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保税法令颁布的第一天, 举国哗然。
银河帝国不是第一次颁发联保税法。皇室有几任铁腕强势的军事皇帝,都曾用联保税填充过空虚的国库。
如研发阿西莫夫项圈的海勒姆先皇,如统治时期名将辈出的瓦希尔二世。
无论在实操中有多少差异,这些皇帝, 都有两个肉眼可见的共同点:皇室权力在无人能及的巅峰期, 且皇帝手中握有庞大到可怕的军队。
他们要求有爵者需替无爵贫农纳税, 富裕领星要为无力承担税收的贫困领星纳税。对贫弱者简直是天降福音,但对贵族和地主, 基本与抢钱无异。
每次联保税法令颁布,帝国境内总会叛乱频频;可但凡敢发布这项法令的皇帝,绝不可能是省油的灯。
他们通常会对谋逆者回以极端残酷的打击,尤其是“杀戮帝皇”海勒姆时期, 简直把帝国境内杀得人头滚滚, 直接导致接下来一百年内, 贵族和财阀再也无力与皇室抗衡。
而他在任期间, 因铲除达迦草毒害而耗空的国库, 也在极短时间内得到充盈, 为后代皇帝留下了丰厚的遗产。
“……陛下怎么会在这时候颁发联保税法令!!而且还要补交十年的欠税!!十年啊!!”
一些中层贵族和地主刚接到法令, 就两眼一黑, 差点昏死过去。
“就算把我家抄空也没有钱啊啊啊啊!!”
新皇归位前是叛党时期, 有爵位但又无法跻身上层的中下层贵族, 没爵位但有土地的领星地主, 没权没势只有经营手段的星际商业财阀,是以鲁铂特为代表的大贵族集团,最主要的剥削对象。
好不容易苟活过叛党时期, 眼看鲁铂特倒台, 卡厄西斯新皇上位, 还以为要迎来好日子了,结果御前议会还是由新的大贵族集团把持。
因为王座上有正统君主,他们行事不像鲁铂特那样嚣张,但暗地里领星兼并、滥用公权、转移私有财产的事一件没少干。
中层贵族和地主处境原本就尴尬,又被大贵族继续压榨生存空间,除了多些私兵和房产,地位基本也跟平民无异。
联保税法令虽然好用,但总会在下一任皇帝就被叫停,一般不会持续过三代。
因为法令虽是死的,但阶层和权力总在不断流动。联保税法在进行到后期时,也会显现出不小的弊端:
原则上,税法对贫富一律平等,但上层贵族总有更多手段逃避税收,最后导致压力全部流向中层阶级,帝国境内会出现大量破产者。
“活不下去啦!还以为新皇归位后能好起来呢,这下连一点盼头都没有了。乌乌!现在就剩两条路,咱们要么死,要么……”
“反”字还没出口,旁边的财务顾问赶紧一抬手,堵死了贵族的大嘴巴。
“等等,阁下,这不对劲。这次联保税法令的补充细则,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多。敕令里说,但是念及叛党给帝国带来的苦难深重……身为帝国公卿要做出表率等等……欠税征收不下侯爵,直辖宙域范围在一万两千光年以内免征——”
“一万两千光年?!好!不关我的事!”
中层贵族庆幸之余,突然垂死病中惊坐起,“等等,一万两千……我记得这个数字……!
“卡拉古先帝去世前,不是颁过限制领星令吗?‘贵族分封宙域上限,最高不得超过一万两千光年’。但紧随其后就是鲁铂特时期,大贵族集团直接把限星令变成废纸……”
他跟自己的财务顾问面面相觑。
两人脸色从起初的惊愕慌乱,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是的,阁下。”
财务顾问缓缓道出真相,“这次联保税法令,跟帝国从前任何一次都不同。它甚至也不属于税制层面的改革。
“——这是陛下的战书。”
接到海德里希的紧急通讯申请时,尼禄并不感到意外。
他点了接通,甚至还能微眯着眼,闲闲调侃对方:“午安,上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我可听说西境沦陷宙域收复进度,已经突破90了。”
眉眼深邃的英俊将领,只在光屏对面凝视他,眼神黑沉得厉害。
有那么一小会儿,他并没有出声,像是在仔仔细细地观察尼禄,好判断银发皇帝的精神状态。
尼禄也不作声,任他自己得出结论。
“……联保税法令,陛下?”海德里希终于开口了,声线低沉沙哑,“请您宽恕属下愚钝。我苦思整整一夜,也没想到您这样做的理由。”
“很简单。”尼禄说,“国库没有钱了。”
“……您之前给我的指令是,我们要一起度过‘一段平稳蛰伏的日子’。”海德里希缓缓开口,“我想要再确认一次。所以,陛下,这段日子现在就结束了吗?”
“是的,上将。”尼禄淡淡说,“已经结束了。”
话音未落,小皇帝就明显感觉到,自己好像实在把男人气得不轻,比他去找阿撒迦那次还严重。
海德里希甚至没法顾及自己的御前仪态。他狠狠闭了眼,胸口一个剧烈起伏,像是做了个深呼吸。随后,他用尽可能平稳的声线,朝尼禄说:
“太早了,陛下。这个决策,会让您的处境变得前所未有危险。帝国不可能承受失去最后一个卡厄西斯君主的风险。”
“我知道。”尼禄仍旧神情淡淡,“我也不会让它承受。”
有那么一刹那,海德里希感觉脑中有根筋“啪”地一下断了。
他非常了解尼禄的性格,也知道他的君主一旦做了决定,任何人都不可能动摇他的意志。
可是赫卡部队集结的时间太短了。纵使有诸多精兵悍将,规模也远远及不上大贵族几百年攒下的家底。
尽管在流放时期,他指挥的战役全是以小博大、以少胜多的险胜赌局,规模差距从来没有这么大。
而且,一旦将银发皇帝也押上赌桌,男人只觉自己从来引以为傲的冷静理智,都在一瞬间离他远去,熟记于心的战术战略,也全部被涌上大脑的血液冲了个精光。
尤其尼禄还在光屏对面,微勾着唇火上浇油:
“怎么?难道你对自己的实力信心不足吗?还是因为,我也在你要部署的战局内,所以慌了手脚?可别慌啊,海德里希。因为从此刻开始,将你的君主亲手送上前线的情况,会变得前所未有的频繁。”
尼禄像是想起了什么,语气变得冷肃。
“即便皇帝真的在阵前战死,身为军队指挥官,你也要隐瞒实情,持续鼓舞将士,直到取得最终胜利。明白吗?”
……该死!
海德里希眼中掠过一丝急怒,眸底的暗潮更加汹涌。
在这一刻,他甚至幻想尼禄只是病症发作、身不由己,而他身后那个没用的骑士,就知道一味纵容他的主人,即便是亲眼看着尼禄发疯跳入深渊,也只会甩着尾巴跟着跳下。
而他……而他就不会这样。
只要确认尼禄神智已失,他就会毫不犹豫判断,尼禄已无法胜任帝国君主;他会把尼禄从残酷的帝位上带走,带到连狼骑都找不到的地方,让那总是漫不经心对他吐露冷酷言语的蔷薇软唇,从此只能被他牢牢地堵紧,一旦张嘴,就只会发出极致疯狂中的哭泣尖叫……
系统:【……咱就说表都要爆了,六边形还不停么?】
尼禄也被脑中滴滴的警示声吵得够呛。
仇恨值量值上限就只有100,但是从刚刚开始,海德里希的仇恨值已经顶着100飙了很久了,让仇恨值面板都发出了爆表的警报声。
系统扯着嗓子报告:【当前健康度!-18500!杠!100!】
为了耳朵着想,尼禄叩了叩光屏边缘,让对面的男人回神,然后解释:
“国库支撑不起帝国防御体系建设。要想短时间内填充国库,要么对大贵族动手,要么,就只能发行赎罪券了。”
海德里希愣了一下,迅速把两个选项利弊权衡一遍。
他的思维能力与尼禄齐平,很快就反应过来。
……为了帝国平民的利益,尼禄宁愿选择更加危险的方案。
男人的喉结微微滚动,黑沉的蓝眸最终缓慢明透。
是的……
只要确认尼禄仍是那个高贵的君主,他就没有任何办法不服从。
就连刚刚急怒中产生的妄念,都会让他瞬间觉得自己污秽不堪……
“但是,帝国防御体系工程量巨大,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成。”
海德里希慢慢冷静下来,皱眉道,“是否有需要短期内建成的理由呢?”
他话音刚落,就见光屏对面的银发皇帝,突然不出声了。
电光石火中,海德里希脑中迅速闪过一些画面。
他跟尼禄谈话时,尼禄无意识挂在唇边的“没有时间了”;
他第一次跟尼禄去锚点星,尼禄脱口而出“虫族到来之前……”;
赫卡军科局始终有一项占比颇大的开支,是不断向帝国边境的宙域深处,释放出无人探测舰……
“……”海德里希缓慢盯住尼禄,“有强大的异族即将入侵帝国了,是吗?”
尼禄神情一凛。
他没料到对方直接猜了个准,第一反应,是先去观察系统。
还好,虽然回王都后,系统有了更多出来放风的时间,但大部分时间,它还是喜欢自顾自给自己放假。
就像现在,虽然尼禄在接见海德里希前,忘了像往常那样屏蔽系统,但这会儿系统还是蹲在屏蔽区,一边碎碎念,一边捣鼓安静下来的仇恨值面板:【这破玩意警报器从哪拆¥&a;a;……】
银发皇帝一瞬间异样的神情,全部落进海德里希眼底。
他无法判断尼禄是否处于某种监视下,也不知道帝国哪个势力有可能监视皇帝,但当下,显然不是可以展开谈的时机。
海德里希眼神一定,系上军装衣扣,站起身来。
“西境战事一周内会结束。”
黑发将领俯身扶着光屏,嗓音沉而笃定,仿佛不是预告军情,只是阐述一个事实。
“请容我先行告退,陛下。我需要立刻调整对‘黑门’的进攻计划。
“您的军队,将以最快速度回到您的身边。”
帝国南境,某贵族领主庄园。
西境战火并未蔓延到南境,因此庄园内的宴会一派和乐融融。
虽然是宴会,但比起奢靡无度的宫廷宴会,这里要显得清雅安静得多,更像一个读书沙龙。
青中年贵族们东一拨西一簇,围坐在沙发前,低声议论帝国当前政局,最热门的话题,莫过于皇帝刚刚颁发的联保税法令。
“伯爵阁下,‘他’回来了。”
佣人端盘进屋,经过一个主人模样的贵族,便附在耳边低声道。
主人立刻站起身来,在宾客们好奇的注目下,小跑着迎向庭院中降落的穿梭艇。
“诸位,诸位!我想向你们郑重介绍一个人。”
主人兴冲冲地跑回来,用手中银勺敲敲玻璃杯。
“但我想,在过去艰难的叛党岁月中,在座各位阁下,应该不少人都曾与他有过私交吧?”
室内贵族们全都站起身,将目光投向走进宴会厅的青年。
青年穿着灰扑扑的旅行者长袍,宽大的兜帽盖过面孔,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他的身形相当高挑修长,尽管衣着看起来像个风尘仆仆的平民,但不知道为什么,举手投足的姿态,却比房间内真正的贵族还要优雅。
处在一众勋爵的好奇打量中,青年倒显得很淡定。
他开口说话时,嗓音轻松愉悦,像流淌的小提琴音:“允许我向您致歉,伯爵。这次旅行的目的地太远,中途又遇到时空乱流,导致错过您的沙龙,并非出自我的本意。”
“啊,无需介怀!”主人立刻道,有些激动地搓着手,“阁下曾给予过我救命的恩情,已经足够换取我的整个领星!这种小事,不值一提!”
“我并不需要您的领星,伯爵。”青年勾唇笑了,露出一颗尖尖的犬牙,“您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喜欢居无定所的旅人。”
“等等,是您!”
另一个贵族正偏着脑袋,偷偷往兜帽下看。他在兜帽下,瞥到一双绿宝石般的眼睛,又与记忆比对,刹那激动起来。
“您还记得我吗?5年前鲁铂特一派看中我领星的资源,想强夺豪取我的庄园和资产,甚至不惜让我蒙冤下狱;是您教我的儿女该如何布局,分立那群大贵族,最终将我从狱中捞出——我始终铭记和感激您,先生!呃……您是不是,不太记得我了呀?啊哈,哈哈……”
青年歪着头思考片刻。
不过很快,他就迅速掠过了这个尴尬话题。
“在我曲速跃迁期间,帝国有发生什么新鲜事吗?”
他的嗓音里,始终带着轻松的笑意,“或许比破解阿西莫夫项圈的悬赏,会更有趣些?”
“阁下,那您回来得可太及时了!我们正讨论得热火朝天呢!”
一众勋爵乌泱乌泱,把青年簇拥到中间的沙发上去。
有人忙着递红茶,有人给他开光屏,尽管对方身份全是贵族,青年却习以为常似的全部受用了。
他将宽大的兜帽拉下,露出一头近似白雪的头发。
一手抵着唇,一手滑着光屏:“唔……我看看……联保税法令?”
他始终轻松勾翘的唇角,就在这一刻抿紧。
从来淡然愉快的面上,头一回出现微愕的表情。
“……联保税法令?”
他又轻声重复一次。
旁边的贵族忙道:“对吧!我们也觉得很突然,陛下归位连一年都没有,这么快要对那群大贵族动手?陛下他……他,他除了狼骑,还有其他能抗衡大贵族的军队吗?”
一众贵族你一言我一语,又纷纷攘攘地议论开。
在熙攘的谈话声中,青年只是静静坐在沙发上,反复滚动光屏,把法令和细则看了一遍又一遍。
少顷,他眼神微微暗下,眉心蹙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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