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锋不是怂,只是觉得没必要和这女的计较。
严守辙的院外临时搭的灵棚里,还摆着香烛和火盆,似乎所有村民都跟着去了墓园,整个村子这会儿彻底空了。
他在六姓之外不上坟地,看着空荡荡的山村,他产生了孤寂感,恍如天地之间只剩下自己一个人。
重新审视这个村子,他想象着“合村并居”之后,这里或许就是如此光景,先变得空无一人,然后房子会陆续衰败下去,屋顶垮掉、院墙倒塌,杂草会从角落里蔓延出来,一点点抹去人类生存过的痕迹。
不知不觉走到村口,老槐树枝脉参天,树身需三人合抱,树冠上挂着簇簇枯叶,露出地面的粗大瘤根虬结交错,似乎常年被人摩挲过。
离地两米多高的的树干上有道三十厘米长的裂口,黄色的木质与黢黑的表皮形成鲜明对比。
秦锋觉得这就是大槐荫村的真实写照:“它们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老去,最终走向死亡,不过,树是死的,人是活的。张、李、严、董、裴、钱六姓开枝散叶,融入社会大家庭,会更好地传承下去。“
正当秦锋扶着树身胡思乱想时,身后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嘿嘿,杠赛来!”
他扭头一看,原来是癫癫傻傻的“拐子”张桢兆。
身材干瘪瘦小,打缕的头发乱糟糟地披散着,不知多少年没修剪过的胡须垂到胸口,绿色的军大衣穿成了黑色,活脱脱一副流浪汉的模样。
他笑着打招呼:“是你啊,怎么没去送守辙书记?”
“俺哥不让去。”
“你哥是谁啊?”
“张祯丰。”
秦锋头一次听到张桢丰的名字:“他家在哪?你和他一起住吗?你们和张太白老爷子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问题太复杂,还是不愿意回答,“拐子”憨笑:“嘿嘿,不知道。”
秦锋板起脸来:“你知道我是谁吗?”
“干部!杠赛来!”
秦锋看着他,村里人叫他“拐子”,是瘸子的意思。其实他的智力也有问题,大概只有六七岁的水平,忽而正常忽而癫狂,最明显的表现是见谁都竖起大拇指:“咦!杠赛来!”
看着对方像个小孩一样骑在树根上,扬起胳膊假装在挥鞭子:“驾!驾!驾!”
他明白这树根表面为什么锃亮光滑了。
同情地看着快乐的“拐子”,他忍不住感慨:“有时候觉得像你这样也挺好,浑浑噩噩无忧无虑,醒了玩,吃了睡,什么压力和烦恼也没有……”
“拐子”听到了吃这个字,马上回过头来:“你饿了吗?走,去吃席!”
秦锋被这个兴冲冲的小老头拉回村,发现送葬的人群已经陆续回来,各家各户正捧出饭菜来,就在灵棚里摆了四张八仙桌,张罗着一起吃午饭的事情。
其实这些事情原本应该严守辙的家人张罗,只是主事的老人们知道,严妻对村子有怨气,始终认为丈夫被村民拖累耽误了,所以才搬出深山十年不曾回来过。
现在为了让严守辙走得安心,她勉强回来发丧,老辈人没让她张罗酒席,而是摊派到各家各户凑一凑。
看着大家都在忙活,秦锋也想帮忙,可又完全插不上手。
这时侯海燕打电话过来:“领导批示发出来了,号召全体党员干部向守辙书记学习,估计还会追授一些荣誉,你们村里什么情况了?”
“已经下葬了,中午全村吃个饭,葬礼就结束了。”
“那哪行!后面还要开事迹报告会呢,你组织几个人整理一下严书记的事迹材料!我们商量了一下,初步定下个事迹报告团的名单,需要严书记的老婆孩子、村民代表比如宝山婶之类的,还差一个,不如你就凑个数吧。另外啊,你再帮他们写写发言词,一定要情真意切感人至深……”
侯海燕的话让秦锋十分反感,自己本来就扛着一个月完成动员工作的任务压力,哪有功夫再掺和这劳什子的事迹报告会啊,而且还只是个凑数的。
于是他果断推脱道:“挖掘典型人物的典型事迹,这不是你们记者的工作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支书,哪干得了这事儿!”
“少来,你还是西御道乡宣传委员呢!”
秦锋拿她之前奚落自己的话回怼:“白搭,干不来,我水平很烂!”
侯海燕烦了:“行行行,你不爱干拉倒,我自己去!但是名单上的人你得给我联系好,还有,我可能会在村里住几天,麻烦秦主任接待一下,给找个吃饭睡觉的地方!”
她气鼓鼓地把电话挂了,轮到秦锋怵头:“这不是添乱嘛!我自己的住处还没整理好呢!”
他琢磨了一下,现成最好的住宿条件当然是宝山婶隔壁那处民宿级院子,可是人家的房子凭什么给她住呢?村委出面安排合规吗?万一人家要收钱,这笔钱村委拿得出吗?
葬礼的酒席上很安静,山里旧习俗,男女分席而坐,大家照顾家属情绪,说话都低声低语。
秦锋被邀请到张太爷的身边,同坐一桌的除了李平章、董盛宗、严世振、裴存义和钱长贵外,还有一位老人是张家二太爷张太清。
这位二太爷是张太白的族弟,穿着黑色羊毛大衣戴礼帽,似乎是个庄重肃穆的文化人,与秦锋简单握个手就算认识了,没有多余的言谈。
秦锋想起村里还有不少人完全不认识,趁着这个机会小声请教了一番,比如李姓年轻一点的还有李开山和李平印,董家三兄弟宝明、宝致、宝开,钱长贵的兄弟钱长发等。
秦锋提起了“拐子”张桢兆。
他发现张桢兆单独坐了个小矮桌,另有一个老人拿了个碗,拨了些菜肴过去给他吃,那就是他亲哥哥张桢丰。
张太白还是老样子,介绍各人时只说姓名和亲族关系,绝口不提他们身世背景和谋生方式。秦锋知道问了也是白问,客气一番专心吃饭。
眼看着葬礼结束,严守辙的女儿严妍出来答谢村民的帮忙。
二十来岁的姑娘披麻戴孝,清丽的脸上挂着泪痕,楚楚可怜的模样。
他走过去说了些慰问的话,顺便提了提记者要来采访的事情:“你是守辙书记的唯一的孩子,可得好好准备一下。”
没想到严妍倔强地咬着嘴唇:“我不接受采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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