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陛, 陛下!他好像醒了……!圣子在上,这样都行……这个自愈能力也太离谱了……”
阿撒迦缓慢睁开眼睛。
他先去看实验场顶部的射灯,想知道自己是否在梦里。
但这里已经不是实验场, 而是四面白墙的宽敞病房。病房有窗, 窗外投进了金色的夕阳。
他努力回想了一下时间。记得自己躺上试验台的时候, 应该是夜里九点左右。
又勉强抬起手,看看手心手背,判断自己是否存在幻觉。
在再三确定身处现实后,他慢慢偏转金眸,看向床边的人。
第一眼看见的,是穿着白褂的急救人员。他们身上还有一些沾染的血迹, 手里拿着手术缝线,防护镜后的眼睛瞪得圆溜溜。
然后, 他们像是想起什么, 匆忙向两边退开。
……在一刹那,阿撒迦以为骤然灼烫自己双目的,是窗外金色的太阳。
但很快, 他就看清了坐在窗边的人——
只是一瞥, 就几乎要让他窒息了。
银发皇帝刚从圣殿祭典回来, 身上还是没得及换下的华丽盛装。少年修长指尖交叠在膝,坐在柔软的红丝绒座椅里。额间静静垂坠的红宝石,正如他的美貌一样璀璨发光。
他注视阿撒迦的表情很平静,甚至没有怒意, 倒是有些若有所思。
几分钟的死寂后, 阿撒迦突然翻身下地。
但他却控制不住重伤的身体, “砰”地摔在病床旁。
“……当心!”
“伤口刚缝合!”
由于有袭击尼禄的前科, 狼骑闻风而动。
白狼骑迅速抱起尼禄, 准备随时转移;而其他狼骑则大步向前,动力机甲嗡然作响,金属手臂扣住阿撒迦的双肩,重重将他按翻在地。
“……呃,伤口……”
急救人员在后方弱弱地提醒。
但这头杀戮猛兽的反应,却出乎所有人意料。
他被按着头压跪在地上,却并不挣扎,只抬着一双颤巍巍的金瞳,努力用目光去够自己的主人。
“……参、参、参见皇帝陛下。”
男人笨嘴拙舌地说。那张凶悍冷漠的脸,竟然在面对尼禄时,羞窘得连耳根都发红。
“向,银河至高无上的统治者,吾之……呃……吾之君父与守护神,致以最崇高的敬意……我……在下……在被陛下拯救后,却攻击陛下……请、请陛下责罚我……”
说完,他还慌乱地瞥了狼骑一眼,想知道自己的表达是否准确达意。
他的口音已经被星盗影响至深,与举手投足都显得优雅的银发皇帝相比,阿撒迦只觉得自己的发音粗鄙至极,污染了人家的耳朵。
但是话已出口,男人只能默默抿住唇角,惭愧不堪地把头垂下去。
尼禄稍稍眨了下眼。似乎没料到阿撒迦在解除项圈后,居然能变得这么乖。
不过很快,他再次确认过阿撒迦的仇恨值,就点点头,让白狼骑把自己放回座椅。
“既然你已经能清醒对话,”尼禄说,“我想向你确认一件事。”
然后他招手,说:“过来。”
按着阿撒迦的狼骑,见小主人点头许可,这才带着警惕的姿态,慢慢松开手掌。但还是从腰上拔出爆能枪,枪口指着阿撒迦的双膝和手臂。
阿撒迦本就双膝触地,跪在地面上。听见主人命令,立刻小心往前膝行几步。
他的体型相较尼禄,实在是太大了。当他跪在小皇帝膝前时,看起来还是老大一团,视线几乎与坐着的少年齐平。
为了能尽量仰视尼禄,阿撒迦努力想把自己缩小点,但好像无济于事。
好在尼禄不太在意。在白狼骑极尽警惕的目光中,盛装的银发少年倾身向前,发出一阵轻轻的金石相击声响。
他说:“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回答我。高能粒子爆发时,你是否故意选择不逃离?”
阿撒迦本能抬头:“我——”
他近距离撞进那双耀眼的红瞳,真是脑袋嗡地一声,彻底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的身体还千疮百孔,所有伤处都在突突地痛。但他距离主人如此之近,这让他什么痛楚都无法感受到了,连那股极淡的蔷薇冷香,都变得浓烈起来。
尼禄还在问:“项圈已经解除,你的自由也近在眼前。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放弃继续生存的动力?”
小皇帝等了好一会儿,发现这个大家伙只知道瞅着他发愣,也不知道听见问题没有。他的耐心本来就不好,当下冷哼一声,用戴着手套的手钳住他下颌,以一种强硬的姿态,把男人的脸拉到近前。
“听到我的问题了吗?嗯?”尼禄说,红眸居高临下地看过来,连唇线都是倨傲的,“我不喜欢别人用沉默来敷衍我。作为你的新主人,我应该知道有关你的一切,是不是?”
尼禄那个“新主人”,一下子把阿撒迦点醒了。他的下颌被钳制,被迫倾身向前,起伏的健硕胸肌,几乎要碰到小皇帝的膝盖。璀璨的金瞳放大,连呼吸都不自觉屏起,生怕气息扑到那张极度精致的脸上,冲撞到了尼禄。
一双手也压根不知道该往哪摆。
最后,他只能像个小学生一样,将两只大手全部藏到背后去。
阿撒迦金眸颤颤的:“主、主人……我没有在敷衍您。”
尼禄眯起眼:“在银河帝国宙域内,你要叫我皇帝陛下。”
阿撒迦立刻改口:“皇帝陛下……”
尼禄:“我要知道是什么在驱使你做出危险的抉择。这点很重要,将决定我如何评估你的军事素养,以及是否能够尽情使用你。”
军事素养这个单词,对阿撒迦而言还是有点高深了。他没听懂,只好默默垂下金眸,偷看自己放在膝上的手。
好在,这会儿它们又不是满手污血的可怖模样了。只是安静地放在那,一副被对方气势完全驯服的模样。
他其实知道尼禄想要什么回答。但男人指尖颤栗,只感到深深的退缩和恐惧。
他曾是一条被星盗豢养的恶犬,纵使咬死过罪大恶极的星盗,可更多时候,尖牙上沾的是无辜者的鲜血。这是即便他再憎恨,也永远不会改变的事实。
斗兽场那夜被尼禄打翻在地,胸口按上对方的机械爪,他内心早已卷起尾巴,低下头颅,吚吚呜呜地想要臣服了。
但他认定了此生唯一甘愿跟随的主人,却无法奢求对方是否愿意接受自己这条恶犬。
尼禄·奥古斯都·卡厄西斯,他那高贵、强大又无垢的征服者,光刃只挥向人间至恶,后背则留给被保护之人,跟他这种为虎作伥的恶犬,几乎是云泥之别。
他并不知道尼禄带他回来,是否只是单纯因为他异于常人的血,或他可以承受实验的特殊体质。但即便只能当一个移动血库或实验体,他也在甘之如饴的同时感到恐惧,惧怕从那双红眸中,看到一丝对于他的惊愕和嫌恶。
……倘若要他面对尼禄的憎恶,他宁肯对方踢翻他的食盆,再把他丢回那个肮脏逼狭的囚笼里去。
只是这次,他不会再让任何人替代尼禄的位置,再让他俯首称臣……
阿撒迦想了很多,但还是低沉回答:“我的前一任‘主人’做过测试,他想知道怎样我的自愈上限在哪里……他……他尝试过很多,但我依旧活下来了。所以我觉得 ,就算实验场爆发事故,但我应该也能——”
“没撒谎,但不是实话。”
皇帝面无表情说,看他局促的模样,又觉得有点好笑,“你在斗兽场跟我打得有来有回的时候,可一点也不是这副傻样。”
“……我有罪。”
听他提及那场身不由己的战斗,男人懊恼得连脊背都要抖起来了,“请陛下责罚……”
“告诉我为什么。”
尼禄冷冷注视他,目光几乎要一路侵入他的灵魂深处,“你选择自我毁灭的根源是什么。我绝不把自己的士兵,交到一个会故意隐瞒心疾的人手里。”
“陛下,我并没有为任何事情自我毁灭——”
“撒谎。”
钳制下颌的手一紧。
“我……”
他仰着下颌,即将在那双红瞳中溺毙了。
只要被尼禄凝视,他就似乎永远也移不开自己的视线,只想竭尽所能地、一股脑地把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部掏空,然后双手奉上。
“——陛下,我,”他声线哑了下去,身体痛苦得发起抖来,“我并没有继续活下去的资格。我的躯壳曾作恶多端,伙同星盗屠杀您的子民,伤害效忠于您的勇士,我所做的恶罄竹难书,而且再也不可弥补。但这样的我,却获得了您的救赎……我,我没有这个资格承受,因为我所杀害的那些人,也永远不会再回来……”
有那么一会儿,尼禄并没有吱声,只是在静静看他。这让阿撒迦畏惧地移开了视线。对他而言,这是一个十足难耐的时刻,他宁肯狼骑一枪爆掉他的头,也不想要在尼禄眼里,看到一丝对自己的憎恶。
即便这种憎恶,也是他应该承受的。
“我只说一次。所以无论何时,无论在任何境况下,无论谁对你说了什么,你最好牢牢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尼禄开口了。
“从我在斗兽场赢回你的那一刻起,你所谓的罪恶灵魂和躯壳,早已经彻底归属于我。你到底有没有资格存活,只能由我决定;你所做的恶是否罄竹难书,只能由我审判。
“从今往后,你的荣耀和未来,仅有皇帝能够赐予;你的过去和罪孽,由皇帝一人背负。
“我跨越了数十个星系,去追踪你所在的舰队,火拼一天一夜才把你抢回王都。让我耗费如此巨大的精力,你要是敢再这样擅自破坏皇帝的私人财产——我保证,我会用最残酷的手段,让你追悔莫及。”
阿撒迦的金眸在一点点放大。
即便男人拥有极高大的体型、一身凶悍肌肉、狂野的鬈发和纹身,但他凝视尼禄的眼神,却让房间内的每个人都莫名产生幻觉,像看见了一条常年在外搏杀,因此疤痕累累、脏毛虬结的野狗。
一朝被主人招呼进入,他便震撼得不能自抑。却只敢立在奢华温暖的门庭外,颤巍巍抬着前爪,无论如何也不敢往干净的门垫上放。
“你、您、我,”阿撒迦带着某种梦幻又瑟缩的神情,他受到的震撼太大,以至于不知道该先问哪个问题了。最后,他选了眼下至关重要的一个问题,“您那天会出现在那个斗兽场,只是……为了我一个人吗?”
尼禄哼了一声,松开手,身子向后靠去。虽然一开始的想法是让阿撒迦当移动虫血库,但后来他的想法渐渐改变,想要进一步发掘这家伙的潜力。
不过那天确实就是冲着阿撒迦去的,这点倒没必要隐瞒。
“不然呢?”
他傲然地抬起下颌。
“凭银河帝国的至高皇帝,不配来找你效命么?”
窗外最后一轮余晖即将消失,在地平线喷薄出漫天的火烧云。
银发皇帝就坐在火红的天幕下,凝视他的红瞳已被辉光浸透,却掩盖不住与生俱来的高傲与意气风发。
在那一刻,他恍惚中又仿佛置身于撒安特星球火红的天空下。年幼的孩童倒在垃圾巷里,第一次泯灭了全部幻想,直面惨淡的命运。
他心知既然他是一个怪物,那就永远不会再有人来找他。从今往后,生命之于他的意义,就只剩下灰色的终点与解脱。
而当记忆中绝望的幼童,再一次向天空抬头。
——巨大的太阳横穿寒夜,携着炽烈的光与火,朝他轰然坠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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