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会忘记,姐姐从冰湖中苏醒与青林度过的那一个月。姐姐醒后,青林却病倒了,这三年日积月累的思念和修炼的伤痛,让他陷入了长长的睡眠。起初姐姐仅以为他累了,守在他身边,像补偿这些年月缺失的想念。姐姐趴在肩头替他搭理这三年的沧桑,清水梳洗过一遍,那个俊秀的少年又回来了。姐姐满意地躺在另一边陪他睡觉。

    我问姐姐,“这三年,你可感受到青林一直握着你的手?”

    “那是一个冗长的梦,梦中只有一棵海棠花树,还是立在崆峒山上,他在枝桠上赏花,我躺在树下翻书,他对着花瓣说一句话,然后飘落到我手中的书本间,拿起来靠在耳边听刚刚那句话。百无聊赖,却诗情画意。”

    三日过去,任凭怎样,青林始终昏睡,长眠不醒。走投无路,姐姐拉上我,只能再去一趟厎阳山。

    却是我们瞠目结舌的景象,整个厎阳山火光熊熊,连女姊宫都烧得像个炼丹炉一样,到处都是焦木和破败的丝竹之声,音不成音,调不成调,从前那些精致动人的姑娘,蓬头垢面地抱着玉碗金器四处乱窜,像一个朝代的权力怦然倒下,只剩下最后狼藉的贪婪。

    我们在一处山溪旁找到了映霁天,潺潺的流水声像是一段逐渐消逝的繁华锦丽,可她依旧精神,我问,“你这厎阳山是怎么了?”

    她看着姐姐说,“快到你去地狱的时间,所以厎阳之魂按捺不住了,已经闹了好些日子呢。我也不管,等他脱胎换骨,闹到天界去,我这里也就太平了。”

    姐姐说,“你说的快到,是几年还是几个月?”

    映霁天将手放在溪水中,微微一笑,“都看你的造化了。你也不必担心,人间是给青林渡劫的,而地狱就是你白羽扇的修罗场!他日你重回人间,自然凤凰涅槃、浴火重生,功力绝不在我之下。”

    姐姐说,“我什么都不怕,就怕离开他。之后的事,都是无用。”

    映霁天看不上她的儿女情仇,“等他日沧海桑田,我再等你这句话,是不是说与故人听。”

    姐姐叹口气,“说不说,可能再也遇不到了。况且我能不能从地狱活下去,都难说呢。”

    如此这般,映霁天也不知该如何劝,只得问她,“你今日找我,所谓何事?”

    “为何我从冰湖中逃脱后,青林却沉睡不醒,我该怎么救他?”

    映霁天告诉姐姐,“他握着你的手,用矢志不渝的款款情意融化冰湖,耗费了他不少精力,所以现在才丢了魂。”

    “那怎样给他补回来呢?”

    “有一味良药,就长在你身上,那是几百年前青林就种在你身上的情愫,到现在,已经开枝散叶,长成了心肝脾肺肾。只需取出一味,最好是猪肝,还回他嘴里,一切就都好了。”

    我问,“为什么是猪肝?”

    映霁天说,“猪肝最是补血,你们在人间这么多年,还不知道?”

    姐姐正要走,映霁天又拦住她,“当然光这样还是不够的,青林能将你救出,说明他此刻已不是凡身。你需要将那味猪肝放到通灵石下一照,那才有了药性。”

    姐姐点点头,“我去就是了。”

    “那通灵石就在原来堆起逆转之风的地方,只是那厎阳之魂将此地的规矩颠倒,连同那桃都池也变了模样。现在有神兽和恶鬼在那周旋,你可小心些。”

    姐姐点点头,“我这副糟践身子,还怕什么呢?”然后看着我说,“我们先回去,你替我守着青林,我再来一趟厎阳山。”

    说完便与我回了灵峰山。之后的记忆是我多少年噩梦的画面,如同地狱壁画一般,历历在目。

    姐姐从厎阳山满身伤痕地回来,用自己的猪肝变成一只灵芝,熬出了一碗药喂青林喝下,偏偏他梦中醒来,喊出了“伍姑娘”三个字。姐姐痛定思痛,亲手杀了他,这不是她在花鸟城杀掉的青影子,而是真正人间姻缘的了结。

    姐姐如释重负地躺在地上,好似一个金榜题名的状元,躺在烟海的书堆上,说,“最后还是我送他回天界。”

    我泪流满面,却后悔未将青林之前与我道出的情愫,说给姐姐听,那一刻,我更愿意相信青林,而不是嘴里糊里糊涂的三个字。但此刻我更不能说了,人死不能复生,何况是要回天界当神仙的死人。爱也是姐姐要的,恨也是她自寻烦恼。

    鬼差来的时候,姐姐还抱着青林,我不知道她是否后悔,但她一定舍不得。她手中紧紧握着那枚玉佩,想要把对青林的无尽思念刻在手心。

    我看着鬼差,裹着一身黑衣,无精打采的样子,像一个落榜的书生,准备收拾行李蓬头垢面地回乡。

    姐姐问他,“你是来带走我的还是他?”

    “你。”

    姐姐说,“可我还没死呢。”

    “你这人的身子,本就是借来的。又何谈死不死的?”

    看不见鬼差的脸,只从他眼下的黑暗中划出一道苍白的笑容,“判官有的是账同你算呢。”

    比鬼差晚一步到的是一个遮着画符的公子,一身牙白的长袍,他站在我们面前说,“在鹿吴轩就听过你们的故事,可是怎么也猜不到,他最后死在你的刀下。”

    姐姐冷笑一声,“你们知道的可真多。”

    “天界也无聊,连神仙都在过问你们的故事,何况我们这些徒弟们呢,之前映霁天、琉璃光和厎阳之魂彼此的故事已经听厌了,你们这一出正新鲜,就拿今天收走青林魂魄的差事,也是我给好几个师兄弟下了药,才争取来的。”

    姐姐纹丝不动,甚至连脸上冰冷的表情也凝固一般,这人又说,“几百年前在鹿吴轩追过你们这两头猪,想不到如今已混出人形了。”

    我哼了一声,鹿吴轩的弟子有哪一个是有用的?我说,“你最好离我姐姐远点,不然我一屁股坐死你。”

    窗外电闪雷鸣,那画符公子说,“师傅在催我回去了,青林师兄在人间的劫数已尽,你与他再续缘,也要等你从地狱走出来的时候了。”

    姐姐终于将青林放下,“是呀,你将他带走,是他的好事,等他回到鹿吴轩醒来,就是个真正的神仙了。”

    那画符公子从袖子中拿出一支笔,笔锋落在青林额头,从头到脚写了长长一段话,我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化尽他在人间所有的恩怨缘分,这样他醒来,这里的一切都通通忘了。”

    听到这句话,姐姐眼中还是闪过什么,如同最亮星星的陨落。

    画符公子从袖中掏出一只茶杯,打开盖碗,里面凭空冒出了半杯水,他用手指在水中搅了一搅,那青林就被收进茶水之中,成了一片片青绿色的茶叶,清新飘逸。

    我看到姐姐眼中最后的一丝人间情意也消失不见。目送画符公子收起茶杯后离开,姐姐起身对鬼差说,“咱们走吧。”

    鬼差点亮手中的冥火灯笼说,“好嘞。咱这就起身了!”

    我跟在姐姐后面,鬼差听后面脚步声不对,转头看着我,然后用冥火灯笼在我脸上照了照说,“我只负责带走白羽扇,其他人等概不能跟上!”

    “我姐姐去哪,我就去哪。”

    姐姐一脸愤怒,“你以为是去游山玩水吗?”

    我跪下想拉住鬼差脚,却扑个空,说道,“再苦,还能有人间苦吗?”

    姐姐缄口不言,然后发起火,用手拽起我的衣领说,“你赶紧给我走开!谁要你跟我去那阴曹地府遭罪!”

    奈何我比姐姐重千斤,她根本动弹不得我。

    鬼差拿着灯笼蹲下身,看着我说,“算你有这份痴心,但也不能够。这地狱不是巫山巷,不是什么人什么妖都可以去的地方。”

    我说,“我不管,我就跟着姐姐。”

    鬼差说,“好吧。但是到了鱼灯门,你可不能再跟上了。”

    “那是什么地方?”

    鬼差说,“那是地狱的入口,进去就要见判官了。”

    我点头答应,姐姐奈何不了我,我在她耳边说,“到时候我便入你的梦,陪你进去受苦。”

    姐姐掐住我的手说,“万万不可!”

    我搂着姐姐,像一个将要隐居的富商带走一个巫山巷的姑娘。前往地狱是一条夹杂在山间的一条崎岖水路,鬼差点燃船头一盏鬼火似的灯笼,然后成了船夫,载着我与姐姐一路疾行而下。

    我抬头看两面高耸如云的山,心想果然步入地狱的人,再也没有机会回去。这船下的水也奇怪,竟是一路逆流而下,与人间反着来。

    我想到巫山巷姑娘们嘴里流传的关于地狱的传说,问那鬼差,“是不是姐姐在那喝了孟婆汤后,便能重新做人了。”

    “是也不是。”

    我问,“什么意思?”

    “凡人入地狱,在那命薄本子上确认了姓名家世,跪在堂下数一数这一辈子的功过,一并算算清楚,若无欠债,便直接去投胎转世,若在人间有未偿的债和怨念,就要受罚,你们也听说,地狱阎王设了十八层地狱,就是为这些人准备的。”这鬼差看着姐姐说,“可是你又不是凡人,这人间的账怎么算,我并不知道。”

    姐姐冷笑一声说,“我能有什么好下场呢?”

    我看这两岸的山壁上,扭动着各种鬼魅生动的壁画,有的吐着长长的舌头拖在地上,看到我们路过,她也跟着走了两步,可是舌尖早被钉在岩石上,只看见这人抽搐着嘴巴想说什么,却只有乌乌之声。

    我问,“那个人怎么在山壁上?”

    “她是长舌公主,本来清贫的身世,人也不算精致,可偏偏有一张搬弄是非的嘴,做尽了火上浇油、推涛作浪的勾当,不耕而食,不织而衣,后来进了宫,靠近了皇上的卧榻,那更扶摇直上,陷害妃嫔不说,连太后也被她的一张利嘴挑唆,竟然出家当了和尚。死后便被困在十七层地狱,后来想逃出来,可是她的舌头却拖得长长的,被追来的鬼差抓住,钉在墙壁之上。”

    刚离开这长舌公主,又看到一群男男女女衣裳不整的样子,被各种巨兽踩踏,成了一块块肉饼,然后又被老鼠和蝼蚁咬醒,我说,“不用猜我也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

    再往前行,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乱石之中,头上顶出粗壮的树干,之上又伸出无数的枝干,上面全是银蛇缠绕,像以前在厎阳山见过的一般,这苦命的女人又有点蔷薇嫂子的影子。

    我问靠着姐姐问,“这不会是蔷薇嫂子吧?”

    姐姐此刻哪有心情,看了一眼又收住了,鬼差说,“她是谁我不知道,只知道她不是人,原来是鹿吴轩的一株桃花,本来指望琉璃光来救她,可是天界哪位神仙愿意来地狱呢?”

    之后的壁画上一座灰黄色的苍山,各山峰上都立着一棵松树,树上又倒挂着三五个人,树下里一口口油锅,头顶风雪一压,这人就浸入油锅,沸腾起来,尖叫连天,苦不堪言。

    我问,“这些人又是犯了什么罪?”

    鬼差说,“偷鸡摸狗,享尽歪门邪道之便利的人。”

    姐姐拉了拉我的手,我看她一脸苍白,想必是害怕,我拉着她走到船头,小声地说,“姐姐,你就让我陪你去吧,我皮糙肉厚,什么苦吃不得?而且想必这苦难煎熬都有定数,两个人去总比一个人舒坦。”

    姐姐摇头,“不行,我怎么也不能让你再陪我了。”

    可我暗下决心,势必要变成一个梦,陪姐姐进地狱。我没有爱,也没有恨,我只是不愿待在人间了。

    远处一个河岸,果然有一处门,可是仅有左边吊着一盏鱼灯,鬼差将船靠近,让姐姐上岸,我一转身,将要化成一层雾气飘进姐姐发丝的时候,她凝起一股功力,将我变回那头花猪,然后一脚将我踢进水中。

    我大喊,“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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