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尼禄的四岁生日, 是叶斯廷陪他度过的。
这在从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埃利诺虽然沉醉于自己的野心,但他不会缺席家人的任何一次重要庆典。
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在给弟弟唱生日歌。
而叶斯廷戴着埃利诺的面具, 一个人站在宴会厅的角落里。
他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并且随着埃利诺让他扮演自己的时间增加,而变得越来越强。
对他而言,散发着棉花糖般香气的美好时光,正在不容置喙地离他远去, 露出底下一层铺着残酷铁锈的现实。
可他始终不明白这种预感的来源。
他当时能做的, 也就只有加倍珍惜还能与小尼禄在一起的时间。
生日宴会结束的那天,小尼禄理所当然地缠住叶斯廷的大腿, 撒娇要到二哥的寝宫去过夜。
就连卡拉古先帝也忍不住调侃:
“生日就这么一天, 不应该分给父王吗?反正尼禄眼里只有哥哥, 我不给尼禄当父王了。”
小尼禄顿时大惊失色。
他赶快松开叶斯廷的裤腿, 跑过去哄爸爸:“不、不能不当父王……尼禄也要父王……”
话虽这样说, 宴会结束后, 小尼禄还是觍着脸溜进了叶斯廷的穿梭艇。
叶斯廷微笑不语, 一路把他引进寝宫的书房。
推开房门前, 他轻声对小尼禄说:
“哥哥还有礼物要给你。希望你能喜欢。”
小尼禄仰着脸:“啊, 可是哥哥不是已经送过了吗?”
“是啊。”叶斯廷望着他, 轻轻地说:“但这是‘我’想送给你的礼物。”
他知道小尼禄永远不会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少年推开房门,任由温柔的星光倾泻他们一身。
小尼禄整个崽都傻了。
熄着灯的书房, 现在完全就是另一个世界。
地面上是鳞次栉比的街道、错落有致的全息建筑物,建筑物比小尼禄的个头还要高, 忙忙碌碌的小人和穿梭艇在其中川流不息。
空中则是井然有序的曲速通路、要塞和港口, 而在更远处, 还有隐约显现的巨大行星环。
“这是哥哥给你做的全息星建游戏。只要戴上触点手套, 尼禄就能自己建设行星了。”
叶斯廷弯腰给小尼禄戴好手套, 引他去触碰地面上的全息建筑物。
建筑物被小尼禄碰翻,楼里居住的模拟小人于是骂骂咧咧,下饺子般往街道上跳伞逃生。
吓得小尼禄再也不敢乱碰,只敢把小手往天上举着。
叶斯廷又操纵着游戏视角,将远在天边的行星环拉近。
行星环上原来还有一座巨型都市。
只是叶斯廷在制作时,故意没有安置太多公共建筑和通路。
结果行星环上的模拟小人,全都乱糟糟地挤在一起,到处都是火灾和车祸。
小人们跪在地上泪花四溅,嘴巴一张一合,朝进入游戏的小尼禄做出祈祷的姿态,希望他能尽快为他们打造一个适宜居住的家园。
“时间太赶了,哥哥只来得及设计出一颗小行星。如果你喜欢的话,我还可以往这个世界里添加更多星球,尼禄来规划港口和通路,让不同星球的人到处旅行。”
叶斯廷轻声细语地朝小尼禄解说玩法,语气有些惴惴的,害怕对方不喜欢。
自从他给小尼禄讲了传奇星建家理查的故事以后,小尼禄就迸发出强烈的星建兴趣,平时有事没事就会对着全息星图念念叨叨,还会在白纸上认认真真摹画星系通路图。
星系建设其实不是帝国王储
的必修课,但叶斯廷带有私心地想,反正王座自有埃利诺和他的皇长姐去争,既然小尼禄喜欢,那就当做兴趣发展也无何不可。
帝国当前的全息游戏都以星际战争为主,他在市面上找不到满意的,干脆花去将近一年的时间,在那个密室里反复研发调试,最终亲自完成了只属于尼禄的星建游戏。
他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在尼禄生日前一天,把这份礼物完成。
可是,小尼禄站在繁忙的全息街道中,戴着触点手套的手呆呆朝天上举着,一直没有什么反应。
叶斯廷难掩心中低落,还是温柔说:
“不喜欢也没关系。哥哥让科学局的叔叔们研发的,没有花太多时间——”
然后他的话音,就被小尼禄的持续尖叫打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小尼禄开始在全息街道中撒丫子狂奔。
他一会儿碰碰地上的建筑物,一会儿摸摸空中悬浮的港口,就这样瞎跑了十几圈,然后继续尖叫。
“啊啊啊啊啊——!!!”
书房门口的狼骑以为小尼禄出了什么事,迅速推门进来,却也被房内的全息景象惊呆。
他们还没来得及将复杂的眼神投向叶斯廷,就被狂喜过望的小白猫一路抓着披风爬上肩膀,狼耳朵险些被震聋:
“你们看哥哥送了我什么——哥哥送了我一整个星球!!是一整个星球!!!”
“……哦哦,看到了,小殿下,看到了。”
二皇子的狼骑们担心摔着他,赶忙把人从肩上抱下来。
小尼禄脚丫子都没碰地,就已经开始在空中乱蹬:“……一整个星球!!!尼禄的星球!!!”
叶斯廷就微笑着站在墙边,看兴奋的小尼禄满屋子撒欢。
万幸他在打开门以前,就已经把书房内的家具全都靠边,这才不至于让尼禄撞到桌角上。
小尼禄的狂欢,足足持续了半个小时。
最后,他却突然一头撞在叶斯廷身上,彻底不吭声了。
叶斯廷弯腰摸他的脑袋时,感觉自己被小尼禄埋住的腰部,开始慢慢有种湿意晕开。
“……怎么了?”叶斯廷哭笑不得,蹲下来捧住小尼禄的脸,“怎么哭了呢?尼禄不是很喜欢这份礼物吗?”
“很喜欢礼物……”小尼禄抽抽噎噎地说,“但是……最喜欢哥哥了……尼禄最喜欢你……”
无论再来多少次,叶斯廷都根本抵挡不了这样的温情。
他将小尼禄拥进怀里,嗓音都微微发哽:“……尼禄,哥哥也爱你。”
小尼禄埋在叶斯廷怀里哭泣时,埃利诺的白狼骑正守在寝宫密道入口,焦灼而沉默地等候自己的主人。
埃利诺最近在皇家医学院获知了一个秘密,但却拒绝跟自己的白狼骑分享。
而就在今天夜里,埃利诺又独自戴着医官的面具出发,前往那座位于太阳宫边陲,却并未标识在宫廷地图上的秘密疗养院。
他在那所连狼骑都不能进出的秘密疗养院里。亲眼目睹了卡厄西斯家族最残酷的秘密。
他看见自己儿时曾参加过葬礼的、最喜欢的亲王皇叔,正像什么奇怪生物一样在地上蠕动爬行,并发出毛骨悚然的尖利怪笑。
身上雪白的精神病束缚服,早已被排泄物和呕吐物染成暗黄。
再下一个病房。
依旧是雪白的束缚服,标志性的银白头发。
他极其艰难地辨认出,那正是皇家学院必会播放的战斗影像中,上一代女亲王、帝国战神卢塔沙·奥古斯都·卡厄西斯。
在影像中那位一骑当千、为帝国创造诺特烈神迹的女战神,此刻正呆滞地咀嚼着自己的银白长发,
唇边流出黏腻的涎水,跟身上的精神病服拉出一道银丝。
然后是再下一个病房。
再下一个病房。
13岁的帝国二皇子,开始只是缓步前进,然后越走越快。
最后他在寂静的走廊中惊惧狂奔。
无数梦魇般的尖叫和呢喃在他耳畔闪过。
在快要奔跑到出口的那一刻,他听见身后的走廊中,不知是谁在撕心裂肺地吼叫:
“……杀了我们吧,卡拉古!”
埃利诺在深夜的太阳宫中狂奔,甚至忘了应该叫一艘穿梭艇。
他冲进由自己的狼骑把守的密道入口,一边撕扯掉脸上的全息面具和身上的医官长袍,一边发出如濒死病患一样的粗喘。
而当少年看见在密道尽头守望的白狼骑时,他并没有减缓速度,而是直直撞进了自己的骑士怀里。
“……他们没有好起来,谁都没有!”
他拽住骑士的披风领口,那双碧绿的狐狸眼绝望睁大,“……我也不会好起来!”
“殿下,殿下……”
埃利诺的白狼骑紧紧抱住他。
他察觉自己的主人发抖得厉害,当机立断,抓住埃利诺的手腕,扶向自己的后颈。
随着咔咔几声细响,他身上的狼骑盔甲便迅速褪去。
骑士用自己带着体温的身体重新抱紧他。
“请您不要害怕。”骑士低声承诺,声音也抖得厉害,“无论最后您会变得怎么样,我都会永远在您身边……任何人都不可能从我手中夺走您——”
“——你说谎!骗子!他们每个人身边,都没有他们的白狼!”
因为巨大的刺激和惊惧,埃利诺的疯症再一次被诱发了。
他的发病期一次比一次长,一次比一次剧烈。
骑士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主人压制在幽暗的密道里,承受对方永无止境般的咒骂和撕咬。
他自开始追随埃利诺,就从未向谁屈膝祈求过什么。
但此时此刻,骑士只想双膝跪地,像奴隶般朝这可怕的疾病祈求,乞求对方不要从他手中夺走自己的主人。
骑士背着虚弱的埃利诺,回到书架后的密室里。
他本想推开密室的门,却听见从门缝里,传来小尼禄咿咿呀呀的歌声。
“……等等。先别进去。”
埃利诺无力地趴在他背上,嗓音很轻很轻,“尼禄还在书房。”
他透过门缝,望向灯火通明的书房。
今天是尼禄的生日,看来宴会上一定发生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可把小家伙兴奋坏了,一张小嘴叭叭地唱歌,就没有停下来过。
埃利诺注视着他,眼神慢慢变得柔和。
但是下一秒。
他看见另一个“自己”走向小尼禄,熟练地将他抱进臂弯。
“该睡了,尼禄。”是叶斯廷在低声哄他,嗓音里全是宠溺的笑,“也不至于高兴这么久吧。礼物就在这里,明天睡醒起来也不会跑的。”
“就要高兴!就要高兴!”小尼禄在他怀里乐颠颠地扭来扭去,“尼禄就要说一百遍最喜欢哥哥!全世界最喜欢哥哥!”
“好。”叶斯廷用额头抵住小尼禄的脑门,闭上眼睛,“哥哥也最喜欢你。”
他安排监视叶斯廷的狼骑们,此刻都静静守立在书房里。
姿态却不像是监视,反倒像是在戒备外来者。
埃利诺抬起头,望向密室昏暗的穹顶。
这个密室有些年头了。
狭窄、陈旧且不通风,天花顶上全是蜘蛛网。
一门之隔就是他自己的书房。
然而现在,他只能穿着被冷汗浸透的衬
衫,在这个密室里像贼一样往外看。
看着他的替身,享受本该属于他的拥抱和亲吻。
这个场面实在可笑,而最可笑的是,这就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
埃利诺不由无声地笑了起来。
他越笑越难以控制,甚至不得不咬住自己的食指,以避免嗤嗤的笑声漏出。
他的骑士感受到主人胸腔的震颤,迟疑地回过头。
而后埃利诺慢慢敛起笑容。
目光落向叶斯廷时,面上掠过阴暗的嫉妒。
“哥哥,我已经把行星环上的城市都建好了!”
小尼禄被抱在驾驶舱里,在埃利诺腿上兴致勃勃地描述自己的游戏成果,“我在想哦,有没有可能搭建出一些太空电梯,让地面都市和行星环上的小人互相来往……但是资源又好像不太够用的样子,我要再想想……”
埃利诺弯着狐狸眼听。
他精准狙爆对面一个机甲兵的头颅,然后低头轻声问:“什么游戏?”
“什么游戏?”小尼禄一懵,“你给我做的游戏呀!”
埃利诺不说话,握着操纵杆的手掌往前一推,机甲立刻拔出模拟光刃,一刀捅进对方的机甲核心。
“弟弟,是不是寝宫里的书太杂了?嗯?不是哲学就是童话故事,虽然可以打发时间,但若是过于沉迷,就会成为腐蚀当权者心性的毒物。”
埃利诺低头问他,唇角还是勾着温和的笑意。
“如果我能成为帝国未来的君主,我还是希望弟弟能帮上我的忙。亲生兄弟总能无限交予信任,是不是?”
小尼禄挺起胸膛,不服气:“怎么是你当皇帝?我才是银河帝国的皇帝!”
埃利诺哈哈大笑起来,用下巴蹭幼弟毛茸茸的头顶。
他发现,如果是尼禄继承王座,自己还真的没有什么意见。
大不了把皇姐也拉下水,一块辅佐这个笨蛋弟弟就好了。
但心中那片冰冷的阴影还在扩大。
……他还剩多少时间?
熟悉的痛楚袭上额角。
埃利诺猛地拉停机甲,启动安全装置,然后在座椅上咬牙蜷缩。
小尼禄吓坏了,慌忙抱住他的脑袋,小手四处摩挲:“哥哥,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埃利诺死死地抓着座椅。
他不愿意在弟弟面前露出那种模样。
直到白狼骑冲过来,他才抬起溢满血丝的眼睛,竭力保持最后一丝清醒,命令道:
“……带他走。”
驾驶舱的舱门关闭,变成只关押他一人的金属牢笼。
他能听见小尼禄渐行渐远的焦灼叫喊:
“二哥被你关在里面了!”
“……为什么?”
叶斯廷站在满地焚烧过的灰烬中。
他微微攥着双拳。
拳头在发抖,但面上的表情依然冷静。
“这些都是尼禄喜欢的书。不是吗?”
埃利诺背着手。
皮靴踏过满地的灰烬和书页,径直站定在叶斯廷面前。
“是他喜欢的书,还是你有意使他沉迷于此?”
他唇角勾勾,碧绿的狐狸眼里涌动晦暗的幽光。
“他是我的弟弟,卡厄西斯家族的尊贵王储。谁给你的资格,用你作为私生子的卑劣见地去教养他?”
叶斯廷的瞳孔瞬间缩紧了。
他的下颌线条紧绷,绿眼睛死死地盯着对方,嗓音沙哑道:
“如果需要我再次提醒您的话——殿下。成为您的替身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我的选择。”
“没错。”埃利诺直勾勾回视他,“但现在你已
经有些求之不得了,不是吗?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用我的弟弟填补你那软弱的、可耻的、见不得光的情感需求。你以为你是谁?没有我的面具,你在尼禄面前,不过就是一个世人所不齿的私生子,诞生于卡厄西斯家族最憎恨的帝国叛徒——”
他紧盯叶斯廷苍白的脸。将那句话一字一句说完。
“——和一名妓|女的媾和中。”
他身后的白狼骑闻风而动,将想要扑上来的叶斯廷重重按在墙上。
叶斯廷在牢如铁爪的金属手掌中挣扎。
几近缺氧时,却突然讥讽地笑起来。
“我明白了。显然二殿下现在不再需要我,已经到了望而生厌的地步。”叶斯廷喘息道,“既然如此,您何不直接结束这场游戏,将我赶出太阳宫?”
埃利诺沉默。
半晌,他的唇角再次勾起微笑。
“……事到如今,你的想法还是这么天真。”
很快,叶斯廷就明白了埃利诺为什么说他天真。
因为他第一次看到了埃利诺发病的样子。
埃利诺没有回避他。他就在叶斯廷面前,在自己白狼骑的臂弯中,从一个精明冷酷的皇子,变成了一头全然听不懂人话的野兽。
从这一刻开始,叶斯廷明白,他将永远不可能离开太阳宫。
埃利诺和这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一起吞噬了他。
让他的过往消散,筋骨融化,彻底成为了埃利诺的一部分。
尼禄5岁,他们14岁时,卡拉古先帝开始称病减少进出议事厅的次数。
帝国特等勋爵鲁铂特获得他的信任,开始在一些政务上代替卡拉古先帝决裁。
每当亲和仁厚的帝国勋爵,前来看望卡厄西斯家的孩子们时,他总会觉察到有一双冰冷砭骨的狐狸眼,在年幼的皇子皇女们身后审视他。
他心知从皇后去世开始,埃利诺就已经对他起疑。
但好在,埃利诺不过是一个年仅14岁的第二王储。
而他是已经掌握王都大部分兵权、甚至获得了第一王储叶卡的信任的帝国大贵族。
“殿下,您的脑波图……”皇家医学院的医官欲言又止,委婉地问,“您最近是否有感觉心情焦躁、记忆力和注意力下降,甚至偶尔会听到一些……可能不属于现实的声音?”
“怎么了?”帝国二皇子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朝他挑眉微笑,“是鲁铂特叔叔让您来的吗?”
“什么?当然不是!”皇家医学院由卡厄西斯家族一手建立,医官们多从跟皇室有血缘关系的宗亲中选拔,像狼骑一样从小独立培养,“这是皇室的例行检测,为了判断您是否可能拥有……存在某种疾病的可能性。”
“我懂了。”埃利诺低头沉吟,又抬起头来,“具体是什么样的疾病呢?您愿意到我的寝宫来,详细介绍给我听吗?”
医官不敢怠慢,忙收拾好东西跟上。
他越走越感觉不对劲。
因为二皇子并未带他乘坐穿梭艇,而是从只有狼骑知道的密道返回自己的寝宫。
途中,埃利诺还侧头温柔地问他:“我的检查结果,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
“没有了,殿下。我还没来得及上传和禀告陛下呢。”
“很好。”
埃利诺带他回到书架后的密室。
医官在密室里迎面撞上叶斯廷,而叶斯廷当时还未来得及把全息面具卸下来。
双方都在惊骇中后退,只有埃利诺面带微笑,从白狼骑的枪套中拔出枪。
——一句话都没有说,直接将医官射杀。
爆能枪的威力巨大,而密室又过于狭窄。
一时间,地板墙壁乃至天
花板上,都溅满了猩红的血迹。
叶斯廷和他的白狼骑同时愣在原地。
他们满身都是溅射的鲜血,在尸体旁瞠目结舌。
而埃利诺完全不在意叶斯廷的反应。
他随手丢开爆能枪,抬腿跨过尸体。
沾满鲜血的手解开白狼骑的头盔,然后捧住了骑士的脸。
“这个人是鲁铂特的奸细。他发现了我的秘密,我才杀了他。”
埃利诺的银发和面孔上,都沾满刺眼的血水。
但那双绿莹莹的狐狸眼,依旧如宝石般浓绿深邃。
他就用这双美丽的眼睛望住自己的白狼,轻声细语地说。
“你会帮我处理掉这具尸体的。对吗?因为你是我的白狼。你曾经对我发誓,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会无条件相信我,然后站在我这边。我今天并没有发病,比以前更加清醒,也没有咬你,不是吗?你会相信我吗?”
他的白狼骑低头注视着他。
他是一个沉默、魁梧、面容坚毅的黑发战士,而此时此刻,他那张坚毅的脸似乎在抽动,嘴唇也在微微颤抖。
但到了最后,他还是看着埃利诺的眼睛,哑声回答:
“当然,殿下。我永远都会相信您。”
叶斯廷心知肚明,在这间密室里没有疯的人,现在就剩他一个了。
他看着白狼骑将医官的尸体拖走,又勤勤恳恳将密室里的所有血迹擦拭干净。
骑士离开去处理尸体时,埃利诺毫无预兆地跪倒在地,开始剧烈呕吐起来。
他吐得很凶。
耀眼的银发尽数垂落,华丽的衣装上都沾满了自己的呕吐物。
吐完以后,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血。
一时间竟像是完全愣住,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么似的。
就在这时,守在寝宫门口的狼骑发来通讯。
小尼禄来了。
“笃笃笃!笃笃笃!”小尼禄一边敲着书房门,一边很可爱地给自己配音,“有人在家吗?尼禄又来串门啦!”
埃利诺慢慢用衣袖擦拭自己的嘴角。
他从满地的呕吐物和血水中站起,又恢复成平日雍容优雅的二皇子模样。
“看到了吗?这都是你的错。”
他微笑着对叶斯廷说。“到头来,还是得由我去当坏人。”
叶斯廷见识过埃利诺的冷酷。
但这样的人,能想出对付幼弟最恶劣的手段,就是在他的被窝里放一只癞蛤丨蟆玩具。
“不像样,弟弟。”
埃利诺一步步从台阶上走下,来到小尼禄面前。
“你是卡厄西斯的王储,怎么能被一只癞蛤丨蟆吓成这样呢?”
小皇子仰头站在台阶下,鼻头被冷空气冻得红红的,睁大的红眼睛里全是不可置信。
他像是第一次认识面前这个少年,在原地局促地站了半晌,声如蚊呐地问:
“你……你怎么知道是癞蛤丨蟆……”
“因为是我放的啊。”埃利诺说,“就想捉弄一下你而已。”
他清楚地看见,小尼禄眼中有什么东西碎掉了。
那天小皇子哭着朝他喊了很多话,不过最狠的也就是“大坏蛋”或者“我再也不理你了”。
而埃利诺不为所动。
他始终负手站在台阶上,看着小尼禄哭着跑掉。心想,就是这样,弟弟。拼命跑吧,跑得离他远远的。
“……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明知道尼禄有多依赖你,自皇后殿下病逝,他就把你当做自己最信任的家人。有没有想过他会受到多大的伤害?”
那天晚上,叶斯廷跟埃利诺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
“尼禄马上就会有自己的白狼骑了,就算是想要疏远他,难道不可以慢慢来吗?”
“不可以。”埃利诺说,审阅过又一份调查鲁铂特公馆的密报,“因为我已经没什么时间再陪他玩了。”
叶斯廷却没空去听他的话。
他的脑中只闪过当年,孤独的小皇子为了能和自己的哥哥说上话,戴上幼儿园发的小丑头套,局促又讨好地巴望着他的样子。
他猛地一咬牙,径直启动脸上的全息面具,朝书房外夺门而出。
“……站住!狼——”
埃利诺猛地站起身。
他想让狼骑拦住叶斯廷,但黑暗的幻觉却将他往后拖拽,让他重重摔回椅子里。
他身后的白狼骑第一时间抱住他,拇指硬生生撬开他的牙关,避免他发病时吞下自己的舌头。
“站住……”
叶斯廷在深夜的太阳宫里疾奔。
他冲进已经逐渐成型的蔷薇庭院,拨开那些尖锐的荆棘和藤蔓,呼唤着小尼禄的名字。
最后,还是一名守卫在小尼禄身边的中年狼骑,偷偷过来找到他,然后把他带到在角落哭鼻子的小尼禄身边。
“……尼禄难道做错什么事了吗?难道就这么让人讨厌吗?”伤心的小皇子不停抹眼泪,泪水都把种着银叶蔷薇的土壤打湿了,“哥哥不是说最喜欢尼禄了吗?可是……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呢?”
“尼禄,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哥哥不该这样捉弄你。”
叶斯廷捧着他的脸蛋。
他比任何人都要加倍珍惜的珍宝,此刻却在他面前伤心欲绝地哭泣。
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更让人难过的事了。
“对不起。外面太冷了,我们到有壁炉的地方去说话,好吗?”
可是。当小尼禄反复确认是不是他放的癞蛤丨蟆时,叶斯廷却根本没有办法否认。
他要如何否认?
他从来都是埃利诺身后那道影子,所有的温情和爱意都是属于埃利诺的,只是因为明媚的太阳过于慷慨,在把光与热拼命抛洒向埃利诺时,让他也能偷到一点点温暖罢了。
他没有办法面对小尼禄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眸,不得不滚动着喉结,将目光微微错开。
“……是的。”
小皇子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一下子甩掉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叶斯廷知道自己违抗埃利诺的命令,擅自跑出来追小尼禄会遭到惩罚。
但他没有想过惩罚会如此严重。
当他被埃利诺的狼骑押解回寝宫时,埃利诺就站在书桌前,姿势闲散地靠着桌沿,朝他若无其事地微笑。
“按住他。”埃利诺说。
他的白狼骑就像一条忠心耿耿的狗,当即将叶斯廷按倒在书桌上。
埃利诺俯下身来看他。
他面上有一种诡异的愉悦,跟上回杀死医官时一模一样。
于是叶斯廷笑了,说:“ 你终于打算杀死我了?”
“不会的,我的朋友。”埃利诺说,“可能你还没有察觉到。其实我非常需要你。但我反省了一下,过去的我确实太掉以轻心。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决定让我们真真正正成为同一个人。”
叶斯廷只觉得后颈一阵轻微刺痛。
就在这一刹那,他脑中所有的纷杂念头,彻底消失了。
“阿西莫夫项圈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是不是?”
埃利诺低声说,“它可以让你完全地成为另一个我,且无需再让你刻苦钻研所谓的演技。或许你觉得会太过残忍,但是,抱歉,对于接下来要打的这场硬仗来说,我的确需要一个非常、非常听话的替身。
“你
当然可以尽情抱怨。因为事态发展到今天,我已经来不及再去找另一个符合条件又罪有应得的人,来当我的替身了。”
自从被植入隐蔽的阿西莫夫项圈芯片以后,叶斯廷的时间就像突然被按下静止键。
埃利诺的指令没有在强迫他戴上项圈后增加,自始至终,他对叶斯廷下过的指令,也就仅限在他发病时完全成为另一个他而已。
但是阿西莫夫项圈本身会压抑他的情感和思维,让他成为一个更容易被使用的、麻木的工具。
他甚至麻木到无法辨认自己对埃利诺的仇恨程度。
他像埃利诺一样微笑,像埃利诺一样出入议事厅,像埃利诺一样若无其事地跟鲁铂特交际,像埃利诺一样跟虎视眈眈的众贵族唇枪舌战,甚至像埃利诺一样接管皇室政务——
从卡厄西斯家族诞生的阿西莫夫项圈,理所当然可以获得埃利诺的全部信任。
与此同时,他知道埃利诺就在书架后的那座密室里,时而狂躁时而清醒。
……而他也会像埃利诺一样,去看小尼禄挑选白狼骑。
他起初没认出那个被选中的金发少年是谁。
但当对方用激动到破音的语调朝小尼禄喊出:
“我在众神前向您起誓,殿下!!”
一些不算得很遥远,却相当模糊的记忆涌上心头。
原来是那个在狼骑基地的入口处,义正言辞喊出要给五皇子当白狼骑的金发小孩。
时隔多年,他竟真的做到了。
叶斯廷看着他们,莫名有一些想笑。
也不知道是为了他们,还是为了自己。
为少年白狼骑庆祝的人群中,小尼禄好像迟疑地朝他这边看了一眼。
目光跟叶斯廷对上后,小皇子默默咬住嘴,把脑袋低下去,小小地“哼”一声,就拽着少年白狼骑跑走了。
“阿列克谢,帮我把这个交给尼禄。这是他最喜欢的星建游戏,我已经做好足够数量的新地图了。”
叶斯廷细细嘱咐。
他站在被风吹乱的树影里,把曾经属于他和小尼禄的东西,一件件交给少年白狼骑。
或许在狼骑基地门口擦肩而过的那一刻起,两人的命运便已被早早定下。
少年白狼骑终将走向他的主人,而他,则注定要与尼禄渐行渐远。
“阿列克谢!阿列克谢——”
远处传来小尼禄吱吱呜呜的叫声。
少年白狼骑的狼耳朵猛地立起来,似乎很想赶快跑到小尼禄身边去。
但碍于面前的二皇子殿下还没允许他告退,急得他只好原地跳脚。
“去吧。”叶斯廷轻声道,“尼禄需要你。”
埃利诺的病情还在恶化,这让他与叶斯廷的出面频率逐渐逆转。
在阿西莫夫项圈的影响下,叶斯廷越来越分不清自己与埃利诺的区别。
他跟埃利诺仿佛真的成为二位一体,在暗流涌动的太阳宫中,共同扮演能够震慑众多贵族的帝国二皇子殿下。
鲁铂特在宫中的势力正在扩大。
卡厄西斯家族的疯症原本是一桩家族秘密,但卡拉古先帝突然发疯的传言,却通过不知名的宫廷侍女、职位低微的秘书官们不胫而走,逐渐从太阳宫扩散到整个王都。
在谣言四起的王都、蠢蠢欲动的贵族注视下,皇室无法再承担暴露另一名皇子发疯的后果。
为了不在遍布太阳宫的眼线前露出破绽,叶斯廷的毛囊细胞被秘密改造。
原生黑发从此变成了苍白的银色。
而他的左臂内,被植入带有埃利诺dna密钥的基因嵌合工程。
这是为了让他代替埃利诺,应对皇家医学院的例
行脑波检测,以及在必要时调动埃利诺的狼骑。
基因嵌合工程是埃利诺命皇家医学院紧急研发的,因此在叶斯廷离开太阳宫几年后,他的小臂在一次星盗的袭击中受伤,就开始逐渐从内部坏死,以至于不得不用仿生手臂代替。
而某天夜里,埃利诺带着白狼骑从密道里回来,一身刺鼻的火油味。
他那张继承着卡厄西斯家族一脉相承的美貌的脸上,只有一种平静的漠然。
随后叶斯廷得知,就在当天夜里,太阳宫边陲的一所秘密疗养院突然起火。
疗养院内的一切都成了灰烬,包括病房里,那些再也看不出身份的焦尸。
叶斯廷心中有不祥的预感。
他预感自己在这座宫廷中遇到的许多人,很可能都不会善终。
而最可怕的是,他知道自己的预感一向是准确的。
15岁那年圣殿祭典,埃利诺决定在王都坐镇,而他则代替埃利诺,第一次进入德尔斐。
他远远看见坐在少年白狼骑肩上的小尼禄,正在快活地左摇右摆。
三皇女和四皇子从摩托艇上分别跳下,神情轻快地跟他说话。
除去埃利诺和叶卡,卡厄西斯家族更年幼些的孩子们,对宫廷内的暗流一无所知。
他被阿西莫夫项圈驱使,像埃利诺会做的那样,从人群中走到他们近前,笑眯眯地跟弟弟妹妹们攀谈,直到皇长女叶卡也来找他们。
“我数到三,立刻,全部,回到圣殿去。履行你们作为皇室成员的职责。”
叶卡冷酷地命令。但目光掠过战战兢兢的小尼禄时,她还是心软了。
“……算了。他还小,就让他再玩几年吧。”
叶斯廷本来回头要走。
但是某一个瞬间,他感觉小尼禄在少年白狼骑身后偷看他。
他想起,自从小尼禄开始跟他打冷战,他们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再说过话了。
他尝试着动了一下念头,发现阿西莫夫项圈并未有阻拦的迹象。这说明在项圈的设置里,这件事是被划分在埃利诺可能会选择的选项范围内的。
叶斯廷于是转过身,慢慢地在小尼禄面前蹲下来。
他伸手在尼禄脑后的空气一抓,然后举在尼禄面前。
“小家伙,猜猜里面是什么。”他轻声说,语调一如既往温柔,“猜中就送给你。”
小尼禄不说话。
红眼睛瞅瞅他的拳头,又瞅瞅他,好像在做心理斗争。
最后,小皇子还是“唔”地一声,把脑袋别开了。
“唉……”
他笑了。既宠溺,也是无奈的。
“尼禄要长到多少岁,才肯原谅哥哥呢?”
他把糖果递给少年白狼骑,转身走上穿梭艇。
舱门关闭,他没发现小尼禄立刻踮起脚尖,从少年白狼骑手里把糖掏走,又气鼓鼓地揣进自己兜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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