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拉着我飞上天,踩上一朵云,盯着那条银灰色的蛟龙,一路追上。不知是被南石驾驭还是自顾逃跑,只见这蛟龙在空中上下窜动,而青林囚禁在龙尾间,成了一只钓上岸的鱼,任凭如何挣扎,也只能竭力甩着尾巴,无法解脱。
这一路几十里,终于在灵峰山丢失了踪迹,姐姐绕着山飞了一圈说,“南石和那蛟龙怎么都不见了?”
我猜测,“似乎是躲藏在这山中?”
姐姐落在山腰,月光照着这依旧荒废的山头,短短几天没来过,世间已经天地颠倒、沧海桑田。姐姐的眼神中不仅有担心,还有那多年惴惴不安的隐忧又重新浮上心头——伍姑娘。
姐姐沿着上山的路喊道,“青林!相公!”
我也跟着冲着稀落的树林喊,“青林!姐夫!你在哪里?”
这山间只有重复而清凉的回声,落寞的山头,连一只觅食动物的窸窣之声都没有。
我问,“会不会南石带着青林又去花鸟城?”
姐姐在半人高的荒草中踩出一条路,边走边思忖,“不会。七年前,这灵峰山就是这蛟龙盘踞之地,偏偏在这附近消失,一定是躲在这里了。”
我怀疑,“可是,就这么容易被我们猜到了?”
姐姐说,“我也怀疑。可是即便这是个圈套,为了青林,我也要救他出来。”
我回头看了眼上山的路,多少年前,映山、岩桂、暖烟与我们,从马车上晃荡下来,脚也走不稳,说着红柚和蜜瓜的乐事,浪里浪荡地进寺朝拜。那一日也是找青林,似乎这么多年过去,姐姐还是原封不动站在原点,眼巴巴地张望着她梦中的丈夫,而青林,似乎只是个传说,不真切却一直挂念。
姐姐唤了我一声,我才回过神,又故意问,“方才在屋里,你是将姐夫藏在画里的?”
姐姐点头,“嗯。我将他藏在画中水仙花的后面。偏偏他见不得人受苦,那又是他一断不愿面对的遗憾往事。男人嘛,总觉得女人的命运,是系在自己身上的,便徒增了不该有的责任和担当。”
后半段话更像是安慰自己。我不服,“偏偏是她。”
姐姐格外清醒,“无论是谁,都不愿冷眼看着别人跌入深渊。”
这更是撇干净了。
再行数十步,停至隐叠泉,巨大的水流之声,姐姐站住不动,侧耳聆听,说,“这水幕背后似乎有脚步声。”
我问,“哪来的脚步声?”
姐姐手中变幻出一把油纸伞,不是瓷面狐狸防身的金刚伞,而是一把柔情写意的青伞。我走至伞下,与姐姐一同穿过水流。里面依旧原来模样,前方是那处鬼魅的内殿,此刻发出幽冥的光,不是佛光的清明,更像是老谋深算的眼光。
寻罗一圈,只见湖边那还留着两个被拔去嫩苗的小坑,如今那青影子已经死了,白影子也不知流落何方。突然一个声音从湖里传来,我和姐姐跑至岸边,看向湖面,只见青林在水里挣扎着想要浮上来,可是好像被什么牵绊住了,怎么也上不来。
他喊道,“娘子,救我!”
姐姐一只脚走进湖里,我也跟着上前,那湖水犹如一团冰针一般刺来,成了一个长着血盆大口的水兽。我拉住姐姐,闪回岸上,说,“不对,这不是原来那片湖!”
这当然不是一般的湖,此前这湖,是紫来划着船,将我和姐姐带入那山底的辟谷,见识那人与妖怪的荒谬交易。如今却像一片噩梦的沼泽。姐姐也谨慎起来说,“是不对劲。”
青林依旧在湖里喊着,又呛了两口水,“娘子,珠姑娘,救我!我快支撑不住了!”
姐姐要冲过去,我拉住她,“姐姐,你不觉得很奇怪嘛?为什么青林不在岸上,却会在湖里?”
正说着,果然青林脚底绕出黑色的烟絮,真如同厎阳之魂在那幽暗深处的诡计,将他一直往湖底拉,他拼命挣扎,也无法抗争。
姐姐甩开我的手,说,“可是我还有时间怀疑吗?这湖下就是厎阳之魂,而他巴不得立刻杀了青林,只要我有片刻迟疑,人间我就算是白来了!”
姐姐纵身一跃,一头扎进了湖里,我看着她向青林的身影游过去。我希望这一切都快点结束,姐姐早点把青林带上岸,而我们也早点离开这是非之地。
可哪里又是安命之所?任何的耽搁都有可能让我和姐姐魂飞魄散。
姐姐马上就要抓到青林了。可是当姐姐的手伸向青林一触碰到他的时候,青林的身影就瞬间从湖里消失了,如一个提心吊胆的梦终于实现。
果然有诈!
姐姐也意识到了,她马上回头看向湖岸的我。满脸无望。
我想赶紧跳进湖中救姐姐,我看见那些恶魂般黑色的烟絮,张牙舞爪地要将姐姐扑来,姐姐一面向湖岸努力地游过来,同时大声喊道,“你别触碰湖水!至少留一个,你还能救我!”
这话一出声,我就听见湖面上迅速结冻的声音。我不顾一切,趴在湖边,伸手去抓姐姐的手。我大喊,“姐姐,你快抓住我的手!”
她用力蹬开脚下的湖水,竭力将手伸向我,可是眼见冰层从姐姐的脚一点点延伸到手指,冰的纹路像一层层巨大的蜘蛛网围绕在姐姐周围,姐姐睁着眼睛,伸着手,嘴里好像还有话一般,时光好像瞬间停住了。
我终于窝到姐姐冰冷的手,可是身子都冰冻在湖水之下,连手心的温度,也刹那间如死去一般。
还好这手是唯一的希望,我用力想将她□□。可是这湖面竟纹丝不动,连姐姐的表情,也停留在冰冻前一刻看向我求救的样子。
我喊道,“姐姐!姐姐!”
我抬头看着这险峻陡峭的洞顶,不知在向谁呐喊,“映霁天,你快来救救姐姐!救救她吧!”
可是从洞口到内殿,甚至周边的空气都凝结了一般。整个山洞,只有我一个活物。直到不知道哪里飘来了一片枯黄的叶子,落在冰面上,遮住了姐姐的一只眼睛。
我这边不敢松开手,只能用脚将那片叶子踢开,似乎看到姐姐的眼睛,这一切就都有希望。我用力蹬着冰面,可是却纹丝不动,连一点裂缝都没有。我使出幻术想要变出火来,可是我功力实在太浅,只能一点火星,甚至还没触碰到冰面就已经灭了。
背后一阵奔跑脚步的声响,我回头看着青林一身青色,像一只刚束上线的粽子。纵然如此,他依旧安然无恙,他跑到我身边,看到姐姐在湖中的身影,一脸惊吓问我,“娘子怎么在湖里?”
青林的语气像一个旁观者,我不愿过问他是如何逃离蛟龙的束缚,或许他就是阴谋本身。我对他说,“因为你,她中了南石的计,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我的错?”
我说,“你为什么不好好地躲在画中,藏在水仙花后面?姐姐是不是嘱咐过你,不让你发出任何动静?”
青林点头,“娘子说过。只是我一时忘记了。”
我冷笑一声,“忘记了?伍姑娘的名字你就记得牢牢的,如刻在骨头上一般。”
青林跪在姐姐面前,懊恼地说道,“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他将要留下眼泪的样子,和海棠阁出入的风流才子如出一辙。我知道,男人的悲伤,在黎明或是另一个女人出现之后,就会彻底消失。
我说,“我原以为你和别人不同,还替姐姐欢喜。如今却只叹年少不经。”
他没听懂我的话,只是含着眼泪问我,“可是你不是会法术吗?就不能把娘子救出来吗?”
还是依靠女人,我说,“姐姐比我几百年的修为,都逃不出这陷阱,就凭我这点鬼画符的本事?”
青林装起了有担当的男子汉,“到底是谁与娘子有这般恩怨,将她困在这里?”
我淡淡地摇头,“别管是谁,反正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他一脸懵懂,我不作解释,“姐姐爱了你五百年,为了你,从天上坠落人间,剥皮抽筋,千辛万苦,又在巫山巷消磨无尽相思和智慧。而你又做了什么?如今因为你一句’伍姑娘‘,姐姐也许就这样永世不得超生了,你知道吗?”
青林流下了两行眼泪,“是我对不起她。我欠她的,自然都会还的。”
我说,“这是我在人间听过最无用的话了。”
我在手中变出一把剑,只因我功力微弱,这把剑粗糙而笨拙,甚至不如紫来随手捏出的武器,但是只需要我用力一砍,这个站在我面前无能而较弱的书生,就会立刻毙命。
我说,“我不杀你,不是因为不敢或是不能,而是不愿。你知道你死后会怎样吗?”
“成了一股子青烟飘走?”
我无奈笑了声,“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装诗人。”
“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安慰他说,“你死了,就要去天上做神仙了,开不开心?”
“那娘子呢?”
“她要去地狱了。”我说,“是不是很可笑?所以我不愿杀你,因为我不希望你坦荡辉煌的前程,是因为死在我的剑下。来人间历劫的是你,可受苦的却是姐姐,这天下的道理果然都是你们这些破烂神仙胡诌出来的。”
他更糊涂了,“神仙?什么神仙?”
我笑着说,“逍遥的神仙!映霁天说,你与我姐姐原是天上的一对师兄妹,只是姐姐替你受了罚,才这般卑微。这一晃就是五百年过去,她为了你,上天入地,而你却因为一时忘记,害她被囚禁在这湖中!”
青林跪在地上,低头说道,“既然你说我是神仙的徒弟,那只要我励精图治,有一天就能将这寒冰打破,将娘子救出来!”
他看着我握着姐姐的手,也伸出手想握一握,被我一脚踢开。
“你?”我不屑地看着他,他嘴上的话,和流转在映山、水华、岩桂身边男人的誓言没什么高明之处。
他不再与我争辩,而是跑出去,拾来一堆柴火,在冰面上点起火堆,正是他一趟趟跑来跑去的辛苦,将这火焰越堆越高,我似乎隐约明白,姐姐沉迷于他的原因。虽然这一切还不能将我打动。
我只能用力地捂着姐姐的手,希望能够让她渐渐暖起来,却看到洞口一个熟悉的身影,南石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走来,拍着哈欠,一切都这般轻松,停在我面前说,“我准备去师傅那复命,将白羽扇带走了。”
我站起身说,“你带不走她。”
“为什么?”
我坚定地说,“因为我会守在这里。片刻不离。”
他说,“你拦不住我!”
青林见我们争执,放下手中的柴火,过来打量一番南石,轻轻喊了句,“是南石吗?”
南石看着青林说,“好多年未见你了,竟几分寥落的样子。”
“你倒一点没变。”
南石哼笑一声。青林看向我,像是明白了什么,“他就是将娘子困进湖里的人?”
还好他不傻,我点头。青林怒视着南石,揪起他的领口,朝着鼻梁就是一拳,南石没有丝毫抵抗,一下摔倒在地。
青林再冲上前想打他的时候,南石用力推出一股力量,青林直接向后飞起摔在山壁上,砸落地上,一下晕了过去。
南石站起身,走到我跟前,抹去鼻梁的血迹,划出半边八字,继续说,“他对你姐姐,也算有情有意。不过我今日将你姐姐带走,短则三日,多则一年,他就能继续风流快活了。这就是男人。”
我哪管别人的情深义重,只关心姐姐,便说,“你不是一直希望将我带走吗?不是一向觉得是姐姐束缚了我吗?”
南石点点头,“你明白这份心意。”
我握着姐姐的手说,“我只需闭上眼,从姐姐的指缝就走进她的梦中,从今往后,你将姐姐送去你师傅那复命,我跟着,带去地狱受苦受难,我跟着,就算将她千刀万剐、五马分尸,我多少帮着分担点。而此生,你都不能再见到我了。”
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让我说这些话,如同砝码一般。可还是看到南石惊讶又不解的表情,“你为何这样做?”
“你们都觉得我蠢,我笨。可是我今天才明白,对一个人好是没有理由的。就像姐姐死心塌地守护着青林,我也只愿在姐姐身边。”
“我不明白!她究竟喂你吃了什么迷魂药,即便她如此欺骗你,你也要如此?”
“没什么,”我说,“可能我在人间学会了守护的忧伤,因此,也想将这月光一般的悲怆披在自己肩上。”
说完我便转身变成一股烟,要从姐姐指缝中走入她的梦中。突然一股推力将我摔在地上,将我变回人形。
我看见南石收起手,“好。我不将她带走,也许不是你欠了白羽扇,而是我欠了你,被你一路这么牵着鼻子走。”
他转身离开,我对着他的背影问他,“映霁天说,我以前也不是猪。但总觉得冥冥之中与你有渊源,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南石冷笑一声回答,“所以你就这般辜负我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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