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渐凉,暖烟过来拉我们进去,“怎么啦,和我们都没话说,非要两个人在这里说梯己话?”

    姐姐笑着说,“珠妹妹不会喝酒,怕在里面扫兴,所以才出来的。”

    暖烟又推我们上了酒桌,豆蔻依然精神,黛山接了个客人,早回房了,只有霜华在一旁伺候。郎方也让文三娘抱上楼睡觉。我问,“那桃漾还没回来呢?”

    说完靠着暖烟坐下,姐姐在青林身边坐下。豆蔻说,“她不回来最好,反正也没人喜欢她,明儿就我们这些人跟着白姐姐回家过年。其他人都没份。”

    暖烟说,“多少年没出城了,这一路可要白姐姐替我们好好编排。我现在的心,比见那些俊俏的男人还紧张,蠢蠢欲动的,好像明早的风一吹,春天就来了。”

    姐姐笑着往青林身上靠,“我这一路,都听我相公的!”

    豆蔻打趣说,“原来白姐姐是来显摆的,又是相公,又是乖儿子,还有妹妹在身旁,欺负我们这群孤家寡人的!”

    青林喝了杯酒,转头看了看枕在肩头的姐姐,一副岁月静好的笑意。可是这话我却高兴不起来,为什么我要排在最后?

    于是我也闷了口酒,暖烟虽然有点醉了,但是看出我的心思,推了豆蔻一下,“你这没喝酒的还不如我这个要醉的人,你这话倒不像是嫉妒白姐姐,而是在奚落珠姑娘,她自然有似锦的姻缘等着她,又为何要站在姐姐身边?你知道这些年珠姑娘去哪里了?自然是风流了你不曾经历的风流罢了,她不说,只是不想徒增你的伤心!”

    许久不见,这里姑娘的嘴舌越发乖巧了。

    胡闹一阵,众人都去睡了,一觉起床已经日上三杆,恍惚间,我似乎又回到了七年前的时光,只是喊我起床的不再是映山手中的麻辣兔头,而是郎方在床头拉扯我的头发。

    “姨娘,出发啦,大伙都上马车了。”

    我顺着窗外看去,原来三辆马车已经齐备,一辆今様色秀着蜜柑色的碎花,一辆黄绿色,另一辆桔梗色,不像是借来的马车,而是将渚烟阁姑娘们的床搬下来,按在马后头似的。峰青站在第一辆车前面牵着马,收着渚烟阁姑娘们打赏他的银子。

    这一路风雪,可是车里却暖和,我和姐姐、青林、文三娘、娉婷一车,其他人分两车坐。郎方蹲在青林脚间,看着铁炉里的炭火出神,又不知从哪带来的竹签,在铁炉里拨着火花。

    文三娘看着郎方说,“这孩子一转眼就这么大了。我总是不忍看他,好像原来不经意的时光,看着他就一瞬溜走了。”

    姐姐说,“对呀。刚开始走到哪就要抱到哪,后来会走路了,就在你脚边绕来绕去,再后来手中的力气也渐渐大了,也许再过几年,就能保护娘亲了。”

    如果他真是青林的孩子,得了仙气,兴许能助她娘亲这一场人间姻缘。可偏偏不如意,我没头来的来了句,“倒看不出他长得像谁。”

    本来没什么意思,倒是文三娘拱了我一下,如果猪圈里催食的其他猪拱我的屁股。倒是娉婷接话,“我觉得像白姐姐。”

    青林说,“我也觉得像。”

    我来回对照看,果然眉毛眼睛有点像,都淡淡的,却不杂乱。不过也有可能,毕竟瓷面狐狸的模样是姐姐一手变出来的。

    车出了城不久,娉婷就趴在窗上看城外白雪皑皑的景致,还问道,“咱们这是往哪走呀?”

    姐姐说,“往那风雪不侵的地方去,一路往南,便渐渐看那山峦林野都翠绿起来。”

    “那就是春天咯?”

    青林说,“那是南方的春天。”

    娉婷问,“春天还有不一样的咯?”

    文三娘说,“你从来见的,都是巫山巷姑娘们衣裳间的春天,之后你看到的才是人间的春天!”

    娉婷嘟着嘴,一脸好奇,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倒是和峰青一样,一点没变。

    姐姐起身,对青林说,“我和妹妹去别的车里坐坐。郎方在这,姑娘们的闺房之事我都不敢随便说了。”

    青林笑着说,“你去吧。”

    姐姐拉着我下车,也不去后面的马车,而是飞上了一朵云彩。她朝着崆峒山的方向,掐指一算,先是神色紧张,后又舒展开来。我看着远方缠绕着一团乌黑的风暴,一定是崆峒山发生了事故,便问,“那两个影子是否将琉璃光骗过去了?”

    “白影子和他大打一场,但输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些年,我滋养出白影子的性格,与我不差分毫。”

    “那青影子呢?”

    “被带去了鹿吴轩。”姐姐说,“就让那影子陪他糊弄一些日子吧,毕竟他当年不是也用猴妖与我戏弄了一些日子吗?”

    “那我们现在就躲去琉璃光想不到的地方,就可以安枕无忧了吧?”

    “当然不是。”

    正说着,我看着姐姐的指尖和远方苍穹的风暴中间似乎架起了一座红梅色的桥,用无数根荆棘和柔软的花枝,缠绕在一起渐渐往天上生长。姐姐的掌间飞出了无数的海棠花瓣,天空也弯折来一片杏雨,丝丝缕缕地圈在这桥上。

    我问姐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她看着天空说,“记得岩桂、水华那些我从《花鸟冢》中偷回的种子吗?我将她们一同送去鹿吴轩。还有曾经离去的女柳先生,清客,甚至还有巫山巷陆续离开的姑娘们,我都一并让她们顺着这桥,送去了天界。”

    “姐姐,这也是你筹谋的一部分?”

    姐姐一脸平静地说,“你要知道,最高明的防守是主动攻击。而最灵巧的手段则是,让他们误以为你就范,而实则你在暗度陈仓。”

    我想,姐姐在人间,少说也修炼了一百个算盘在心中。我问,“暗度陈仓?”

    “我要让那鹿吴轩也成为人间的巫山巷。神仙们都自诩自己是清明至高的灵魂,但我就是要揭露他们的本性,在风情万种面前,他们一个个会成为劣根祸胎。”

    我说,“可是听说神仙们之前正是因为在人间摈弃了简单的情感,所以才上升成仙的。要让他们陷入七情六欲,未必容易。”

    姐姐不屑一笑地说,“有些神仙,或者是掩耳盗铃,或者是偷鸡摸狗,或者是除却巫山不是云,李白还说自己’明早散发弄扁舟’呢?还不是困于仕途官场的泥沼之中,白居易也会讽刺‘谁知将相王侯外,别有优游快活人‘,那又怎么样呢?“

    我问,“姐姐认为他们的诗都是假的?都是虚伪的造作之情?”

    姐姐摇头,“不是。相反,他们的诗却是真情实感,人都是多面而复杂的,你看童公子平日里像个孩子淘气,天真烂漫,可是做起文章起来又成了胸怀抱负之人,再看他入了海棠阁,进了姑娘们的卧房,又与渔民、屠夫等世俗之辈毫无二致,回归了原始的本性。”

    我更糊涂了,这是与不是,都在姐姐的唇齿间,只问,“那你准备怎么做呢?”

    “这神仙自然不简单,如果以色侍人,能得几时顺遂呢?自然要将凡间的人情人暖带去,用纤纤玉手脉脉情意与熨帖他们的孤独,用声色舞伎去扰乱他们的思绪。”

    之前在天界猪圈,偶然也听说过神仙们与仙娥或是天兵天将的露水情缘,但是远不如人间有趣,都是整齐划一的审美,一种样貌的仙娥引人注目,各宫各山的神仙就将手下的仙娥都变成同一模样,几十年丰韵,几十年柳弱,几十年的英气,几十年的婉约,而负心的神仙似乎被凡间的男人还决绝,将那游戏一场的仙娥们贬至畜生道,再换上一批新鲜货色。反正,远不及巫山巷的百花齐放。

    我还是不解,“可是如果神仙们像这么做,来人间就行了,俗话说得好,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

    “那你可还听说过,近水楼台先得月?”姐姐笑着说,“我听说,映霁天曾经也打过这个注意,在厎阳山挑了些风逸漂亮的姑娘,偷偷送去天界,也想搅动些风雨,最好还有些把柄能够捏在手上。可是你要知道,这琉璃光是时刻盯着厎阳山的动静,正如鹿吴轩的弟子们时常去厎阳山报仇,这些姑娘们刚去天界,无论用哪一张面孔,用哪一种姿态,都被琉璃光给揪了出来。”

    一种不安在心中盘旋,我与姐姐千辛万苦从天界、从鹿吴轩逃到人间,为的就是躲避那是非之地,那被神仙们刮骨吸髓的鱼肉之乡。我担心姑娘们的安危,便问,姐姐,“那一旦被发现了,会有什么下场呢?”

    姐姐似乎也思考了一阵,那手中的海棠花也似没了力气一般,随着风雨飘摇,半晌才说,“天上的仙娥被发现与神仙有苟且之事,大多贬为凡人,或着有好心人收留,送去厎阳山。你无需担心,我与她们的情谊不在你之下,你想充当的好人,也不会比我更高明。”

    姐姐的话比这风雪更泠冽。

    正与说着,这荒凉的路边突然站着一个气宇轩昂之人,待马车靠近,才看清,这人满目风雪,却看着几分熟悉。

    还没等我认出是谁,后面的马车停下,暖烟和豆蔻一人提着一只小暖炉在怀里,向那男人走近,先是豆蔻掏出手帕子将男人脸上的风雪掸去,我才认出,这人不就是南石么。

    虽说面容是他,可是从头到脚的衣着姿态,都不是他,上身黄栌色短袄,下身青褐色麻裤,倒像是个大病初愈的仕途之人。

    暖烟看清他的面孔,惊得小声喊了出来,掩不住笑,“哎呀,这漫天风雪的,站在这里可是要冻坏了,马车上有火炉,赶紧上车暖暖。”

    姐姐也看了他这张熟悉的脸,于是与我飞到雪地上。我三四步走上前,喊了句,“南石。”

    可是他先是一愣,然后在女人群中找到我的目光,一脸迷茫问,“姑娘是在喊我还是?”

    姐姐拉了拉我说,“这人不是他。”

    我转头看着姐姐,她看我不懂,解释说,“这人就是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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