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看着河面,嘀咕着,“上船的时候我在映山身上做了个记号,如果她不见了,我理应感觉得到。”
我看着四周一片静谧的河面,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几只飞鸟掠过河面,又向别处觅食去了。
姐姐对青林说,“珠花,你和公子好生在这船舱守着。我去河里看看。”
青林说,“我熟水性,随你一同下去。”
姐姐说,“相公不必担心我,替我照看好妹妹。”
说这话的时候姐姐看着我,我明白其实她在担心青林,这话是让我守护着青林。
姐姐跳进水里,青林和我坐在船头,我远远看到旁边的河岸上飘起了阵阵白幡,我指着喊,“姐夫,你将船往那岸边划划。”
青林同样注意到那白幡,将船往岸上划去,近些我们看得更真切,原来真的是映山表哥,一袭雪白的丧衣跪在地上。
青林问,“那个人是谁?”
“就是映山的表哥。”
“这?”青林说,“他怎么来了?”
“他昨日就一直在映山那条船上,假扮着船夫。”
这船继续向河岸靠近,我喊住青林,“姐夫,不可再靠近了。我怕被他发现。”
“那我正好要问问,映山去了哪里?”
“还是等姐姐回来再说。如果映山是他害的,此人必居心叵测,必定想好了一番狡辩的说辞,现在过去,不正好落入他的圈套?”
青林看着我,“也是。那我们就在此地等你姐姐上船吧。”
我远远的看着河岸上映山表哥的表演,他的眼泪似乎比昨夜里的更真诚,虽然我听不见他们的对话,但依旧能猜测到那是一个缠绵悱恻、相思寸断的爱情故事,故事的结局一定是男子苦苦守着青梅竹马的魂魄,一生悲怆。
青林无缘无故来了一句,“所以这人间找到一份真切的姻缘,真的千辛万苦。”
我心想这一辈子累的是姐姐,这五百年的路程,也只有我陪她体会心酸,你倒好,只管最后摘果子了,这会儿你感慨个屁。
不久后,姐姐从河面浮了上来,竭力抱着映山,冲了青林喊,“相公,扔根绳子过来,将她拉上去。”
青林赶紧从脚边抛去一根绳子,姐姐将映山绑好,喊道,“可以拉上去了!”
姐姐将映山向船边推,青林用力拉着绳子,可是映山本来就胖,这会儿浸在水中,想必更重了三分,我心想,这事还得我上前才好,便站起身顺着青林身后的绳子,轻轻一拉,那映山半身就趴在船头,这会儿的她,脸上的妆容全无,朴素地像个农家妇人,不小心河边失足,被我们救起。
三个人将映山拉到甲板上,我看着映山冰冷地躺在地上,小声地问姐姐,“她是不是已经死了?”
姐姐摇头,冷笑声说,“这男人坏起来可真坏,你看映山嘴唇发青,想必她还中了毒。”
“怎么又中了毒?”
“想必是她的饭菜被下了毒。不给她留一点后路,死得透透的才好。”
我问,“是她表哥下的毒吗?”
姐姐说,“还能有谁呢?”
说完姐姐在袖口处变出一只青鸟,那鸟悄悄飞走后,姐姐说,“我们在附近找一处渔村先将人放下吧。”
我指着河岸那阵阵白幡,对姐姐说,“你看那表哥在那哭天喊地呢。”
“我先将人救了,这帐早晚要跟他算。”然后对青林说,“船驶向下一个渡口吧,这人,咱们眼不见为净的好。”
青林去后面划船,姐姐对我说,“我用那青鸟捎了口信给紫来、蔷薇嫂子来帮忙。”
然后她在映山身上绕出一片金光,说,“还好我法术高强,不然这人真让她表哥害死了。”
我其实并不是不愿相信是她表哥害她到如此,却是相信映山的心意,她虽没什么学问,却冰雪聪明,巫山巷的道理,在她眼中都是过眼云烟,一眼就看清楚男人的话,哪些是信口雌黄,哪些是推心置腹。
姐姐说,“这溺水好救,可是她服下的毒,又如何化解呢?”
我说,“要不要去趟厎阳山,看看映霁天那里有什么好主意?”
“她毕竟离开人间这么多年,而这人间的毒,还需要这人间的药材来化解。”
青林正好走过来说,“我知道有一味药,能够救这性命,只是山高路远,我怕等不及。”
“在哪里?”
“在灵峰山隐叠泉后的山坡上有一处悬崖,那里四季都没有光照,却能开出一朵朵桔梗色的花,一团团小小的,将那花碾碎,再配上几味寻找药材,就能熬出解药来。”
姐姐说,“我去灵峰山找。”
青林说,“我同你一起去。”
姐姐点头答应,不久,这船挑了一出地方靠岸,青林下船去找渔家商量,花银子盘下一间屋子,便安排映山住下,又去买了些煮药的器件,一应齐全,姐姐嘟囔说,“他总肯花心思在别人身上,只怕日后要吃亏。”
我说,“你时时在他身边,护他一世周全,不怕。”
姐姐欣慰地笑了,这里收拾好了,青林牵了匹马过来,准备和姐姐去灵峰寺,我心想如果你不去,姐姐一团云彩的功夫,一会儿就到了。
姐姐和青林走后,我用几条毛巾将映山上上下下擦拭干净,来回打量她,好像她是我的孩子,不听话受了大委屈。没多久,紫来和蔷薇嫂子就来了,帮我打着下手,又去旁边的村庄买了身干净的粗布衣服,替映山换上。我将故事缘由也告诉她们。
紫来叹气说,“映山的聪明都用在别人身上了。”
蔷薇嫂子与映山相识不长,看映山如此,说,“以前总看她珠光宝气、口齿伶俐,现在这副清贫样子,倒更适合她。”
傍晚时分,姐姐和青林回来后,立马让紫来煎好了药。姐姐双手合十,在空中幻出一道金黄色的圈,那圈送入药碗之中,搅拌成一团金黄色汤药。然后说,“紫来,快将这药送映山服下。”
紫来将汤药一点点送进映山嘴中,像是一道夕阳照在她的身上,原本冰凉苍白的身子渐渐红润起来,连本来湿漉漉的颈脖也恢复了正常。
青林看着姐姐说,“你这功力确实深厚,比南安城最好的大夫都要强上十分。”
姐姐说,“还是公子的药好。”
紫来将耳朵贴近映山的脸,“好像呼吸也比之前舒缓许多。”
青林长吁一口气,“算是救回来了。”
河边的夜色像一个熬夜的书生,静谧而暗涌,随时都爆发着生命力,随时又可以吞噬万物。姐姐辛苦了一日,便和青林去睡了,留我和紫来、蔷薇嫂子照看。
紫来说,“珠姐姐,你也去睡吧。”
我心中不忿,一来昨日夜里我如果熬住了神,留意到映山花船上的事故,也不会有这么一出,二来我想这映山表哥实在可恨,根本睡不着。
我对她两说,“你们照看好她,我去她梦中走一遭,无论如何,千万别把姐姐吵醒了。”
她两听不懂我说什么,只能点头,我不知道这么一去是否有危险,但只能义无反顾。
我顺着映山的耳鬓走入她的梦中,先是一片漆黑不知方向,我径直往前走,然后沿着远处的光亮,沉入一片幽蓝的河底,我继续向前,渐渐看到一个碧绿的宫殿沉在水草之中。我轻轻把控脚步,一点点找到在水下行走的感觉,像一只轻巧的鹿。
我沿着台阶先推开一个房间,是那段日子,她表哥病着,她在旁边伺候喂药,又替他碾磨,递上笔,在纸上写字。
这一幕我曾见过,又换了个房间,里面是一片星空下的花船。
我看到映山从船舱走出来,走到船夫身边坐下,轻轻喊了声,“表哥,你怎么来了?”
这就是昨晚发生的事了,我看着那船夫抖搂一下,转过头看着映山,叹了口气说,“我来看看你。”
“是不是京城有些话,让你难堪了?其实我也不想,只是姐妹们一心一意为我,没办法推辞,而且我也贪心,想着如果表哥恨我,说不定还能再有缘见一面呢。”
“你等我两三年,再娶你可以吗?”
“当个小妾吗?”
“你不愿意?”
“我当然愿意,我又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哪有什么资格挑三拣四。只是替表哥委屈,从始至终我好像就没帮上什么忙。连我的身世,都成了你的负担。”
表哥拉住她的手,“我从未嫌弃过你。过去贫穷的时候不会,未来即使有幸,能够当个好官,更不会。”
“我在灵峰寺许过愿,你一定能够飞黄腾达的。”
说完映山哆嗦一阵,好像是风太大冷了,表哥抱紧她,问,“可是你怎么知道我来了?”
“我在食盒看到那壶桂花酒,就明白过来了。海棠阁的姑娘不会给我准备这酒。”
我记得,映山不爱喝这味道,每次有客人喝此酒,她都不陪的。
表哥问,“可是你不是最爱喝桂花酒吗?”
映山淡淡地笑着说,“那是和你在一起,才喜欢喝。”
说完映山口中呛了一下,嘴角流了一丝血出来,表哥惊恐地看着映山问,“你喝了那酒?”
“我知道丞相不想让我活着,不如我自己了解性命,倒干净。”
“你知道酒里有毒?还喝下?”
表哥张皇地起身,慌乱地抓起桨要往岸上划,映山拉住说,“表哥,你陪陪我,别废那些功夫了,倒不如多让我开心一会。”
表哥眼泪滴了下来,如同一阵急雨,映山用袖子替他擦拭,“不用难受,你今日愿意陪我在身边,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紧紧握住映山的手,好像在挽救一条性命,“从小到大你都是在安慰我。”
映山抬头看着天上的星空点点,“哥,我听说京城的人都在寻求那长生不老、永葆青春的秘方,你听闻了吗?”
“我也听说了,但好像是许多年之前的事了,他们用银两和贫苦人的性命,去换取青春。不过就在之前,这些人一夜之间,瞬间老去了。”
映山轻声笑着说,“对呀,哪有什么青春的秘方,都是徒劳无功。”然后叹了口气,“贫苦人就是可怜,所以我才这么努力地赚银子。”
“你没必要这么辛苦,要记住,攒下的银子要给自己花。”
“我好早以前就想开了,这人间只有一个红颜不老的秘方。”
“什么?”
“就是死在当下。像我现在这样。”
说着嘴中又渗出一口血,拉着表哥坐在他身边,然后将头靠在他肩膀上说,“今晚的星星这么多,这么亮,明日一定是个好天气。哥,我是真的开心,我这一生有两个愿望,一个就是你高中状元,一个就是能死在你怀里。现在我都实现了。”
她的手已经没有力气,哆嗦地从怀中抽出一条旧红色帕子,“表哥,还记得这条帕子吗?那年我还只有八岁,我将这帕子盖在头上,追着你,让你掀。可是你怎么都不肯,我生气地去了河边坐着,你带着一块糖过来,说,我不是不愿娶你,只是要等到长大的那一天,再用八抬大轿将你娶进门。”
他伸手握住那条帕子,“我记得。”
“你知道为什么那一日我非要你给我买这块帕子,非要你掀吗?”
他摇摇头。
“因为我知道,我第二日就要顺着一条破舟,卖去巫山巷了。人们都笑我傻,笑我什么都不知道,其实我什么都明白。”
他将那块旧红色帕子盖在映山头上说,“我现在掀开盖头,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我愿意。表哥,无论你什么时候问我,我都愿意。”
可是那红盖头盖上后,我房里的一切都变得黑漆漆,然后听见表哥的声音,“映山!映山!你听得见吗?”
没有回声,又等了一会,身后传来那个客人的声音,“你这一味毒酒,正好合适。”
我在映山的记忆里能听见,想必当时她也同样听见了。我的手心突然涌上一股能杀人的力量,可是眼下四周都看不见。我摸索着出了这屋子的门,才在这碧蓝的记忆中幻出手中的剑。
原来我不是不会法术,是到现在,才学会杀人的力量。
我冲进另一个房间,看见映山表哥陪着她在树下喝桂花酒,我上前一剑将他刺死,他的肉身如同烧着了一般,霎那间成了一团杜若色的灰烬。
我又跑去一个房间,这里满屋春色,映山和表哥两人还是孩童的模样,在小溪中玩水,表哥被蛇咬了,她先是用嘴吸出了毒,然后顶着乌青的嘴,背着表哥回家去。我含着泪,也一剑刺死了背上的人。
就这样,我刺死了一个又一个人,我满头大汗,来人间这么久,从未这么辛劳过。这里上百个房间,终于,我站在宫殿的入口处,双手因为疲惫而颤抖。
这下,映山能彻底忘了这个负心汉了吧。可是我盯着碧蓝色的河底,该怎么回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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