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廷的马车在众多马车中也能称得上出类拔萃,纯白色的穹顶勾勒着金色的装饰沿边。
塔尔顺着王宫侍卫的指引绕到后面把马车停下,随后轻快迅捷地跳下来。
车夫当然是没有资格进入皇宫的,所以都等在这里,贵人们结束访问前,会有人提前来通报备好车马。
这里聚集着一批为各个贵族世家服务的车夫,可想而知,也会是整个王城交换八卦最兴致勃勃的场合。
当然,教廷的车夫常常是义工性质,并非以此为生,所以总是不屑与他们为友。塔尔才刚刚下车,就听见有人吹了一声口哨,管他叫“从教廷来的那个新面孔”,语气有点讽刺,又不失羡艳。
恶魔耸耸肩。
他用了一刻钟让场上的大家开始觉得他是一个好相处的人,和之前那些眼高于顶的人不一样,这对塔尔来说驾轻就熟。
只要顺着他们的话题,时不时迎合一句,偶尔抱怨一下工作强度。就算你什么消息也不透露,很快,人群就会视你为伙伴。
然后就能够最轻易地搞到一大波新鲜的情报。
直到众人的喧哗忽然间静下来。塔尔顺着人们的视线朝门便看去,果然看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宫廷侍从,头上甚至还插着染色的羽毛。
其实挺滑稽,但没有人笑。
对方用一种自视甚高的声调倨傲地尖声宣布着他要宣布的命令:
“主教的马车要准备了,车夫是谁,立刻跟我出来。”
他身上有种让人觉得不舒服的味道。
塔尔从人群中走出,莫名其妙地笑了一下,那是嗅到危险的狡黠的笑容。
埃德温不可能在这时候出来,这才没过去多久。
当然啦,这种想法没什么依据,假如塔尔只是一个平常的马车夫,不会清楚主教今天的行程,自然会傻乎乎地觉得一切正常。
而对方皱着眉看着这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车夫,看起来对他毫无根据的笑声有点困惑和不满。
不过这还不值得发表什么意见,所以他转身,要求塔尔和他走。
从休息室到门口有一段距离,显然,这不是来时的路。塔尔轻快地提出了这个意见,而对方的借口则是原来的路现在有贵人在,所以不能冲撞,必须走另外一条小路到达门口。
小路静默无人,前方有一个转角。
转角散发着浓郁的恶意。
塔尔假装什么也没发现,他连脚步也没变,也没有再提出什么充满好奇心的问题来刺激这个侍从。
而对方在看见塔尔如他所料,一过转角就被提前埋伏好的人打昏时,终于松了一口气。
他可不能把亲王的差事办砸了。
就在前面的小屋里,有一个擅长易容的大师。接下来的流程中,只需要将这个车夫拖进去,让那个人依照着车夫的模样扮演好,代替他坐在主教的马车里,这件事就算万无一失。
侍从耐心地等待了一会。
很快,一个人就从小屋中走出来,他看起来竟然真的和原来的车夫一模一样,这是了不起的技术,成功折服了观众。他恭敬地叫他:
“大师……”
而大师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睛,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轻轻地冲他点了点头:
“里面那个人的尸体,我已经处理掉了。”
安其罗亲王的人脉真广。侍从知道,眼前的人既精通伪装,又是一个熟练的杀手。他敬畏地看着对方,觉得他的眼睛里都隐隐浸润着杀戮的气息。不过,该说的还得说:
“您应该还记得,您的任务是把他带到……”
“倘若你们的进度正常,当然——”
对方优雅地朝他行了礼,“而最坏的情况,也请让你们的人准备好。”
“是的,是的。”
侍从的额头不禁冒出冷汗,“请您继续在这里等待,有新的消息,我会通知您的。”
塔尔就是塔尔,既然他不是埃德温真正的马车夫,此时也不会是真正的杀手。
虽然他做的事情也没有什么差别。
埃德温做过很多推测,对安其罗亲王会对车夫下手却有失预判。
不过,恶魔身上有主教施放过的保护魔法,本身其实不至于一击就倒,只是事情在朝有趣的方向发展,他就顺手推舟,认下了自己最新的冠冕堂皇的身份。
埃德温实际上在皇宫待了比那要久的多的时间。
在灵魂契约的作用下,塔尔能够感知到他情况的好坏。比如现在,太阳已经接近落山,而宫廷的方向燃起了某种奇异的烟雾,在夕阳的照耀下发着粼粼的紫色光芒。
主教的情况糟糕极了。
他的灵魂在急速地挣扎着,坠落着,激烈地进行着反抗。但情况不容乐观,塔尔开始好奇究竟发生了什么,而埃德温则似乎用全部力量发出了一起致命的攻击,随后虚弱下去。
就在这时,侍从匆匆忙忙地过来通知:
“大师,您该准备了,主教已经朝着宫门的方向……我们的人拦不住他。”
听起来不太妙。
塔尔重新坐在两匹上等的黑马所带动的马车上。这一次,他用恶魔的嗅觉察觉到车上被装饰了一些新的、不得了的东西,和皇宫中焚烧香料而产生的烟雾有着一模一样的味道。
皇宫前只有这一辆马车,而道路宽敞,往日里如织的行人少了许多。
埃德温从里面走了出来。
比塔尔想象中看起来好很多。埃德温看上去和早晨出发时没什么差别,依旧仪容严整,那双灰色的眼睛漠然地看着身后匆匆忙忙试图拦住他的人。
那些人根本不敢真的靠近他,主教的手还停在权杖的红宝石上,危险的锋芒尽数展露。
和逃离这个词汇完全不同。
埃德温此时走的很慢。
直到靠近,塔尔才意识到这不是出于矜持和有意的威胁,而是主教的真实情况已经糟糕到一个地步。很多东西如果不靠近,就不能窥见真貌。
主教黑色的鬈发湿漉漉的,脸色比平时还要苍白,他必须要费劲全力才能让自己的手维持着一定的精度,而不至于发抖。
门口有一辆马车,在等他。
这是他早晨坐过来的马车,而车内坐着一位熟悉的车夫。如果他不够警觉,或许会觉得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但就算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这是唯一的道路。他不能这个样子走在路上。
“主教,”
车夫朝他笑了笑,“上车吧。”
埃德温几乎要抬手立刻放出一个光明魔法攻击他,但是他很快从车夫一闪而过的石榴红色眼睛看出,他确实是熟悉的恶魔。
塔尔知道主教紧绷的神经松懈了一秒钟,随后又重新警觉起来。
圣光凝结而成的刀刃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塔尔没有挣扎,他知道,埃德温不是为了伤害他,也不可能伤害他,这是做给背后的人看。
“请开车吧。”
主教轻声说,声音嘶哑,他努力忽视自己异样的身体,但不行,就算是在这里,已经远离了皇宫,却依旧没有丝毫的转圜——
这算是什么情况呢,塔尔想,对于亲王来说,一定是比较棘手的一种情况。安其罗亲王没有预料到埃德温这么难搞,甚至在这个时候还有力气杀人,甚至杀死一个杀手。
但是亲王的王牌是时间,而转化不可逆。
只要在他身上发生的被加速的某些转变还在,埃德温此时此刻就会不断地虚弱下去,最终达到任人宰割的程度。
那是古老的魔鬼才能找到的材料,甚至连身为黑暗神的塔尔都要思索好一会,才能想起这种失传的香料的存在。
气味对普通人没有作用,甚至对于恶魔,还有增益作用,能够激发魔鬼的潜能……
主教还没有准备好当一个魅魔。
但初生魅魔的潜能被激发,几乎要将他反噬。
“埃德温,”
塔尔说,“我现在要将你带回教会,这是他们稍微差一点的那个计划,适用于你现在还有反抗能力的情况。而你看起来确实还有。但是,你得明白,情况不容乐观。”
埃德温咬紧嘴唇,他虚弱地闭上了眼睛,试图短暂地进行休息,恢复一点理智。但这完全无法做到。
在方才的仪式进行到一半时,某些影响渗透进了他的身体,但那种甜到发腻的香气只有他能够闻到,其他人都毫无察觉……
安其罗亲王介绍道:
“这种香气能够强烈地影响到恶魔的状态,主教,我认为今天的驱魔仪式必须以此为基础而进行。”
所以他不能逃避,至少当时不能。
主教也知道,重要的是时间。
安其罗预料不到他只花了这样一点时间,就搭建起了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攻击法阵。
而攻击的对象——埃德温将手中的玫瑰念珠放进阵法中心,忍住身体的不适时,强烈的光芒涌起,被吞没的却是那个一直露出尖锐而粘腻的笑容的亲王。
法阵不是教会最常用的普通法阵。
亲王为埃德温设计好的被魔鬼附体的人蜷缩在地上,看着眼前的一幕,惊讶到不可思议。
而埃德温咽下虚弱的喘息,他用尽所有力气,逼出了那个附身在安其罗身上的领主恶魔,就算只有短短一瞬。
哪怕仅仅只有一瞬,安其罗亲王也没有料到,那就算是一种顺利。
按照他的计划,此时主教的力量已经被削弱了大半,不应该能做到这样的行动——
埃德温抬起眼睛,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毫无他预期中看到的迷乱和脆弱,而是最坚固的冰霜,无机质的灰色眼珠微微一转,直直地盯着受到攻击的亲王。
但是,还是不行。
果然,以人类之身和魔鬼对抗,还是无法做到。
领主恶魔受到的伤害只会让它在短暂的停滞后变得更加暴怒,埃德温知道,此时他应该做的就是尽快离开。
所以他开始迅速地撤离现场。
但是,果然,安其罗亲王的安排,还不止到这一步。
“所以呢,”
恶魔的语气甚至算得上轻松,他的马车畅通无阻地抵达了教廷内部,停在主教所居住的白塔以下,没有受到任何阻拦。
“现在你可以选择杀掉我,我的意思是,假如我就是安其罗安排好的人。但楼上的房间里,还是有人在等你。教会里也有其他混进来的奸细。”
“而且,怎么说……”
“埃德温,我想你知道,你现在不得不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魅魔也是有气味的,埃德温知道,他第一次闻到身上的气味是在两天以前,然后塔尔帮他掩盖了那种浓烈到散不掉的香气。
而现在,就算是魔鬼的障眼法也挡不住他身上流淌而出的极度浓郁的味道,像是某种标志物。
被压制了十三年的血脉终于彻底地反噬了他。
明明只有一半的血统,但属于这种轻佻生物的血脉被压制了这样久,所以反击得也足够热烈,此时此刻,埃德温无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自己银色的衣扣。
他想到的居然不是怎么将它扣的更紧。
衣服……几乎令人难以忍受,顺着扣子的弧度,埃德温稍微将它拽离自己的身体,这样布料就会较为宽松,而不至于贴合着皮肤摩梭,留下太多的痕迹。
就算到了这种程度……
塔尔先跳下马车,向主教伸出手,却发现他的左手死死地攥着,没有一点要放开的意思,而指甲已经深陷在皮肉里。
注意到他的目光,埃德温才恍惚意识到这件事情。
他被烧坏的头脑有点无法处理事情,但却始终下意识地收束手掌。现在,埃德温稍微摊开手指,在他的手心,躺着一小片黑色的布料,还沾染了斑驳的痕迹。
领主恶魔的衣角。
“哇噢,”
塔尔真心实意感叹道,“了不起的战利品。”
这东西绝对很有用。
而在手心紧紧攥住的另一样东西是一枚银色的小型十字架,尖锐的棱角已经划破了主教的皮肤,或许帮助他稍微清醒了一星半点。
就算到了最后一步,塔尔想,埃德温仍旧有反击的力量,致命的武器就藏在他的手心。
主教对这些评价显然已经没有反应的余地了,他走的有点踉跄,塔尔试图去扶他,恶魔的指节碰到埃德温时,他下意识全身紧绷。
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而塔尔,至少他的气味是熟悉的,让他联想到再早一点,恶魔是怎么乖乖让他拉着手来适应自己。
这种联想让事情朝熟悉的方向发展,他稍微可以忍受。
如果楼上有人,已经能看到冷静自持的大主教虚弱无力地倚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看起来计划进行得一切顺利。
这也就是当塔尔帮主教把门推开时,看见里面的刺客主动走到他们面前,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的原因——
屋内还有没能散尽的玫瑰味道,稍稍遮掩了埃德温的气息。
而恶魔对这个人类露出了一个漂亮的微笑,就像是在肯定他的判断一样。所以他更加放心地走到埃德温身边,几乎就要碰到他。
埃德温闭着眼睛,朝他伸出手,手心的十字架露出一角,而锋利到足以割喉的利器就顺着十字架延申而出,圣光凝结成的刀刃划破了对方的脖颈。
他甚至来不及反应已经虚弱到完全靠在车夫身上的主教是如何用出了这记攻击,就捂住脖子发出“嗬嗬”的声音倒在了地上。
“太脏了。”
主教睁开灰色的眸子,眼中的灰色沾染了浓烈的水雾,盯着地上的尸体,喃喃着。
他现在需要靠在塔尔身上,但又受不了塔尔触碰自己。
“埃德温,”
恶魔再次告诫他,“如果你还在指望能靠自己压制下去……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这不会奏效的。但我可以帮你找一个干净点的人——”
“……不行。”
塔尔终于感到有点无奈。埃德温现在的情况就是最标准的需要得到安抚的魅魔,继续这样下去,他就会失去理智,暂时完全沦陷在强烈的欲望中。
说穿了,其实安其罗根本不用在乎他安排好的人会不会被失控的埃德温杀掉,这不重要。
反而,失控的埃德温会自己离开白塔。
情况只会更加糟糕,也更让他的敌人乐见其成。
直到这一刻,塔尔似乎都没怎么真正考虑到埃德温究竟怎样解决这个问题。在恶魔心里,对方的计划注定失败,因为在这个计划里出现了自己。
而就算只是一只低阶恶魔,瞒过所有的耳目替主教找到一个暂时处理这个混沌晚上的对象,再在第二天洗去记忆,就已经足够了。
但是埃德温显然不是很同意。
主教靠在恶魔身上,被他扶在沙发上,声音很哑地向他要一杯水。
没有用的。
虽然如此,塔尔还是给他拿了一杯水,而主教接过杯子,却完全抑制不住自己执杯的手的颤抖,杯中的水淅淅沥沥地洒下来,沾湿了他的衣服。
他再一次弄翻了杯子,但与此同时勉强喝下了几口水,所以塔尔没有阻止他。
埃德温想,太狼狈了,也太苍白无力了。
“塔尔,”
主教听见自己开了口,他惊讶于自己此时的声音怎么还能这么稳定,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理智作为这句话的底色,他还能控制一切:
“我需要你帮我。”
“我没有空再去找到一个合适的、可以信任的人。”
恶魔愣了一下,低下头看他。
塔尔纯黑而柔软的头发垂落,他漂亮的红色眼睛转动着犹豫不定的光泽,显然对于埃德温的话感到无所适从。主教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他在要求对方吗?
要求那种东西?
“我以为,埃德温,”
塔尔轻柔而缓慢地开口,“你能分清楚人类和恶魔的区别……”
“我也是。”埃德温打断他,这句话说的很费力,但他还是说了出口,“我现在就是恶魔。”
塔尔,不,他背后的黑暗神塔克修斯罕见地觉得眼前的情况有点棘手。
他本来觉得主教无论如何,都至少会要求人类作为底线,而神明并没有打算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存在建立基于情感或者靠近情感的联系。
没必要答应这样帮助人类。
“……是交易。”
埃德温放任他的视线失去焦点,游移在天花板上,他看上去恍惚到失神,可这几个字却清清楚楚地传到了塔尔的耳朵里。
这样的自己很可耻,但是,如果必须要这样做,这是最能接受的牺牲——
“我向你支付一部分灵魂,交换你的帮助。”
虽然他们被绑定灵魂的契约强行联系在一起,但彼此都心知肚明,契约不会有完成的一天,主教的灵魂终究不会落到恶魔的手里,因为一个低阶恶魔并不能负担得起他的野心。
他们只能徒劳地纠缠着,直到最后,塔尔愿意拿回他想要的自由的那一天。
而现在这个,才是真正的契约。
恶魔眨了眨眼睛,他在埃德温的视线里慢慢地笑了,像是玫瑰,埃德温有点恍惚地想,摸不清楚这究竟是真实的感触还是视线偶然扫到后面桌上的花瓶时的偶然联系。
“其实没必要,”塔尔的声音像是在蜜糖里渍过,有种天真的残忍感,
“您真是见外,何必要什么都扯到交易上,我想这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损失——”
“这是一个交易。”
埃德温重复了一遍,对这个概念很固执,并不愿意放弃。
“好啦,亲爱的主教,这是一个交易。”
塔尔像是没有办法,既乖巧又友善,答应了他的无理取闹。他的尾音微微上扬,就像细小的钩子,蜇着埃德温已经岌岌可危的理智。
他答应了。
随着恶魔的话音落下,埃德温感受到胸口有着微微的灼烧感,塔尔取走了他的一小片灵魂,于此同时,恶魔在他面前曲着腿单膝跪下,去碰他的头发。
主教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只觉得难以言喻的渴意忽然再次席卷了他的身体,而衣料下的皮肤已经开始发烫。在这种情况下,他的目光四处飘散,没有落点,最终还是不得不看向了塔尔的眼睛。
那是一双石榴石那样明亮到接近澄澈的眼睛。
同样在看着他。
一瞬不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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