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上山的路喊着,“姐姐,姐姐!”
映山拉着水华的手,也顺着另一条山路寻去,“白姐姐,白姐姐!”
再看那个凉亭,瓷面狐狸已经不见了。天色渐渐暗沉,有的姑娘升起了火,娉婷和峰青也点起了好几盏灯笼,一盏交到我手里。我顺着当时灵峰寺的石板阶一路往上,青林跟在我的身后。
我问他,“这些日子,那韩公子有和你说什么吗?”
青林点头,“他在水中给我看了关于娘子和你的故事。他说你们曾经是天上的猪,受罚才来到人间。”
我问青林,“如果我们是猪,你怕吗?”
“我不怕。这天下的人,不想做人的都大有所在,而娘子与你,是真心待人。遇见她,是我的福分。但我之于她,却像是劫难,总害她为我奔波、受尽委屈。”
这也正是姐姐多年来体贴他的心思,竟然如出一辙。如果她躲在一旁,听到这席话,一定会欣慰。
我说,“即使你这么想,姐姐这颗清高的心,也难以过这道羞耻的坎。”
青林点头同意。两人绕着山上找了一圈,依旧没有踪迹,只听见肚子里咕噜叫,于是作罢先下山。正好碰到映山也垂头丧气地回来,青林跑上前问,“可见到我娘子没有?”
映山摇摇头,“白姐姐那么心高气傲的一个人,今天却受尽了委屈。”
青林叹口气,眼神尽是灰暗,“还不知她在哪里伤心,我却帮不了她。”
这会看他,人竟然都矮了半分,离了姐姐,他这般失魂落魄。
几个人无精打采地在山门附近的屋子里找到了海棠阁的姑娘们,乔婶已经熬了两锅暖汤,分给姑娘和百姓们喝下。终究逃得匆忙,没带什么出来,山上也荒废许久,只挖了些野菜,人又多,挤得满满当当,每人只分得一点稀薄菜叶。
这时青琐姑娘欣喜地跑进来,身后的彩笺姑娘和小厮抬着一个坛子,文三娘上前问,“这里面是什么?”
青琐姑娘说,“我在大殿后面的佛像底下,居然翻出了这么一坛子核桃,你说有趣不有趣?”
核桃?我突然想到映山登船去京城前,在梦境中学到的法术。我掏出一颗核桃在手中婆娑,想着一个遥远的人。
我用力一掰,轻松将核桃打开,暖烟在旁边说了句,“珠姐姐好大的力气。”
青琐姑娘说,“这是你不懂了,这核桃是纸核桃,不难掰,你也能掰开。”
我并没有听她们说话,出神地将桃仁塞进嘴里嚼了嚼,然后用手在案桌上一摇,就出现了一碗卤牛肉。
我看那卤牛肉鲜嫩多汁,在这避难的时分,更显珍贵,正要去找乔婶拿双筷子,好填饱肚子继续找姐姐。可是旁边都是饿着肚子的孩子和妇人们,她们都盯着这碗卤牛肉。
一个三岁的孩子躺在妈妈怀里哭闹说,“我想吃!我饿了!”
那妈妈轻轻捂住他嘴说,“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还想要人家的吃食,再闹我得给你一顿好打!”
孩子哪里懂道理,继续哭闹,我实在怜悯她们,便把卤牛肉端到他们面前,“你们吃吧,我还有。”
那母子可能确实太饿了,接过碗千恩万谢一番就开始狼吞虎咽。这一闹本没什么,只不过仅这个孩子有了吃,其他饿肚子的孩子们本来都憋着的,这下也跟着都哭闹起来。
映山和水华带着姑娘们一路安慰过去,青琐姑娘把核桃捧到我面前说,“既然要做菩萨,那就继续吧。”
于是乎,我嚼着一颗颗并不爱吃的核桃,为孩子们添上一碗碗卤牛肉,趁我不注意的时候,连映山、文三娘和其他姑娘也偷偷吃了两口,可我,已经吃核桃吃饱了。虽然嘴上没了味道,可是看着众人劫后重生的欢喜,那些无味的核桃,也酿出了甜味。
看着空空的坛子,突然那一刻,我明白这道法术的意义,活着,从来都不只是为自己。像是梦中之人留给我的功课,直到今日才悟出道理。
屋里有的人饱了,便裹着衣服睡了,青琐姑娘提着灯笼,依旧拎着碧绿晶莹的长裙,如牡丹坊夜里查房般,带着彩笺等姑娘又去其他各屋看看,有没有人饿着了,或是掉进水中此刻冻着了。
紫来说,“今儿才看到,她居然有这副心肠。”
看众人歇下,青林偷偷地拉着我,到屋外问,“我有一件事,想告诉你。”
难道他想逃?离开姐姐,干脆和我此刻告别?面对男人,我只能做最坏的打算。
我说,“有什么话你尽管说。”
青林说,“七岁那年,我和娘子第一次见面,如从天而降一番,与我说了些话,还教给了我一道法术。”
我点头。“什么法术?”
“遗忘。”
青林挪了两步,像是要磨掉石板阶上的青苔,“也许她就在看不见的地方注视着我们,只是她想到,今天整个南安城的人都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觉得羞愧,将人都送至灵峰山,便自己躲起来。而之于我,更是如此,每每见到她,都是光鲜亮丽的样子,甚至连天冷,在我面前也未有过一声咳嗽,她将所有的疲惫、伤心、难堪都藏起来,只是因为爱我,所以今日之事,她不肯见我,也是情理之中。”
我听了这么长串,虽然感动,但更觉得我与姐姐相比,脸皮更厚呗,就算人人都知道我是猪,此刻也无所谓。
我说,“我和姐姐还是南安城的救命恩人呢。”
青林浅浅一笑,“就是!我刚刚细细盘算,才发现这一切都是韩公子为我和娘子布下的局,此刻她躲起来,满腹委屈。如何报复韩公子,我还没有想好,但是城里的人今天都看到了娘子变成猪的样子,所以我打算用法术将他们的记忆全部消除。”
我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即使全城的人不在乎,但是对于娘子而言,她始终记得全城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但凡她有丝毫膈应,从此便不得自在。所以我想用自己的法术,为娘子打消这一疑虑,今日过后,南安城再没人知道这件事。”
他始终都在讲其他人,没讲他自己,我直接问他,“那你怎么看姐姐呢?她是猪,你不觉得恶心吗?”
“如果这么久的日子下来,我还这样看她,那我万死不复,下地狱都够了。”
这一刻,我暗恨姐姐不在,让她亲耳听一听这句话。而我,此刻眼眶里肯定噙着泪,被感动了。
我和青林先找到了守夜的文三娘,把这计划告诉了她和各位姑娘,映山第一个站起来,“白姐姐毕竟是个气盛的人,为了体贴她的心思,这个法子最好!青林你只管干,我不信谁敢说个不!”
水华发不出声音,但也嗯声表示赞同。紫来带着其他姑娘也过来,说,“我们点灯笼引路。”
先是将这屋里的人都摇醒,先是映山解释一番,然后青林伸手在一个个人眼前招摇,然后他们一脸迷惑地看着我们,“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记得一艘大船带我们来,白姑娘和珠姑娘呢?”
青林问,“这一日,可曾见到什么不寻常的事?”
“没。只记得白姑娘一路扶着我,我差点跌入水中,也是白姑娘拉了我一把。”
映山惊喜地说,“真是好法术。”
于是一个接一个,也有人说不曾介意我与姐姐的身份,只当是救命恩人,可还是顺从,闭上眼,忘了这一切。
这个屋子完毕,众人又提着灯笼,走过一间间房,摇醒一个个人,他们在一日奔波的疲惫中朦胧醒来,又浸在海棠阁姑娘的香气之间恍惚,青林一一挥手,施法将他们今天的记忆忘却。
可是他毕竟法力浅薄,我和紫来还时不时传输点内力给他,不知熬了多久,海棠阁的姑娘们也不觉得困,眼看寅时将尽,这才完成。
剩下海棠阁的姑娘们,映山竟然流下眼泪,跪在我面前,“虽然不甘心,要忘却此番救命之情,但我毫无怨言,只求珠姑娘时刻提醒我,日后要报答白姐姐的恩情。”水华也跟着留下眼泪,不多说话,贴着映山跪下,又一个个让青林施了法。
我让紫来扶她们睡下,青林如释重负,和我出了屋子,“这下我再去山上找娘子,她知道南安城的百姓无人知晓她的出身,也该放心了。珠花,从此就剩我一个记得,但我也不能对自己施法。此生我只装不知道,她若问起你,你就说我也遗忘了,让她宽心。”
顿时我明白姐姐为什么爱他,这么个思虑周全的男人,也配得上姐姐。
我说,“我陪你继续找姐姐。”
他不回答,走在前面,我提着灯笼,在后面跟着,天渐渐要亮起来,我不知道姐姐是否去了崆峒山,或者躲去了厎阳山。
可我心中惴惴不安,比青林消失的时候还紧张,感觉什么曾经被淹没的隐患在不断放大,最终要爆发。
我只能默默祈祷,万事太平。
突然一只白兔子尸体摔在我们脚前,像一摊只剩下皮囊的尸体,腹间一道猩红的伤痕。突然山前出现一团蔷薇色的浓雾,蔷薇嫂子站在我的面前。我立马挡在青林面前,问,“你是?”
那气势,宛然就是原来那桃花精,她张狂地笑说,“你们竟然找来这只死兔子,在巫山巷假扮我?”
紫来不知从哪跑出来,赶紧将那白兔精的尸体收进怀中,我冲蔷薇嫂子大喊,“你这枝烂桃花,怎么还能活在这世上!亏得那天姐姐没把你烧成灰,好让你死无葬生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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