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青林的府上共七八处房舍,共十余间,不大也不小,这是我和姐姐第一次进门,却浪费姐姐早起调整了七八遍妆容,映山和岩桂等众人多年的工艺在姐姐面前毫无用处,最后还是洗净铅华,如同一个起床要去收拾田地的妇人。
前前后后都很简单,姐姐甚至还分配了我的房间,我故意说,“人家屋主都没开口,你倒是自作主张起来了。”
青林红着脸说,“都听白姑娘的,这里上上下下都是她的。”
这话倒把我给逗乐了,绕着空空的院子嘲笑说,“你这上上下下也没海棠阁大呀,连个人都喊不出来,我替姐姐委屈,嫁进来倒成了个忙里忙外的黄老婆子。”
青林说,“去灵峰寺后,家里的仆人和婆子们都走了。白姑娘嫁进来,我再去打点,不好让她辛苦的。”
姐姐捶我一锤,“你什么也不学好,海棠阁贫嘴烂舌那一套全学来了。”
青林只管红着脸,一切都十足满意,查看了一通,倒像是没查看一般,两人只顾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了。
白辛劳的一天。夜里我偷偷在姐姐耳边说,“不等天亮了之后再嫁吗?”
因为这夜是琉璃光盖住的,所以也看不到星星,姐姐说,“不等了,那一日你也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事情,我现在知足了,真的。”
我转头看姐姐,眼角又流了一滴泪,我去舔了舔,说,“姐姐你这次的眼泪居然有股淡淡的桂花香。”
“八月到没到呢,哪来的桂花,你真是乱说。”姐姐长舒一口气,“我也算是如愿以偿,熬到头了。”
之后的几天,海棠阁的姑娘们渐渐忙碌起来,一个个提着各色的灯笼出入青林府上,有的带来了一个柜子,有的带来了一个梳妆台,有的挂上了各色的帷幔,有的挂上了各种亮丽的灯笼。
我知道姐姐的顾虑,嘱咐他们,“你们可别把这里当做海棠阁二馆来打理,我姐姐喜欢素雅你们也明白。”
映山说,“珠姑娘,你这话说得可就是看不起我们了,虽然我们身处在巫山巷,纵情着无边无际的艳丽和繁华,也时常出入官宦人家书香门第,也知道哪些物件能够提升姐姐的品味,刚刚我让峰青搬进去了那个黄桃木箱子,里面可放着是鎏金莲花纹五足银熏炉和鎏金双蛾纹银熏球,可是我自己花银子在王员外那里买来的,更别提我昨日说来的那些古书还有文房四宝了,都是童公子求我也不给的宝贝!”
紫来在旁边帮腔,“这我可以作证,童公子软磨硬泡了好几天呢。”
岩桂笑着说,“来的路上我就和紫来说,等会你家映山姐姐肯定会借机将她送的贺礼给说出来的,像报菜名一样。没想到珠姑娘马上送了她这个台阶,好让她爬上房顶去炫耀。”
这话一出,众人就笑了。
水华也跟着说,“人家不一样,马上就要做一品状元夫人,这会儿送的礼物都是她的体面,到时候她表哥真的是一日看尽长安花,连我们都不放在眼里咯!”
映山上前要打水华,被岩桂拦下,撒娇说,“你这样我可不答应,你马上日子平步青云,本应该多可怜我们,这会儿反而要耍起主子的脾气,哪有这么坏的。”
文三娘正带着峰青和几个小厮给府上添置新的被褥,路过说,“这里不是海棠阁,你们也好意思在这里斗嘴。小心青林公子将你们撵出去!”
岩桂说,“这里以后就是白姐姐的家了,可不就是我们的家了么。”
姐姐从屋里走出来,说,“岩桂说得对,这里以后既然是我的家,那也就是你们的家。”
映山笑着说,“那我过些日子不要从海棠阁嫁出去,要从这青林公子府上嫁出去!”
文三娘哼了声说,“你不从海棠阁嫁出去,我还图清净呢!”
青林这会儿站在姐姐旁边,也说,“自从父母去世之后,这里便冷清了许多年,现在托白姑娘的福,又让这里热闹了起来。”
文三娘盯着回廊里的灯笼打量了一圈问,“这灯笼怎么看上去跟昨儿不一样?”
姐姐过去解释说,“昨日青林公子说,干巴巴地一圈灯笼什么都没有,要写些字在上头,才有趣。”
水华问,“是猜灯谜吗?这离上元灯节可远着呢。”
姐姐摇头说,“不是,都是些诗句。还没写完呢。”
水华去打量一周,捂着嘴笑起来,说,“原来都是浓情蜜意的句子,你们也够胆大,放在被窝里说说也就完了,非要写出来,让宾客们都看到,也不知道是谁更害臊!”
文三娘没读过什么书,说,“无所谓谁看到,不过现在这光就冷了,要换些蜡烛,这光要暖起来才舒服。”
说着嘱咐娉婷去拿红烛,非说是芙蓉花熬出的蜡。水华和岩桂去打量灯笼上的字句。我在映山旁边问,“你可知道水华和岩桂与韩公子之间的关系?”
“我还纳闷呢,以前我记得虽然韩公子会来海棠阁,可从不招惹这里的姑娘,想必是白姐姐的训诫,这几日确实与她俩风情蜜意、觅爱追欢,岩桂和水华也会拌嘴争辩,但是在我眼里,岩桂是无所谓的,她从来都爱招惹新鲜公子,可水华是真的放心上了。”
我问,“这你也看得出来?”
“这简单,韩公子每次酒醉谈起女柳先生,岩桂是假生气,水华是真较真。”
我说,“但愿不要出什么乱子来才好。最好把这韩公子的手脚都捆起来,这个惹事生非的男人,别搅出一场鸡飞狗跳来。”
映山笑着说,“你担心的不应该是她们。多留意紫来吧,我看她也倾心予韩公子呢。”
其实我也想到了,只是这个黑兔精,更难捉摸,她虽然机灵且心思多,可总是装作不动声色,让你劝也不好,拦也没必要。我只能作罢,“你帮我多留意水华和岩桂即好,紫来每日都在你身边,我自然放心。”
“那是放心。你看我每次伺候王员外,她都不愿上前,什么喜好都堆在脸上了,这样最本分!”
大婚的准备比想象中更顺利,我几乎看不到姐姐忧伤的脸。瓷面狐狸似乎好容易打起精神,如大病初愈一般,走到姐姐面前,前后料理着杂事,相比之下,峰青倒是更能干了。
出嫁前一日,蔷薇嫂子和紫来过来给姐姐试妆,平日里嫁人的红妆都不合适,在烛光下像阴司里的人,姐姐总说再淡点,调了半天终于磨出个合适的颜色。因姐姐随口问道牡丹坊的近况,倒是惹出了蔷薇嫂子的苦水,说,“白姐姐,我扮不了这个人,以前的蔷薇嫂子太老辣,纵然我有点小聪明,可也狠不下心来。”
姐姐不懂,“你不过做点你情我愿的生意,需要什么狠心?”
“这女柳先生怀上了孩子。可不麻烦?”
紫来一惊,“她有喜了?”
蔷薇嫂子点头说,“牡丹坊里的姑娘们几乎都知道了,虽然我喝令所有人不得说出去一个字,一个守着另一个的嘴巴。可是青琐姑娘告诉我,这孩子留不得,要用汤药打掉,还说要拿着木槌去打她肚子。女柳先生知道了,跑过来跪下求我,求我留下那个孩子。”
我问,“又关青琐姑娘什么事?她也是新仇旧恨一起算,最好女柳先生死了她才得意。”
“我也不懂,反正她隔三差五来闹我一闹,我都没了主意,左右都有道理。”
紫来说,“青琐姑娘虽然看着笨,都总觉得自己有过人的才干,不甘心只做一个伺候男人的姑娘。”
我说,“那就是想当主子咯?”
姐姐拨弄着嫁衣上的穗子,对蔷薇嫂子说,“我好不容易平息下的心情,你偏偏说这些话来烦扰我。我与女柳先生本就了无瓜葛,因为瓷面狐狸才救了她一命,你这些话说的,我的心又乱了。”
我问,“那这个孩子是谁的你可知道?”
蔷薇嫂子摇摇头,紫来在旁边对她说道,“你白待在牡丹坊了。我还以为你原是个厉害的女人,如今是高看你了。”
蔷薇嫂子撇着嘴说,“我就是不想管了。青琐姑娘给我几剂药,让我混进汤里给女柳先生服下,我不愿意,她居然还和我闹,说整个牡丹坊都用来倒贴给女柳先生。”
我说,“连个青琐姑娘你都摆不定,你真是枉为妖怪。”
她一脸无辜地说,“你们也不给我个主意,这个人,我是假装不下去了。等白姐姐嫁人了,我就回崆峒山,还是当一只兔子更舒坦。”
姐姐笑着说,“这还不简单,你只需告诉青琐姑娘,从今往后,除了女柳先生和伺候她的桃漾姑娘外,其余的生意都由她张罗,再从你抽成的银子中拿出三成给她。她自然有体面,觉得自己那点子头脑有了用武之地,还可以自称为二当家。你只管将女柳先生交由桃漾姑娘照顾,省得烦心。”
蔷薇嫂子笑得开心,“就是这样!早知道应该早点来讨教,害我烦心了这些日子。”
紫来轻轻敲她头,“你就是笨!”
于是两个人又开始替姐姐打扮起来。一番辛苦过后,姐姐这张脸,怎么样也映衬了“千娇百媚人中样,比花花无语,比玉玉无香”的句子。
直到出嫁那天,除了天始终没亮,其余都风平浪静。南安城的人们早已习惯了天黑,但巫山巷却比往日更加繁华。随时都有小船顺着媚男河将女孩子们卖去各家堂子。只是蝙蝠和那些灵峰寺的和尚,像鬼魂一般,时刻混迹于巫山巷和南安城的生活之中。
等待的时光像是崆峒山背涓涓的流水,不知道那水流何方,却充满了新奇的想象,姐姐对着窗外的海棠树发神说,“这无休无止的天黑,倒更像是给了我不凡的一生。”
我心想,这琉璃光的阴谋诡计,也值得你此番感悟。
大婚的那日,巫山巷人声鼎沸,文三娘似乎把巫山巷所有的小女娃都聚集在海棠阁楼下,叽叽喳喳,但更显得喜庆,映山怀里兜着各种糖果,分派给小孩子们,又笑着说,“三娘这是在预演呢,到时候青林公子府上,白姑娘只怕也要生出这么多娃娃来。”
文三娘打她,“生这么多,你以为是猪呢。”
这话听不出好歹,还好姐姐在房里更衣,不曾听到,水华和暖烟从外面回来,说,“这一路都准备好了,各家堂子花阁门前都清一色挂着咱们的灯笼,这条巷子都是给白姐姐送亲的!”
岩桂晚一步跑进来,“就是,谁家不答应水华就直接给一嘴巴!我在后面贴补银子,软硬皆施,没有不答应的,再不肯,非要把她们的客人抢来!”
映山说,“怪不得你把束胸拉得那么低!我还以为是等会去青林府上吃酒,你好招揽生意。”
岩桂上去捏她一下,“放你的屁,今儿在那招揽生意,这份子钱是该给青林公子还是文三娘,这不清不楚的怎么好?而且我又不缺银子,白姐姐大喜的日子,咱们开什么荤,这喜庆都给白姐姐晚上吃肉用啦!”
映山拿着这话去姐姐屋里告状,说得姐姐脸又红了。不过她们只以为姐姐嫁的还是之前那个风流成性的青林,闺房里的活计驾轻就熟,殊不知这在几里地之外盼着姐姐进门的人,还是个货真价实的童子鸡。
吉时已到,文三娘和我一人一边,扶着姐姐上了喜轿。临上前姐姐捏住我的手说了句,“我还是怕。”
“没事,天塌下来还有这么胖的我撑着呢。”
终于上了轿子,我跟在旁边一路在热闹欢声中向青林府上前去,我看着巫山巷两边的姑娘公子们都站在阳台或窗台上祝贺,有的还放起了烟花。轿子里的姐姐一定不会好奇这黑夜里热闹的模样,她的心思从天界猪棚开始,游荡了五百年,终于有了心安理得的归宿。
轿子刚落下,青林站在门口,器宇轩昂的,刹那间,我觉得此刻似乎在天界,只不过那个跟在师傅身后长长辫子的小徒弟,如今长大了两岁,换了件红色喜庆的衣裳,等在猪棚门口,接姐姐走。
姐姐从轿子伸出手,我赶紧接上,她紧紧抓住我的手,像是当年在鹿吴轩逃跑时候一样,她在我耳边悄悄的说,“看不见的感觉,真好。”
还好姐姐事先请好了媒婆,眼下文三娘什么主意也没有,只是哭,连映山也看不下去,嘟囔说,“都别看白姐姐和青林公子花好月圆了,尽看你在这里卖儿卖女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白姐姐是你的亲女儿。”
文三娘哭得抽抽,“我要有个这么聪慧的女儿就好了。”
岩桂对映山说,“你管她哭呢,说不定到时候你出嫁的时候,她哭得更凶,把那灵峰山都给哭倒了才算!”
映山满意地笑道,“那我十足的欢喜!”
姐姐和青林在媒婆的指引下,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这一套流程我在南安城也时常看到,倒是真到了姐姐这里,我倒是揪起了心,生怕走路时不小心摔了一跤,或者一阵风吹过,那盖头不注意飘了出去。
礼仪完毕,瓷面狐狸带着峰青,招呼着众人在院子里坐下大开宴席,虽有心事,但他还是那么灵巧。我陪着姐姐去卧房换了一套衣服,青林也闯了进来,看着我一脸诧异,“珠姑娘怎么在这里?”
姐姐轻拍了我一下说,“哎呀我忘了,这里嫁人的习俗,你不应该在这里的!”
我又不知道,姐姐一路盖着盖头,我不扶着她,摔个猪趴屎怎么办?
出门后,我又溜去厨房看看能吃点什么垫垫,早就听说文三娘花钱给乔婶找了好些个经验老道的厨子打下手,只让她指挥,并不让她干活,说是乔婆不在,终究不放心这么多人的餐食。这话把乔婶气的够呛,拿着锅铲就像打人,可是现在也没人怕她。
回到院子,宾客们在海棠阁姑娘们的照应下已经各就各位,十分妥帖,青林也牵着姐姐前来,迎接所有人的祝福。
突然一阵奇怪的风吹过,所有的一切都暂停了。青林的表情也暂停了,各色客人的表情也不动了,连瓷面狐狸那条看不见的尾巴也凝结在空中。
似乎是有人意外闯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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