,也算是合理。
在一片兵器灼灼的反光和火与血的映照下,顾识殊偏了偏头,看向身边的人。傅停雪虽然没有预料到恰好撞上妖族的内部权力斗争,却很快接受了这个情景。
仙人一身雪衣,行走在杀戮和哀嚎之中,格外清冷出尘,不似凡俗之人。
他注意到顾识殊的目光,向前的脚步微微停顿。
“接下来去做什么,魔尊有想法了吗?”
虽然乌苏不再需要傅停雪去补一剑,但他必须确认妖界的□□能用一个稳定的结果,以使妖族能够稳定下来,不去为祸其他领域,尤其是人间。
但现在显然也不是做这个的时候。
需要的时间。他们只能等。
“噢,”顾识殊却接了他的话,
“就在这里继续转一转吧——仙尊觉得现在你我在做什么?”傅停雪眼中微微闪过一点迷茫。
“什么?”
他似乎真的有点不解,仙尊此时和魔尊走在动乱的妖都,周围是一片争权夺利的争斗,也不知道乌苏死了没有,更不知新的妖皇又打算何时自立。
他唯一确定的只是,时隔这么多年,他再一次和顾识殊一起走在人群之中,而不是分立在人群两端,做一对相互对立的仇敌。
血雨腥风中,雪衣的仙尊眼中唯有黑衣的身影。
顾识殊勾起嘴角。
“是在散步,”他说。
几百年前,仙人还不懂许多世俗中的情形,是顾识殊教了他许多,也教他牵着爱人的手走在小竹峰中,却什么事情也不做,这在凡人的口中算是散步。
只是走着,什么也不做,不是练剑,不是教法决,不是相对饮酒,不是对坐闲谈。
那些事情都可以不要想。
这大概是顾识殊想要教他的,代表散步的情境。
可他低估了他的话语在傅停雪心中的重量,当年他半开玩笑地调侃仙人,并不需要时时要确认自己必须做些什么,其实只要和心上人牵着手,就算什么也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也有一个冠冕堂皇的名头。
所以傅停雪垂下眼睛,掩盖了眼中的波动。
“心上人。”
仙人心中关于“散步”这一行动的预期,一开始就参杂着浅浅淡淡的旖旎色调,像是将桃花封存在幽暗的冰川之中,在冰下也晕染出几分朦胧的颜色。
所以他心有所动。
他想知道顾识殊有没有同他相似的念头,有没有想要牵他的手。
但话一出口,却只剩一声浅浅的“嗯”。
若是自作多情,多不好看。
在硝烟四起的妖都,有人在背叛,有人在哭泣,有人愚忠,有人漠视,左不过是为了名利和钱财,彼此急匆匆地奔走着。
但在此之中,就在争权夺利的中心,在尔虞我诈的现场,
有两个人毫无目的,只是在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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