惹了旁人一众羡煞的目光,江望和趾高气扬地下了栈桥,再往前便是封城城门了。
开达在栈桥旁左右顾盼,疑惑道:“仙人怎么不见了?”
“人间吵嚷,仙人喜静,估计在哪棵树上乘凉呢吧。”江望和漫不经心道。
她怀中的小黑猫正抻着脖子,探头探脑地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眼珠圆滚滚的,好似第一次下山见人,却也不怕生。
“这当真是天衍剑宗宗主送的?先前怎么没见过?”
开诚突然朝她走来,俯身盯着小黑猫看了半晌,跃跃欲试道:“能否让我也抱一下?”
江望和登时冷下了脸:“一边儿去。”
说着,她护犊子似的,抬起衣袖遮住怀中小猫,绕过他先一步朝城门走去。
封城起初叫封云县,只有弹丸大小。
直到一百年前,折辰仙君大兴水利,在封云县画了个圈,建成了大运河,才有了如今的归终枢纽——封城。
南通雪融江,北接大运河,城土丽康,百姓富庶。
运河选址关键在安全,之所以定在封城,便是因为城内,坐了个花家。
有开诚开达一左一右两个通行证,江望和顺利进了城。
阳光洒在绿瓦红墙之间,鳞次栉比的商铺酒楼上,红色的招商旗帜高高飘扬,街巷中飘荡着热乎乎的饭菜香气。
小黑猫扒开挡住视线的衣袖,再次探出脑袋来,耳朵被衣服压下去,像个圆滚滚的黑色小毛球。
临近午时,本该是客栈酒楼招揽生意的好时候,可一连路过两个饭馆,里面都空空如也,宽阔的街道只偶有妇女在与商贩讨价还价,几乎看不到行人。
实在是过于空旷了。
又往前走了几步,街道右侧突然多出一群人,围在榜前,江望和还未凑近了看榜上张贴着什么,两位负剑弟子的闲聊便落入耳中。
一位意味深长道:“啧啧,□□公子这次又缴获了只一等邪魔,午时三刻就快到了,师兄不妨一起去观摩观摩?”
那位被唤作师兄的朝地上啐了口唾沫,道:“每次都弄这么大阵仗,什么‘特此亲自登台斩首,以宽民心’,好似是他立了大功!为了撑面子硬要活捉邪魔,殊不知众师兄弟废了多大的劲!”
“能忍则忍罢,如今老家主重病在床,城里他一人说了算,哎,我看这过不了多久,封城便要变天了。”
两人皆面露怅色,感慨着走远了。
江望和大致扫了眼榜上,内容与听到的无异,“登台斩首”的地点是在城西永安街瞻云台。
“□□公子是谁?”
江望和退出人群,拨了下怀中小黑猫被压下去的耳朵,它身子一抖,又想跑,被她提前按住。
“花磊。”
开诚盯着她的动作,喉结上下滚了滚,别开眼,往前迈了一大步朝城西方向走去。
兽耳处的皮肤薄,神经又密,是非常敏感的部位。
江望和对上它满含警告的视线,连忙举起右手,作出“我错了”的表情,随后紧走两步跟上开诚。
“据传他及冠之年,烛天仙君差仙使给他庆生,还准备了生辰礼,弄得好大一番阵仗,结果拆开一看,竟是只会说人话,吐金币的金蟾!”
江望和边给怀中小祖宗顺毛,边接着话茬道:“这□□就算是金子做的,那也是□□,这不摆明了骂人吗?”
“可不!老家主脸色立马就变了!偏偏当事人浑然不觉,还将其奉若珍宝,每每出门必要放在肩头。
开诚表情一言难尽,耸了耸肩道:“那金蟾逢人便叫‘公子威武’,才有了这‘□□公子’的绰号。”
江望和笑道:“倒是般配。”
开诚:“……”
想到什么,她蹙起了眉:“烛天仙君是他……大伯?”
开诚点头道:“论辈分是如此,但……仙君似乎并不认可这个侄儿。”
江望和眉心舒展开:“若我是仙君,我也不认,平白脏了名声。”
开诚不住偏头看向她:“你们有过节?”
过节可大了!
上一世为了给父亲治病,常常需要猎杀妖兽,取其内丹作药引,却不料有一次被花磊截了胡。
当时她年纪尚小,猎一头妖兽属实不易,在耗尽灵力的情况下,也不管对方人多势众,扑上去就咬,结果给他咬断了一根小手指。
但她也没占到便宜,被人生生敲断了右腿。
她可忘不了,后来被仙门百家绑上锁妖台时,浩浩荡荡的修仙队伍里,属他“义愤填膺”地冲在前面,喊得最响,蹦得最欢。
但一码归一码,花磊极为记仇,若真叫他认出来,他们这一趟就白来了。
江望和抬手在脸上抹了两下,放下手时,已然换了副模样。
她面无表情道:“没有。”
开诚不解:“那你跟着骂什么?哎,你换面容作甚?这张不好看!”
开达:“……”
小黑猫:“……”
瞻云台离这边不近,待几人赶到时,偌大的台前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只得在外沿张望着。
台上站着一身穿黑紫长袍的老者,白发苍苍,腰杆儿笔直,脸似树皮,眼如鹰隼。
老者手拿一卷白皮书,拐杖在地上敲了三下,台下黑压压一片便全噤了声。
他环视一圈,盖在厚厚白胡子下的嘴唇缓缓蠕动,沉闷的声音便传了出来。
“邪魔经等级评定为一等,共杀害六十八人,遇害者为张三,李四……鸣钟三声,以示哀悼——”
“咚——”
伴随着古钟敲响,台上台下皆面露恸色,垂头默哀,拥挤的街道一片死寂。
江望和瞅了瞅左右,跟着低头。她怀中的小黑猫似乎也入乡随俗,脑袋耷拉下来,磕在她胳膊外侧。
钟锤撞上第三下,余音尚未散去,一道尖利又粗暴的男声,刺破肃穆的空气,毫无顾忌地传入众人耳中。
“差不多行了啊,下去下去!公子还要讲话呢!”
江望和抬起眼,便见一小厮大剌剌走上台。
他头戴紫黑嵌宝小冠,身穿浅紫色团花鼠灰袄,一身行头堪比富家少爷,双手叉腰,仰头挺立,毫不客气地驱赶着老者。
老者眸色一沉,逼人的气势刚要溢出,在看到他身后大摇大摆走上台来的男子时,又猛地收住。最终重重哼了一声,一甩衣袖,掉头就走。
男子一身堪称富丽堂皇。
头戴嵌玉紫金冠,身着琉璃紫底玄色步步高升团花的茧绸直裰,袖间绣着白色蟠螭盘纹,脚蹬青缎金丝马靴,可谓丰神俊朗,仪表堂堂。
江望和一眼便锁住了他右肩的金蟾。
想必这就是花磊了。
他昂首阔步行至正中央,完全忽视了底下不满的嗡嗡声,眉心一压,派头十足:“安静。诸位的心情,本公子感同身受。”
“昨日,在与邪魔的恶战当中,我花家弟子因错估其等级,大意轻心,致使三名弟子身受重伤,若不是本公子及时赶到,收服邪魔,恐怕……”
金蟾:“公子威武!”
他字里行间满是吹嘘夸耀,偏偏学年长者,话说得极慢,于是生出了几分不伦不类的味道。
“在此,本公子身为新任家主,十分严肃地向花家众弟子提出三点……”
金蟾:“公子威武!”
短短几句话间,这金蟾已叫了不下十遍,花磊非但不嫌扰人,反倒讲得愈发起劲儿,眉飞色舞。
江望和越听越觉离谱,悄悄退出了人群,一转身便被两柄交叉长剑拦住了去路。
其中一位弟子道:“公子教化未完,不得中途擅离!”
教……化?
江望和一懵,余光中瞥见几位同样身着紫色校服的高大男子,架着行动不便的老人挤进人群中。
“那位老人……”
花家弟子面不改色:“公子教化众生,不得有一人缺席!”
原来是强制性的。
难怪刚才一路走来,街道如此空旷。
江望和又退回方才的位置。
台上人讲得正兴奋,一脚踩在了断头台上,煞有一番指点江山的派头。
江望和摇了摇头,垂眸便见怀中小黑猫正支棱着耳朵,听得十分认真。
她皱起眉头,左右看了看,状似不经意抬手,衣袖捂住了它的耳朵。
小猫咪可听不得这些无脑废话。
小黑猫抬起前爪费力地扒拉了一番,才从她衣袖底下挣脱出来。
被袖角蹭到了鼻子,毛茸茸的脑袋抖了两下,打了个喷嚏,幽怨地抬头。
江望和头抬得更高。
“小姑娘,我看你怀中灵兽,眼神犀利,仙气缭绕,绝非凡品啊!”
一道苍老的男声传来,江望和朝声源看去,正是方才自台上下来的老者。
小黑猫上下打量了老者一番,神色陡然变得恹恹的,脑袋一歪又躺回江望和怀中。
江望和点头,手指抚上怀中黑猫背脊,道:“先生好眼光,此乃天衍剑宗宗主所赠千年灵兽,诺大九州仅此一只。”
老者一听,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江望和:“先生何意?”
“小姑娘第一次来吧?财不外露,你方才如此大声,只怕让有心之人惦记了去。”
老者点到即止,末了又看了眼她怀中灵兽,便离开了。
江望和抬头,与花磊投来视线撞了个正着,慌乱低下头,掩住了怀中灵兽。
“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沉寂如死水的人群因为这句话,重新沸腾起来。
捆成麻花的邪魔被两位弟子押了上来,它浑身是伤,蓬头垢面,掩在头发后面的眼珠好似浸了血,发出骇人的红光。
邪魔被压在断头台下,挣扎得愈发厉害,显然已失了心智。
花磊终于止住了话头,邪魔在他踩在断头台上的靴子旁乱咬,他兀自骂了一声,抬脚踹在了邪魔脸上。
随后慢条斯理撤下脚,抽出鬼头大刀,日光划过锋利的刀刃,反着刺目的光。
花磊挽了个漂亮的刀花,走上前去,冰冷的刀侧贴在邪魔脸上,不屑道:“能死在本公子手下,是你八辈子积来的福分,黄泉路上可别忘了……”
邪魔突然扭头,咬住刀背,竟直接将刀咬穿,从花磊手中夺了过来,又一摆头,将刀甩了出去。
若不是一旁弟子及时将花磊推开,鬼头大刀估计已经砍在了他腿上。
花磊踉跄了两步,神色惊疑不定。
弟子上前封住了邪魔的嘴,后朝花磊抱拳道:“邪魔性情恶劣,让公子受惊了。”
台下鸦雀无声,花磊面上挂不住,一脚踢开地上被咬穿的大刀,朝地上啐了口:“受个屁惊!不过是只一等邪魔,本公子能被它吓到?!”
金蟾:“公子威武!”
花磊再次走上前,手指捏得咔咔响,恶狠狠道:“敢偷袭本公子,来人!拿鞭子!”
淬着驱魔液的骨鞭被呈了上来,鞭子形状如鱼骨,尖锐的倒刺往下滴着殷红的液体。
他扬起鞭子,在空中舞了两圈,伴着破空之声狠狠甩在邪魔背部,勾出血肉,散发出阵阵皮肉烤焦的味道。
邪魔因发不出声,只能瞪大了眼,挣扎得愈发剧烈。
江望和冷眼看着这幕,嘴角微不可察勾了一下。
花磊骂得更加难听,鞭子落下也越来越快,台下各个伸长了脖子,好似一只只好事儿的大鹅。
突然,邪魔身上的绳子绷断了一根。
花磊浑然不觉,又是一鞭子下去,邪魔身上鼓胀的肌肉直接将所有绳子都绷开,封口的法术也失了效。
邪魔从断头台站起,仰天嘶吼一声,转过身,血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持骨鞭的男子。
事发突然,台下皆沉寂了片刻,直到邪魔抓住再次甩来的鞭子,啪一下扔到一旁,才反应过来,纷纷惊叫出声。
如同涨满河槽的洪水,突然崩开了堤口,势不可挡地涌出。
场面乱作一团,守在外围的花家弟子一时不知该拦,还是该跑,欲往台上赶也被人流冲散。
花磊脸色一白,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上:“来,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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