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依旧下着雨,这个匆忙的夏天似乎也没有那么热。我的睡眠却变得艰难,总是在半夜突然醒来,然后就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这一日还算好,天朦朦亮,我去后院查看,乔婶已经带着娉婷出门买菜了,突然前门一声闷响,似乎有人撞开了门,我心想,“又是一个酒醉的客人。”
小心走过去,门果然开了,却看不见人影,我探头向桌子另一头看去,果然有位一袭黑衣的男人倒在地上,我不知如何主意,峰青也不知死哪去了。只能坐在一旁发呆。
倒是一个生客,不光巫山巷没见过,连南安城也没遇到过。海棠阁最不愿做游客生意,赚了一夜钱就没下文。我开始胡乱猜测,这人说不定是老家欠了银子,逃荒来的。也有可能是嫌弃老婆,家里管得又紧,故而来这里潇洒一夜后不愿回家。
那人突然开口,“给我一壶酒。”
说着从腰间掏出一只葫芦,朝我这边一摔,我心一惊。不愿理他,他又从身上摸出一个土色袋子放在地上。
“不白喝你们的酒!我拿东西换的。”
我好奇拿个土色的布袋子装的是什么不值钱玩意,从桌子上抽了双长筷子,俯身靠近将那袋口拨开,可是里面却灰乌乌地看不真切。眼见不是危险的物件,我便放大胆子碎步两下过去亲手打开袋子一掏。
原来里面都是核桃。
我不爱吃这玩意,却让我想到多少天前,梦见南石在崆峒山给我砸核桃的一幕。我将那袋核桃收起来,倒了碗酒放在地上。他伸手在地上摸了摸,抓起碗一饮而尽,不一会,他似乎腿脚都有了力气,站起身来,自己找了个椅子坐下。我看得惊奇,仿佛我刚刚给他的不是一碗酒,而是从天界鹿吴轩偷来的一剂灵丹妙药。
我说,“你从哪里来,为何从未见过你?”
“我从崆峒山来。”
这话像是故意说给我听,他看着我,好像知道我的底细一般,我说,“你来早了,这会儿姑娘们还没醒,你喝完这碗酒就可以走了,晚上再来吧。”
“我又不是来找她们的。”
我问,“那你是来找谁的?”
他此刻似乎清醒了一半,却是好隽秀的一张脸,闪着眼睛看着我,“找你的。”
“你找我做什么?”
“本来想等你知晓人事才来找你,可是近来总是忐忑,有点等不及,便过来看看你。正如你姐姐在女史官的日晷里看到了青林的时间,我在她的日晷里也看到了你的时间。”
我不懂何意,“你带点吃食来,我还能和你说上几句话。”
“刚刚那袋还不够?”
“我不吃核桃。”
说完我正要往楼上走,他又拿出一个灰色布袋,里面掏出一只碗,面上另一只碗盖着,掀开后放在桌子上,我不屑地探了一眼说,“这是卤肉?我不吃猪肉。这海棠阁的姑娘也没一个吃猪肉的。”
他说,“这不是猪肉,是卤牛肉,不信你尝尝。”
我看这卤牛肉色泽油嫩,筋肉分明,我提着一双筷子,想夹又不愿当着他的面,只能岔开话题,“你哪来这等牛肉?南安城好久没看到过了。”
“我是个屠夫,自然要得到上等牛肉。”
说完他起身要走,见到食物,我心软了三分,问他说,“你不是有话要说嘛?”
他摇摇头说,“你先尝尝吧。我现在和你说了也无用,正如你姐姐说的,你现在对情缘这事还不知晓。”
他出了门右拐,便走了。我来不及跟上去,就听见岩桂的声音,“多难得,这么早就有公子光临,珠姑娘也不替我好生留下,我略看那样貌,清新俊逸的,扫过他的眉毛,像剑柄出鞘一般,一眼就知道不是巫山巷的常客。”
水华的声音在后面赶过来,“呦,匆匆那么一眼,你就知道那男人相貌不凡。这么久没吃男人,就这么饥渴起来?”
岩桂冷笑一声说,“怎么着?你要打听清楚,好上门去贴银子吗?昨儿还偷偷让暖烟送银子去灵峰寺为韩公子许愿,今儿就要另起相思了?”
水华被她说中了一般,怏怏地说了句,“就你最精明,还不知道以后怎么死的呢。”然后便躲去厨房。
我看姑娘们都渐渐起床,便端着那碗卤牛肉上楼去姐姐房里吃去。我坐在窗边,夹了块放在嘴里,看着窗外的海棠树,一丝崆峒山的凉气从唇齿散发至喉腔,味道确实着迷,一小碗卤牛肉,没几口就吃完了,我盯着油光发亮的碗,嘀咕着这碗怎么这么小。
第二日我还想着这口味道,坐在厅堂里发呆,总觉得这屠夫应该还会再送来一碗卤牛肉。第三日快想疯了,早起便跟着乔婶去集市,我便问,“乔婶,你知道这个南安城有个屠夫的牛肉特别好吃嘛?”
乔婶摇摇头,于是我在集市扑了个空,便早早折回,捯饬了好几日,也寻不到这一碗卤牛肉,又折腾了乔婶和娉婷买了不少卤牛肉回来,不是太咸,就是太涩,肉质不是太老就是太柴,越吃越怀念那一日的味道,折腾得我茶不思饭不想,连岩桂都说我,“其他的姑娘为了公子这般憔悴,这南安城也只有珠姑娘,为了一碗卤牛肉这般神失情伤的。”
吃不到好东西,我只能糊涂睡去。梦里我只见那屠夫坐在崆峒山的山腰,穿着灰白的长袍,头发随意地在后脑勺扎成个丸子,半躺在一块巨石之上,我记得当年姐姐在此处修行的时候,我时常将人间偷来的饭菜摆在这块石头上。
我问,“你怎么在这里?”
“我修行无聊,找你聊聊天,你不是想吃卤牛肉吗?”
“我这会在梦里怎么吃?”
“梦里之事与醒来之事有何分别呢?往日里,你去别人的梦中一探究竟,不也是你真实发生的事吗?”
他的话如同禅语一般,竟然有点道理,我问,“你究竟是谁?为什么知道我的事情?”
“我此刻偷偷来人间与你相遇,借用了这个屠夫的身子,所以现在不能告诉你我是谁,不然我师傅知道我溜出来跑进你的梦里,估计要打我了。”
我不懂,“你的师傅?难道是琉璃光?”
他笑着说,“当然不是那个混蛋神仙。”
“你现在是在我梦里?”
“对呀,不过是我将你带到这崆峒山,你那海棠阁人太多,而且稍微有点才气的男子走近,都要被上下各位姑娘盯上,我嫌烦。”
一阵风吹过,他站起身,然后用手在石头上一扫,一碗卤牛肉便冒了出来,我看着眼馋,说,“你教我这法术吧,以后我也省得惦记了。”
“哟,这么惦记我?”
这话倒把我说羞了,才感觉,来了人间这么久,第一次有男人这么和我说话,有点轻浮但并非他本意,我的心如同猫挠了一下。
我不管他怎么看,只管吃起来,果然是天边飞来的美味,“南安城没有这道口味,你这手艺沾了便宜。”
他说,“你在巫山巷待了这么久,混迹在烟花之中,还是这么单纯,倒也难得。”
我自嘲地笑,“可是被姐姐和姑娘们笑我傻呀。白做个人了。”
他说,“你多吃吃你姐姐的眼泪就好了,这是一剂药,你早晚要吃的。”
“我吃过了,近来她的眼泪都是甜味,有次舔了一下,腻了我半天,喝了半缸水才缓过来。”
他笑着说,“再等等吧,之后她的眼泪就五味杂陈了。”
“你都知道?”
“我本来看过你的时间,却也看到了你姐姐的时间。”
我不想多问,怕听到什么不该听见的,又不好转话给姐姐,“我不管。”
“我今天找你来,不光是给你送卤牛肉的。”
“那你来是?”
“我想带你走。”他说,“本来应该等你姐姐在人间的情缘了却,再带你走的。可是我不忍心看你经历这么多。”
“不忍心?我姐姐要经历什么?”
“她的情缘中有一番千锤百炼,痛定思痛。不过都是她的修行。”
我问,“与青林有关?”
他点点头,我记得姐姐说过的话,“可是琉璃光拨动的不是巫山巷姑娘们的命运吗?”
他摇摇头说,“哪有这么简单。但我也不能告诉你太多,我只问你,你跟不跟我走?我将你藏在酒壶里,然后等我离开我师傅之后,再将你放出来,你看可好?”
“当然不行。”我说,“既然你说姐姐有一番不堪的遭遇,我自然要陪着她在人间渡过难关。”
他叹了口气说,“虽然我知道是这个答案,但还是要跑来一问。算了,我还是教你卤牛肉这个法术吧,其他你图懒又笨,肯定也不愿学。而且日后我不在,你也自己能满足胃口。”
和姐姐一般腔调,又要对我好又要埋汰我,他看出我的不悦,偷笑说,“拿出你的手。”
我不知道他何意,呆呆地愣住。
他说,“这是在你梦里,算不得占你便宜。”
说着他摊开手心,我小心地将手放在他掌心,他收手轻轻捏住,然后闭上眼念起了经文,突然我的手有股子灼烧感,像不小心路过厨房烫到了乔婶的油锅。
我要躲开,他捏紧了手,闭着眼不看我,嘴里说了句,“为吃一口卤牛肉,你忍一下。”
这话马上安抚了我,手竟然不觉得疼,只觉得这个人,面善又熟悉。长长的睫毛像春日里细柳拨出的倒影。
不久,他松开了手,额头冒出了一层汗,长舒一口气说,“我原知道你修行的资质浅薄,没想到这么浅,以后估计更要废我的修为了。”
莫名其妙加上这么句话,我心想,你要是觉得亏,大不了我问姐姐讨些银子来给你好了。
我突然问,“既然你通晓这么些事,可知道映山的结局吗?”
“她和海棠阁姑娘们的结局都差不多。”
这又是什么屁话,我问,“你看上去神通广大,能够帮我和姐姐一程?”
“我不愿帮别人,只愿意帮你,而且她们在人间这番遭遇,放在往后的日子来看,不一定是坏事。”
最讨厌这些道士和尚神神叨叨的话,反正我也会了这法术,便说,“你快走吧。我再睡会就要天亮了。”
这时候我才注意,这里的海棠花又飘落了一地,我纳闷起来,这夏天都快过去了,怎么还有海棠花。再一想,这海棠树不是被姐姐移植到海棠阁了吗?上次来这里还是光秃秃一片,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四周查看,才发现那屠夫已经不见,一阵大风卷过,我迷迷糊糊睡去,梦中有个声音解释说,“这里不是你现在的时间。”
我醒过来,发现天蒙蒙亮,刚刚那一切,我不知道是真是假,我伸手在桌上一招摇,却一片空荡荡。再一招,依然纹丝不动。
也是,一场空梦罢了。我摸了摸手,梦中发烫的手心已经没了痛感。
门被推开,姐姐一身鸭黄的长衣长裙,走进来说,“你终于醒了?”
我说,“姐姐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青林的被窝不舒服吗?”
姐姐拉着我走到窗边说,“你知道你睡了多久?”
“多久?”
“这都第七天了。”姐姐说,“你看窗外,映山那艘花船今儿可就要驶去京城了!”
我竟然睡了七天,往外看去,那花船和我睡前没什么不同,不过船头多了两个箱子,还有个木桌上面摆着茶具点心。这日头刚刚挂上来,还弥漫些暑气。
依然不敢相信,“怎么睡了七天?”
姐姐说,“你一直没醒来,谁喊都不中用,文三娘就派峰青去府上喊我来,我一来,看你嘴巴动着,像在嚼东西,便知道你在梦中吃着。”
那可就是梦中嚼着卤牛肉了。我将那梦告诉姐姐,她笑了笑说,“想必我至于青林,正如他之于你。”
我说,“我连他是谁都不知道。”
“青林遇见我之前也不知道我是谁呀?”
这话竟让我明白过一些,可是依然糊里糊涂,我跟着姐姐下楼,看到青林也在楼下喝茶,居然这么大阵仗,连他也来了。映山从后院小跑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你可算醒了,这几日我们倒还好,白姐姐受苦在你旁边日夜守着,可把她熬坏了。”
我这才注意到姐姐眼睛都陷进去一块黑影,她也不在我面前说辛苦,我上去拉着她的手,想说点什么,被她打断说,“别跟我矫情,你是我亲妹妹,我的担心也是情理之中。”
映山说,“她可怕你从此不醒过来了。”
岩桂跟着说,“文三娘也着急了几日,出了五花八门各种主意,又说要请道士道婆,又说要去将灵峰寺的和尚请来。都被白姑娘拒绝了,只是一个人坐你身边,时不时地在梦中给你喂点水喝。”
霎那间,我想冲进那个梦里将屠夫打一顿,害我让姐姐担心一场。这时更想将那卤牛肉变出来孝敬姐姐,正如我在天界猪棚每次哄姐姐开心一般,从怀里掏出从别的猪嘴里抢下的鸡腿,送到姐姐面前。
我拿手又在厅堂的桌子上来回招摆,岩桂正好在旁边看到说,“珠姑娘这是干嘛?擦桌子还是要变戏法?”
姐姐在旁边说,“想必她这一场梦,不知去了何方何地,也许是男人的逍遥池,让她这般流连忘返的。”
我不知该说什么好,青林在旁边闷了口茶,眼睛转来转去,岩桂说,“珠姑娘你还有袋核桃呢,说不定吃了补补脑,你能想起点什么。”
“我不吃那玩意。”
姐姐过去拿了一颗,拨开桃仁摆在我眼前说,“你要吃下。人家能白给你的?”
我接过桃仁,在嘴里嚼了嚼,果然依旧没有味道,“不好吃。”
姐姐说,“那你再试试刚刚的动作呢?”
我又在桌子上一招,果然袖子下出现一碗卤牛肉。姐姐拿过去说,“这是你孝敬我的吧。”
姐姐竟然知道这法术的窍门。岩桂说,“这是哪一出把戏,我眼睛一花竟然没看出破绽。”
青林说,“看得出来就不叫戏法了。”
突然文三娘从后院跑进来说,“映山,你还在那发怵干什么?客人到了,要登船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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