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了一天,直到黄昏过后,文三娘靠在门梁上说,“这倒是奇怪,天黑的时候客人那么多,今儿反倒冷清起来。不知为何,这天亮之后,关于巫山巷的流言蜚语又传起来了,顺着之前顾公子老死那一出,倒有人编出了更荒诞的故事。”
岩桂拿着把花扇,在门口乘凉说,“今儿双喜临门,你不让我们休息也就算了,也得让客人们在家好好休息一回,不然这腰不就断了么。”
本来文三娘还一筹莫展,听到这话便说,“哟,你是弄坏了几个客人的腰,竟也这般张狂?”
正笑着,峰青远远地走来,姐姐跟在后面,娉婷在我旁边嘀咕,“三娘让峰青去京城打探消息,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文三娘看到峰青走到跟前,问他,“人接到了没有?就你一个人回来?”
姐姐一脸沉默走到我身边,表情并不高兴,难不成真被我猜中了,她看不惯映山的表哥才华高于青林?
文三娘着急地四下张看,拿过岩桂手中的扇子打在峰青肩上,“连个人都接不到,接不到就继续等,谁让你赶回来吃饭了,万一人回来了连个捎信的人都没有!”
峰青在文三娘耳朵旁悄悄说,“昨儿刚放榜,今儿当朝丞相就要招映山她表哥为婿,今晚肯定不回来了,正在那丞相府上用晚膳呢。”
文三娘听到这番话,先是一愣,气得直跺脚,一转头,正好迎上了映山的眼光,几个人面面相觑,映山开始欢快地笑着往这边走来,看到峰青焦虑的眼神,又看了眼文三娘,一只慌脚鸡站在一旁,支支吾吾什么也说不出来,映山仿佛预料到什么,脸色马上暗沉下来,问,“这是怎么了?”
文三娘看向姐姐,姐姐点头说,“说实话。”
映山也着急,拉着文三娘的手,大声地问,“怎么了你倒是说话,是舌头被人拔去了吗让你傻站在这里,说是接人的,这人是不是出事了?”
厅堂里本来几个客人热闹的气氛,被这一声质问叫停了,慢慢安静下来,姑娘们收起了乐器,宾客们也放下来酒杯,都把目光投向映山和我们围成的圈。
文三娘将刚刚峰青的话原封不动地说与映山听,她先是一愣,然后呆了一呆,晃了一晃,最后长吁一口气说,“唉。你们也太神叨了,我还以为表哥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事呢,人逢喜事总是少根筋,我就担心路上有不安好心的歹徒。这我也放心了,还担心表哥中了状元不能分配个好官,有丞相作为他的岳父大人,这肯定前途无量,连我祖上都跟着沾了光。今天真是好日子呀,从早到晚都是好消息!好消息!”
说着说着眼睛便红了,但她马上转过头去,随便找了个客人,抢了他手中的酒,一饮而尽,然说搂住客人的肩膀说,“李大人,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今儿来怎么只在楼下喝酒,不跟我上楼呀?”
那位不是哪座庙的李大人不懂什么情况,支支吾吾地说,“文三娘说今儿不做姑娘的生意,单单请我们喝酒。”
映山说,“她傻我可不傻,就是巫山巷的姑娘们都傻了,我也要做那个最精明最会赚钱的姑娘,快陪我上楼,大不了今儿算你伺候我,我付给你银子,你以后多来看看我,千万不要忘了我。”
这一通话说的,文三娘扭过头就哭了。水华本来在一旁伺候客人倒酒,也被岩桂过去拉着上楼去。其他人都愣住了,在原地,不知道该伤心还是遗憾。
不多时,岩桂换了一身藕丝衫子荷叶罗裙,脸上毫无妆容,站在楼梯间的台子中央,水华和暖烟抱着琵琶在身后坐下。岩桂说,“今儿给各位客人们演一出《春江花月夜》。”
轻高曼舞,念念有词,“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我原以为这戏词是讨伐男人的不忠和狂妄,可是却娓娓道来人生的无常。似乎一潭春水,将刚刚无比浓烈的悲伤,给化开稀散。
零星的客人们继续喝酒,文三娘拉着我在一边坐下看戏,说起了映山的往事,“映山从小就不爱哭,那时候她刚来巫山巷,不但不难过,还喜气洋洋的,我就喜欢逗她,问,是谁把你卖来的呀?她手里拨着麦芽糖的糖纸,说,是我姨娘卖我来的。我又问她,把你卖来你怎么也不哭?她含着麦芽糖说,我姨娘说了,卖了我,就有银子供表哥念书了。我觉得她傻,问她,可是你知道以后要伺候别的男人吧?她点点头说,我姨娘答应我,我只要在这里乖、听话,以后表哥赚了钱就能把我赎回去了。”
姐姐安静地坐在我旁边看戏,不多久又起身拉着我到了后院,看着已经春尽的海棠树,说,“看样子那一日琉璃光在胥境轩说的话,都要应验了。”
“什么话?”
“他说,这海棠阁姑娘的命运其实都在我的手上,我答应随他去回天界,进他的炼丹炉,他便会放过她们。”
“可是他现在被困在鹿吴轩,又怎么能影响这人间的命格呢?”
“想必他早就改过了这些姑娘的命薄本子。”姐姐叹了口气,“你说我赖在人间,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不懂为什么姐姐要有如此疑问,这一切都是琉璃光的罪过,这会儿她竟然都算在自己头上。
我问,“如果映山这表哥天生就是个负心汉呢?原本就是映山命里的劫数呢?”
“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我既不看不到任何人无常的命运,也没有能力帮助她们,来了巫山巷这么久,不过是同她们热闹了一场,终归如同烟花绽放一般,一涌而散。”
看众人无趣,姐姐就回去府上。我留宿海棠阁,是担心映山的心情。第二日依旧浑浑噩噩,映山房里有客人,其他人在楼下,谁也不敢提昨日之事,倒是文三娘后悔起来,说大家之前玩笑太多,这下反而不成真了。
岩桂嘟囔着嘴,“哼。男人当负心汉,三娘倒怪我们的不是了。”
突然背后传来一声笑声,又是对面那位青琐姑娘,今日还让彩笺跟在后面,想必是看热闹来着,边走边说,“我时常说文三娘不中用来着。现在看起来,这海棠阁的姑娘们看样子都是残兵败卒,之前花团锦簇这么多时日,今日却冷冰冰的,看样子白老板嫁了人也如春水一般,流走就凉了。”
岩桂拉了拉我说,“珠姐姐你上,我说不过那位烈火金唇。”
我心里一顿急鼓,映山不在你倒拉上我这个铁口葫芦,连姐姐也时常说我这张嘴,除了吃无半点能耐。
众人转过头,水华却过来挡在岩桂前面冷笑一声说,“怎么了?女柳先生不出头,你倒是天天来我们这里晃荡,看来,牡丹坊只有从别家店里抢男人才能维持自己的生意是吗?”
青琐姑娘笑着说,“哟,水华姑娘也会替岩桂和映山说话呢,我这又不是来看笑话的,干嘛这么针锋相对,说不定哪天这海棠阁倒了,你还要低着头去我那寻一个房间挤挤呢,眼下可别图一时嘴快伤了彼此的和气。”
文三娘冲着后院喊,“峰青快来送客,嘴上送不走的话,直接拿根棍子来打断她的腿!”
峰青以为是有喝醉的不识好歹的客人挑事,果然拎了根木棍赶紧跑来,一看是青琐姑娘,那手上的劲似乎就软了三分。
岩桂走过去接过木棍说,“你舍不得下手,我可舍得。”
青琐姑娘打量着岩桂上下说,“先别急着动手,我倒是要说说,你们一个个青衣素面的扮成这样是干嘛?是要嫁人还是上坟?我早说海棠阁的姑娘们都是酒囊饭袋,看样子真是没主意,巫山巷的姑娘碰到这种事也不是头一回了,将自己一辈子积攒的银子送给多情书生上京赶考,最后翻脸不认人倒还算个人,有的怕耽误名声影响仕途,反过来倒打一靶,官官相护将姑娘送下地狱也不稀罕。这还没怎么样,你们就在这里哭哭啼啼。”
说到这里,青琐姑娘看着文三娘,“你怎么也这么不中用了?要我是你,就带着海棠阁的姑娘们去京城他丞相府前撒欢,闹他个十天半个月,将这一辈子的委屈哭给京城的达官贵人们听,看是他们的嘴巴厉害还是我们会迷惑人心!是他们要体面还是我们更不要脸!”
想不到她竟然是这样一副心肠,文三娘吓一跳,此刻她竟然如同谋一般。正好映山送完客人下来,今儿倒是换上一身姹紫嫣红,但在别人眼中,却是断壁残垣,她好奇地坐在一旁问,“怎么着?想出了什么主意?让我也听听。”
刚刚还热闹聊起来的话题,这会儿都不说话,半晌青琐姑娘才冒出个,“去京城闹他个天翻地覆呗。”
这话我都听出了没底气,映山冷笑声问,“怎么个闹法?耍大刀、举大旗、跳火圈,还是在丞相府门前一哭二闹三上吊?就咱们这个身份,还没进京城说不定就让人撵出来了。”
这话堵得一桌人没注意,果然都是嘴皮上的功夫,但凡要过脑子,都不中用。
映山说,“算了。还能怎么办,这就是女人的命呗,实在不行,我就嫁去王员外家当个小妾呗,还能委屈了我?”
说完又回去忧伤去了。气焰嚣张的青琐姑娘这会儿却偃旗息鼓了。连着两日整条巫山巷都无精打采。看海棠阁无动静,我便去了青林府上,听到廊下姐姐和青林讨论此事,便变成一块石头,滚到姐姐脚下。
姐姐低头一看,认出是我,继续对青林说,“我不能这么坐以待毙。”
青林递了颗葡萄给姐姐,“你想做什么?”
“满足映山的心愿。让她表哥重回她身边,要是这世间有让人回转心意的药就好了。”
“这又是胡说了。哪来的这种药呢?”
“你可听说过鬼门关忘川河边,有一块三生石?”
“在书中看到过。”青林笑着说,“可是那不是杜撰的故事吗?不过是凡人此生的情缘不愿意忘却,便想着有来生再续上,或是此生不如意,便将这希望寄托在下辈子了,大多是遗憾事罢了。”
姐姐说,“可我不光听说有这块石头,还有另一个妖怪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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