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始终疑惑,姐姐被带去地狱那一日,用猪肝熬了一碗好药给青林,为何他偏偏喊出伍姑娘的名字。难道他从来都将这误会的缘分挂在心头上?
映霁天绕出的那团翠绿风暴,将青林整个吞噬其中。我从梦中醒来,看到天已经亮了,而我泪流满面趴在海棠树根上,像是倾泻了一夜心情,滋养这鬼魅的海棠树。
虽然悲伤,但这个梦给了我一丝救回姐姐的希望,似乎正是那个道姑将我的玉佩化作烟雾,被过去的映霁天勾了回去,这才给了青林曾经的记忆。我的心中汹涌起无数的风浪,推着我赶紧去找回姐姐,但我也明白,一来我无法找到厎阳山,二来无法找到地狱的入口。
我只能冲着海棠树喊,“映霁天!映霁天!你在吗?你是不是能听得到我?”可是这树似乎死了,纹丝不动,也未有丝毫的兆示。
天上飘起了细雨,原本出城的人都一个个返回家去拿伞,更显寥落。
我绕着这树干跑起来,想要找到那么一点蛛丝马迹,或者有那么一个树洞,即便我跳下去是万丈深渊,也无所谓了。
“映霁天!映霁天!”
我在脚下幻出一层薄薄的云,载着我绕着树干飞,拼命喊着,从“姐姐”喊到“白羽扇”,可是连回声都听不见,而我低劣的功力,不能让我乘着云飞上树梢,只能矮矮地飞过屋顶的高度。经历一场失败的飞翔,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我发狂一般地跑着,正碰见莺莺和小僧出门寻我,过来拦住我问,“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可是在他们面前,我的困惑和悲凉却像是背后的一道芒刺,不可诉说也不可见于天光,因为在他们面前,我还只是那个生于富贵人家的水仙姑娘。
我坐在院门口,不顾他们的眼光,用浅显的法术在地上变出拨浪鼓、糖葫芦、蛐蛐笼子、酒葫芦、麦芽糖、风筝等小玩意,这种不入流的功力不能助我去救姐姐,只能逗得眼前两个凡人嬉笑,眼睛瞪出四只铜铃在旁边跳来跳去。
小僧问,“姐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吗?怎么这么厉害!姐姐再来一个!”
莺莺摇着拨浪鼓将郎方从院子中召唤出来,又将我变出的螳螂风筝放飞,沿着湖堤跑了起来。
他们的兴奋加重了我的悲伤,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人,是路过巫山巷楼下的杂耍艺人,能逗得朱红纱窗后的姑娘欢喜,却没有银两叩开她们欢愉的门。
如果我是男人,那一定是太监吧。
这么一个比喻让我自己讥笑一下,小僧看着我,似乎等着我下一个戏法。我说,“要不我将自己变成一头猪给你看吧。”
小僧吓得往后一仰,我担心吓坏路过的行人,招呼他进院子看。我悄悄变回一张猪脸,追着他围着石桌跑了两圈,吓得他失魂落魄,又赶忙变回来,他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我赶忙摸了摸水仙姑娘这张玉秀的脸,唏嘘一口气,还好变回来了,我担心自己法力不够,如果变成猪脸人身回不来,只能乖乖等着下地狱吧。
小僧连忙下跪说,“姐姐你收我做弟子吧。”
这句话似乎真正一扫我的坏心情,我问,“你认我为师傅,想做什么?”
“你教我法术吧。我不笨的,一定做你的得意门生!”
我渐渐欢喜起来,敲了敲他的头说,“要么这样吧,我先给你个法号,叫如去。”
“如去?”
“意思就是,就好像要离去一样。”
“出自哪里?”
我说,“《金刚经》有云,如来者,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既然有了个如来,定要有个如去才好。你看这个名字不错吧。”
小僧意觉不妥,“会不会犯了佛祖的忌讳?”
我强词夺理说,“忌讳什么?在我看来,如去比如来还好呢!名如来者,总让人欢喜的等着,却不知什么时候来,一刻也是,一万年将人熬死了多少轮,也是等!不如叫如去,要离开但尚未离开,有着无尽缠绵之意,即便真正离开也不遗憾,毕竟此人来过,而不是好似来过。”
他未能听懂,但得了这个名字,心满意足,蹦蹦跳跳地去找莺莺去了,我回头看那道姑还吊在屋梁上,一阵窃喜,谁叫你害我惹出一番自讨没趣。
坐在院子里喝了一日闲茶,如参禅一般,凝视着海棠花片片落在茶碗里,像曾经在人间等着姐姐的青林。直到黄昏时分,我看着屋下已经流了一地的哈喇子。看到那道姑已然没多少力气挣扎,半天也摇不出一点风来。
我对如去说,“你们将她放下来吧。”
如去找来莺莺帮忙,搬来椅子,艰难地将道姑放回地上。刚把她嘴里的抹布扯掉,她扶着我旁边的石凳坐下,听她艰难地喊了句,“珠姐姐,你怎么把我给忘了呢!”
这话吓我一跳,“你是谁?”
“我是紫来呀,崆峒山的那只黑兔精!”
我看着郎方、莺莺和如去困惑的眼神,打发他们赶紧去后院做晚饭去。我转头看靠在墙角那熟悉的平津帆,突然恍然大悟,欣喜若狂,“你既然认出了我,怎么也不说清楚,害我还将你捆了这一日多!”
紫来嘴都给塞肿了,拖着下巴轻轻地揉搓,“你现在这副模样,我怎么认出你来呢?只是看着你大喊映霁天的名字,才恍惚感觉你是故人。”
“这就看出来了?你也不笨。”这话说出来我也嘀咕,她当然不笨,这么多年,又蠢又笨的从来只有我一头猪。
“还不至于那么聪明,当时只隐约感觉是熟悉的人,但是你塞住我的嘴巴,我也不能开口问,直到你在如去面前变出那张猪脸,我才确定你是珠花姐姐。”
原来还是因为我这张猪脸。我问她,“这些年,你都在哪里晃悠呢?我还以为你也去了南石的《花鸟冢》。”
紫来说,“说来也奇怪,当一场与琉璃光的乱战后,我原因为我死了,心安理得要死去,结果醒来竟然出现被一团海棠色包裹,像一个嗷嗷待哺的生命。可是我轻轻一拨开,就看到外面海棠树发出的光芒,那一刻我明白,我来到一个新的人间。”
旧人相逢,我有点按奈不住的激动,抓住她的手问,“那其他人呢?岩桂金蕊水华呢,是否也在这城中?”
紫来摇头说,“我影单影只地醒来,并未见过她们。”
我打量她现在这副面孔,骂道,“那你怎么换了面孔!害我一眼也没将你认出来。”
“因为映霁天落在我面前,给我换了面孔,说是不要被天上的神仙认出来,我们有着前世的瓜葛,不然要挨罚的。”
“她居然找了你。”我说,“唉,我不过在她的往生渡口待了些日子,之后她再也没找过我了。”
我抬头看这直耸云天的海棠树,像是赋予了初见时别样的感受,这树明明记载了我曾经全部的人和事,他们似乎都藏在花苞或是树干之中,待到相会那日,所有巫山巷的姑娘会从各个枝条上踩着云朵,一步步走下来。正如曾经最后一次在崆峒山的聚会,映霁天将那棵海棠树推至天边,姐妹们坐在上面,尽赏人间乐事。
夜渐渐漫上屋顶,安排紫来住下,吃罢晚饭,我继续一个人沿着湖堤走,映霁天都找了紫来,都没想过要来提点一下我,难道我真的是那个最不开化的妖怪,万般不成器,就算变成水仙姑娘,依旧是一头花猪。
我坐在湖边,看着只有月光而没有月亮映在湖面上,突然映霁天一袭紫色飘在湖面上,笑着说,“想不到你这么想我。”
我哼了声,“想把你炖一锅红烧肉才好。”
“可没有炖了你来得香!”她笑着说,“我知道你思念白羽扇,可是这症结不在你身上,找你有什么用呢?”
“我在地狱连姐姐的面也没能见到一次。”我说,“可是那个男人,姐姐用猪肝救他,他竟然还喊出了伍姑娘的名字,他与巫山巷的其他男人有什么差别?在我看来,还比不上曾经那只障眼法的猴妖!”
映霁天解释说,“那是琉璃光的把戏,将青林嘴中的词悄悄换了,将唤出的娘子两字换成了伍姑娘。”
“为何?”
“为了激怒白羽扇,让她自己了结青林。”
我依旧不解,“那琉璃光自己动手,岂不更方便些?”
“要的就是白羽扇亲自杀了青林,一来青林了却人间姻缘,早日回鹿吴轩。二来你姐姐触犯天条,便有了去地狱受罚堂而皇之的理由。”
我哼了一声说,“姐姐与厎阳之魂做了交易,本来就要去地狱受罚的,这她逃不掉。”
“不管那么多。说到底,你姐姐不算辜负。”
我问,“你怎么知道这一切?”
映霁天说,“自然是鹿吴轩逃走的弟子们漏出的风声,不过这事我捎口信解释给你姐姐听,她倒不以为是,说,我在地狱早悟出这些缘由,青林一心一意于我,同我是一样的,倒是我,那一刻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做了傻事。”
这话听得我头疼,我说,“她信这个相公,远在我之上。”
映霁天说,“对于白羽扇而言,青林就像是日光,灼热而丰腴,而你是陪伴她安然入睡的夜晚,冷静而绵长。”
我不甘心,“为什么都在欺负我,可是我又欺负谁了呢?”
映霁天不屑我的质疑,“人都是这样,只看得到身前追随的人,总是忽视身后陪伴自己的人。”
“可是我现在孤身一人在这世上。”
“可之前你也不是孤独的。”映霁天邪魅一笑,“是你自己逃离到这人间,换了个躲避曾经记忆的皮囊,能怪谁呢?”
“你是说南石?”
“我不管是南石,还是北石、西石、东石哪块石头。”映霁天说,“总之你也是个不满足的,和你姐姐的一样,只不过你们将这心思放在不同的地方。所以才阴差阳错折腾出这些事情来。”
“我也要去地狱,将姐姐救出来!为何青林能去地狱找到姐姐,而我不能?”
“因为现在青林是神仙,他有能力将白羽扇救出来,而你不能。”
话虽如此,可我不愿听,“连你也看不起我?”
“不是看不起你。”映霁天解释说,“算了,告诉你吧,你姐姐此刻已经在人间了。只是你这副模样,她不一定认得出你。”
“已经在人间了?”
映霁天说,“对啊。在你来人间之前,我便将那玉佩中的记忆带给青林,让他去救的你姐姐。”
“那我姐姐此刻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喝了孟婆的汤,就能重返人间了。”
我心中一片悲怆,当初辛辛苦苦在地狱搜寻,连姐姐的面都未曾见到,青林这个神仙,竟然能轻易将姐姐救了出来,果然姐姐的缘分始终与他在一起的。我算什么呢?不过是白羽扇心情好的时候,骑在山野乱跑的一头花猪罢了!
再一看,映霁天交代完这些事,既而消失在湖面上,一点雾气也未剩下,似乎只是一场睁眼的白日梦。
我一个人沿着湖堤走着,原本激动的似乎要调动千军万马的心情,此刻也成了冰山一座。身后的海棠树散着月光,不过也是姐姐和青林的牵挂,我坐在堤上,低头看湖中的自己,这精致的水仙姑娘的面孔,此刻却寡淡地成了戏台子上站在最靠边的配角。
有那么一刹那,我也想跳进湖中,淹死算了。别人的姻缘际会,我在这操什么心?我曾经在人间替姐姐不公,觉得青林负了情,可我现在似乎置身于姐姐事外,谁又负了我的情?
一阵风吹过,摇摇晃晃几乎要跌进湖去,我也不用力,似乎跌落下去,才是我的使得其所,曾经海棠阁的姑娘说,堕落才是花的归宿,此刻我大抵明白了。
突然一双手抓住了我,吓出我一身冷汗。还好我现在身子轻,半个身子已然落在堤外,我抬头看,原来是那天夜里阻止我与大夫人和二夫人大动干戈的病榻男人。
这个多事男人依旧一身苍白,将我拉回岸上,我大喘几口气,他问我,“那一日我还不相信,今日一见,原来你真的想自杀。”
我也不知为何说这话,“我死不死,与你什么相干!你拦着我死,又岂是真的希望我活下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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