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喊住姐姐,“我陪你一起去吧。”

    姐姐摇头,“我只不过去偷那石缝间的一缕风,你这么大块头,被映霁天发现了岂不坏事?”

    嫌弃了我一晚上,我也不生气,哼了一声,便一个人到后院看乔婆忙活,正是夜里上羹汤的时间,她一刻不停地在灶台前忙,娉婷跟在后面只能帮着加点糖或是小心擦拭碗沿。乔婆看我来了,提起一只眼睛问,“珠姑娘这个点又馋什么吃食了?再等我半柱香的时间,我正收拾点心呢,今天这一茬都不是你爱吃的。你在厅堂稍坐坐,一会儿再说。”

    我说,“乔婆,我帮你烧柴火吧。”

    听到这句话,乔婆和娉婷吓得放下了手中锅勺和抹布,过来看着我问,“这是怎么了?是谁欺负你了吗?”

    我摇头说,“没事,岩桂她们都有客人忙着,姐姐也不在,我一个人正无聊呢。”

    见我没事,乔婆赶紧又回到锅前,还骂娉婷,“你还在那发呆干什么?楼上的姑娘怪罪下来,扒你一层皮都是轻的,还不赶紧把这边三份桂圆莲子汤送上去!”

    娉婷忙慌端着托盘走后,乔婆继续收拾着,我在身后问,“乔婆现在还有什么家人在吗?怎么从未看到你回家?”

    乔婆先是停住了手,像是本来想说什么,又在嘴里换成了别的话,“都死了。都死了。我都这个年纪了,还有什么家人?”

    我又问,“那乔婆今天多少岁了?”

    她自嘲得笑了两声说,“老了,几十年都是这副样子,光顾着想着几时能死,早就忘了自己多少岁了。”

    我坐在一旁看着她忙前忙后,直到客人和姑娘们的不再折腾,月亮爬过屋顶,姐姐才捂着袖子回来,到厨房喊我和乔婆去她房间。

    姐姐说,“乔婆你坐。”

    乔婆猜不出姐姐找她做什么,呆呆地坐下说,“这两日你们怎么都奇奇怪怪的?酒确实难买,我也是多少年的老脸,才每月有这么几缸酒。要么就是将这每月送来海棠阁的酒改送去酒馆,从此这里只喝寻常店里的酒好了。反正都是白姑娘左袖子到右袖子的生意。”

    姐姐直接问她,“乔婆,你今年是不是只有三十多岁?”

    这莫名起来的问题让她愣住,痴痴地瞪着我和姐姐,看来采观村老阿婆的话是真的。眼中渐渐凝住了泪,又忍在眼眶里。

    看她不接话,我又说,“我和姐姐去了采观村。”

    乔婆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开始流泪,我在她面前蹲下,好像我是她的孙女一般,她捏住我的手心说,“既然你们发现了,我也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虽然这海棠阁的姑娘们,嘴又馋人又懒,脑子又笨腿又短,可我还是舍不得你们,你们总让我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

    这话说着说着就不对劲了,前面弄得我还有点伤感,后面直接劈头盖脸地侮辱过来。这话我也不知道怎么接,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出留人的话。

    姐姐问乔婆,“你和你姐姐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乔婆本来也不想说,姐姐握住她的手,似乎在给她勇气,终于乔婆说,“那一年,我娘骗我和姐姐吃下一种草绿色的糕点,还以为是绿豆糕,难得吃一次,可是马上我便察觉味道不对,苦涩的味道比最苦的中药还呛人,我和姐姐想吐出来,一个老婆婆过来用手堵住了我们的嘴,硬塞着让我们咽下去。刚过一个时辰,我和姐姐的脸上开始布满皱纹,再有两个时辰,头发便已经花白了一半。我们慌张地跪在镜子前,祈求老天善待我们,但是只能看着镜子中的自己一点点地老去,那种无力感让我们几乎疯狂。到了第二日凌晨,我们就差不多到了今天这副模样。娘将我们关在柴房里不让我们出来,姐姐那之前已经许了人家,那情郎来家里找姐姐,娘只说姐姐跟别的男人跑了,我和姐姐在柴房里听到这些话,几乎把门都给锤碎了,姐姐哭着用手去刨地上的泥土,指望能够挖出一个洞,试图逃出去。可是我和姐姐双手都刨烂了,也没能成功。最后只听见姐姐那位朝思暮想男人的叹息声,还有离去的脚步声。”

    姐姐伸手,去遮住乔婆的眼睛,说,“闭上眼睛。”

    乔婆老实地闭上眼睛,姐姐松开捂住袖子的手,一缕青绿的风从袖子绕过乔婆腰间,轻轻拉起了她的背,像是揉直了一坨弯曲的面团。风接着绕过乔婆的颈、嘴、眉眼和头发。

    我眼看着乔婆脸上的皱纹渐渐抚平,肤色变得青嫩,泛起年轻的光泽。那为了方便干活而梳起的发髻,从发梢到发根也瞬间染得乌黑。渐渐地,空气中弥漫出一股难以捉摸的香气,像春天瓜果的甜,又似秋日花草的凉。与围绕在映山、岩桂、水华身上可以猜测的香气都不一样。我问姐姐,“这是什么味道?”

    姐姐说,“这是年轻的味道。”

    那阵风渐渐吹走,眼前的乔婆,虽然比不得海棠阁上下姑娘的青葱,但依然年轻了几十岁,如果再化上妆,几乎就和文三娘和蔷薇嫂子一般风韵。

    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乔婆还没有感觉,我问,“乔婆,是你吗?”

    姐姐说,“乔婆,你可以睁开眼睛了。”

    乔婆睁开眼睛,连看人的眼神也少了历练,她似乎还未感觉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呆鹅一般地看着我和姐姐。

    姐姐从身后拿了面镜子给乔婆,乔婆端起镜子,先是像见鬼了一般吓坏了,差点把镜子摔了,确认了镜中人是自己后,便认真反复端详起来,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捋了捋头发,然后眼眶渐渐泛红,几滴泪从眼角流了出来,但还是不习惯年轻的身体,说话还用着老迈的调子,发抖的声音,“虽然错过了自己的青春芳华,但也算活回来了!”

    然后再看着姐姐,马上跪了下来,我替姐姐把乔婆扶起来,乔婆说,“我这辈子都用来报答白姑娘了!”

    姐姐说,“这本就是你应该的岁数。我不过还了你的年华罢了。”

    我疑惑,“乔婆变得这么年轻,整条巫山巷的人不会有疑问吗?但凡有人知道,这前街后巷的姑娘们,别说求着姐姐,就算把家底搬空也要年轻几岁吧。”

    姐姐对我说,“这事情只能咱们三个人知道。”

    我说,“可是只要出了这个房间,任何人看到乔婆变年轻了,都会发现这一件奇事。那怎么办?”

    姐姐说,“恐怕乔婆不能待在海棠阁了,甚至南安城也留不住了。”

    乔婆又跪下,眼泪簌簌而下,咬着牙说,“那还是求白姑娘将我变回年迈的模样吧!别说离开南安城,就是出了这海棠阁,我也无处可去。与其流浪街头,不如待在这后院厨房里,平淡此生罢了。”

    姐姐给我使了个眼色,我又将乔婆拉起来坐下。姐姐说,“离开南安城的仅仅是乔婆这个身份,这个名字。”

    这下我和乔婆都听不懂了,“什么意思?”

    “今天乔婆你早点休息,珠花,如果有人找她,你就说乔婆身体不适,睡了。明日一早,你再带乔婆坐着马车到城外绕一圈,顺便在街上给乔婆买几件年轻的衣裳,把这一身土黄换下来,回来和这上上下下的姑娘们解释,乔婆老了生病了,送回老家休息去了,请了她外侄女过来干活,这样一切就妥帖了。”

    我明白姐姐的意思,“所以乔婆走了,乔婶来接替她了。”

    姐姐点头,“正是这样!”

    乔婆又是满意,又是感动,连忙说,“从此以后,我都听白老板的!”

    “哪来的白老板,还是叫我白姑娘好了。”

    于是我送乔婆下楼,正好碰到岩桂陪同酒醉的客人,岩桂估计也多喝了两杯,拉住乔婆说,“乔婆今儿怎么上楼来了?平日里连厅堂都不愿过来,今儿也是来讨酒喝的吗?”

    这吓得我赶紧把乔婆拉过身边,赶紧要下楼,岩桂又拉住我说,“乔婆今儿怎么了?平日里骂骂咧咧的,今儿却没一句话,还低着头不让人看到脸?”

    我一把挣脱开她的手,说,“乔婆喉咙不舒服,你又去惹她干嘛,小心她给你下哑药!”

    岩桂身边的客人在一旁跟着大舌头起来,“这巫山巷的姑娘,就是穿肠毒药!不然,我怎么总是这么念念不忘岩桂姑娘呢!”

    岩桂扶着他说,“我哪有什么毒药?比不上对面牡丹坊女柳先生,那顾公子,一下就毒老了!”

    听到这话,乔婆抖搂一下,趁着岩桂和客人在楼梯间纠缠,我赶紧送乔婆回了房间,关上门,又喊来娉婷,去照看厅堂那对野鸳鸯。

    回到姐姐房间,她又倚着窗台,对着外面的海棠树发呆起来,我靠近问,“那一日,你将蔷薇嫂子杀了,我以为你在人间待得久了,见识了巫山巷的男男女女,便变得凉薄、不近人情了。今日才发现,其实姐姐一直都没有变。“

    姐姐冷笑了一声,“我不过是因为青林的事,才愿意用倒转之风,将乔婆恢复成这样子的。”

    “为什么?”

    “无论历经千辛万苦,老天总算让我识破了假的青林,还给了真的青林。映霁天、瓷面狐狸、南石等等,人或者妖,都帮我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其实在那采观村,听那老阿婆说的故事,我都没有想过要将乔婆恢复,只是回来的路上,青林在我背上说的话,后来我又一路在他背上回来,让我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这感觉是这些日子,这么多人和事给我的,海棠阁是我的家,乔婆就是我的亲人。因此,这感激之心,算是流出来一点点。”

    “说到这夜行一路,为什么后来青林背你一路回来,你们一句话反而没有?”

    “无声胜有声,彼此心中都明镜一般。不用解释,也都明白了。”

    我依旧不明白,只觉得姐姐又开始胡言乱语。

    忙活一天,我总算能睡了。第二日,我和乔婆便依照姐姐的指示,坐着马车城里城外绕了一圈,又给乔婆换了一套青嫩些的衣服,沿着媚男河回了后院,姐姐正在后门等着,见我们回来,对乔婶嘱咐说,“以后我和珠花只管你叫乔婶。对海棠阁其他人来说,你今儿凌晨就走了,现在站在这里干活的就是乔婆的外侄女。”

    虽然不习惯,但我也改口说,“乔婶,你要先休息一下吗?”

    乔婶笑着摇头,“习惯了早起干活,现在这副模样,反而更清爽精神了。”

    正好碰到映山冲到后院,“乔婆!你替我藏的猪肘子在哪里呀?”

    想必我和姐姐一向起床晚,她想不到此时此刻会出现在后院。乔婶下意识地去灶台旁边的旧坛子里翻。我瞪着迎面走来的映山,没想到岩桂也跟在后面。

    我说,“想不到啊,两个姑娘平日里的忌口都是假的!天天早起偷食吃呢。”

    姐姐倒是好像无所谓,在一旁坐着,也许是一夜未眠累了,也许是她真的成了人,对吃猪肉已经不再敏感了。映山一脸做错了事一般红着脸,又四处打量,“乔婆呢?”

    最后眼神落到乔婶身上,左右晃了下脑袋问,“你是谁?怎么长得居然和乔婆有点像?”

    平日里骂骂咧咧的乔婆此刻成了乔婶,真的变了个人,诚惶诚恐地捏着手,岩桂拉着映山说,“一看就知道人家刚来巫山巷,哪里经得住你这副吃人的架势!”

    姐姐怕乔婶接不住话,说,“乔婆晨起走了,这是她的外侄女。以后这店里的活计,都交给她。”

    乔婶跟着点点头,老实的像只关在鸡笼里一辈子的鸡,放出来也不会飞了。

    映山和岩桂马上换上满脸的失落,又堆上一身的焦急,“怎么会这样?乔婆怎么了?”

    姐姐解释说,“乔婆毕竟年纪大了,这几天着凉病了,路也走不动了,所以回老家休养去了,怎么了?你们拿她撒气习惯了,这会儿又舍不得了?之前耀武扬威的气势哪里去了?”

    映山急的眼泪都要出来了,“不是!谁图她干的活啦!昨儿我看乔婆搬酒辛苦,还上前搭了一手。晚上我还和岩桂闲聊,说到如果乔婆真的做不动了,咱们就凑银子再雇一个人,换我们伺候她怎么样?结果岩桂说,一直有这和我一样的想法。”

    岩桂说,“是呢。不跟乔婆亲,谁会说那么些梯己话给她呢?我们对乔婆什么时候亏待过呢?之前一个客人喝多了骂乔婆老,说一脸洗痰盂的样子,也配到前面来伺候,映山直接提起凳子把那个客人打蒙了,又从自己的银匣子拿出银子来赔。白姐姐你摸着良心说说,我们怎么不好了?”

    姐姐本来只想支开他们的疑问,结果反而被反驳了一通,意外吃个哑巴亏,我知道也不是她本意,一定委屈。再看乔婶,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半天憋出几个字,“乔婆也时常和我提及你们的好。”

    映山叹了口气,“就当好心为了白眼狼,算了,过几日得闲了,去乔婆老家找找她,就算瘫了,也要把她拉起来给我们做饭。”然后盯着乔婶说,“你一定知道在哪里吧?”

    想不到情绪变得这么快,还这么狠。乔婶也没意料到,傻愣愣的站着,映山皱起眉头,“傻站着干嘛!还不赶紧做饭,本姑娘饿坏了,就逼你上床接客!年纪虽大了点,可也有男人喜欢啃老玉米。”

    乔婶又开始咬牙切齿起来,刚刚紧张的气氛一哄而散,映山和岩桂扭回去了,姐姐辛苦了一晚上也累了。她还没空去收拾瞬间年轻几十年的心情,赶紧忙着烧菜做饭。

    毕竟是一辈子的劳碌命。众人散去,姐姐一脸忧虑,在我身边叹气说,“人间要变了。我虽然不想打扰,可还是惹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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