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再没有老祖宗及其他人的音讯,官府也未能查访到事故的蛛丝马迹。我去衙门被问过几次话,可是一来我没有任何线索,二来我如今几乎一贫如洗,自然不能降罪于我。倒是端睿鬼鬼祟祟地在后院地下藏了个匣子,被如去夜里上茅房不小心撞见,悄悄告诉紫来的。但后来我让如去陆陆续续将他匣子里的银子偷出来,端睿竟傻乎乎地没有察觉,只是感慨银子不禁花。

    一日突然大雨滂沱,店中来了个带着斗笠的女人躲雨,说是来自南方,是一名渔妇,我依旧问起姐姐的下落,这人答道,“倒是没见过什么养猪的姑娘,可是南方却来了很多奇怪的难民。”

    端睿在旁边问,“什么叫奇怪的难民?”

    斗笠女说,“因为她们一个个灰头土脸,衣衫褴褛,可是却不是贫穷之人,暗地查访,却发现她们身上带着不少银两。举止排场、言语谈吐,却不像是潦倒过的样子,只怕是没落的贵族。”

    端睿怀疑的眼神,似乎印证着他的猜测,他给斗笠女倒了杯茶说,“也许她们顶着大罪逃亡,要躲避官差的追捕,才乔装的难民。”

    斗笠女勾起一抹邪魅的笑,却看不见眼睛,“这位公子见识多,我也是这么猜的。”

    正好她喝完茶,也不等雨停,便继续赶路去了。莺莺本想着追问,一直拉着端睿的袖子,可他没搭理莺莺,等斗笠女走后,端睿解释道,“人不是衙差,能知道多少?而且看她急忙赶路的样子,不像渔妇,倒是个偷盗之人。”

    莺莺一脸疑惑。我帮她问,“为何?”

    “如果是打渔之人,为何手中没有渔笼?”端睿继续说,“为何这渔妇如此关注奇怪的难民,还察觉出她们是贵族?也许她一路尾随她们,趁夜溜进翻查。能做这些事不就是想偷盗些银两吗?”

    我问,“那么这群奇怪的难民会不会是府邸上逃出去的人?”

    “是不是也与我们无关了,只要咱们的皇帝还活着,她们就一辈子不会回海棠城了。她们带走的家当盘缠,早晚有天也是被夜贼和强盗抢光的。”

    “这又是为何?”

    端睿说,“即便有银两,她们敢花吗?但凡被人偷盗了,她们又敢报官吗?”

    话虽如此,可是莺莺依旧生气,茶碗也不收拾,就离开了。她的心事依旧记挂在那老祖宗身上,自然不喜欢端睿的语气和无所谓的姿态。于是乎,莺莺总是会悄悄报复,比如端睿吃饭会吃出一把鱼骨头,睡觉的时候会突然一只死猫抛在床上。虽然没有证据是莺莺的手脚,但是紫来用法术,总能看到。不过也就三番五次的戏弄,过些时日也磨平了。

    端睿此后再未提过那个繁盛的府邸,只有莺莺会偷偷怀念,在无人路口处烧一摊香纸,满地灰烬,被雨水冲散。

    雨连绵不休地下到第二三个月的时候,人们觉得奇怪,这高耸的海棠树怎么藏有那么多的雨水,似乎天空的云朵之间藏有另一个湖泊。湖堤的路淹了,从此,往来城里城外只能驾船。再过几日,原先低矮的院落也几乎被淹。莺莺常日双腿在水中泡着,脚掌发白。这让端睿和紫来决心贴着海棠树的高处另搭房舍,可我预感这雨没有停下的迹象,便说,“盖多高的房子只怕都要淹了,还是建艘船吧。”

    他们原以为我是玩笑话,我却拉着紫来躲去无人的湖边,日复一日施法,先是依葫芦画瓢搭出了龙骨,再渐渐围出了一艘出来两层的楼船,长约五十余尺,高约二十余尺,再高高竖起一根桅杆,气派无二,落在湖上,竟比远处的城墙还高。

    紫来叹气说,“这倒让我想到映山那条状元花船。”

    我说,“你也多愁伤感起来。”

    “还不是和你学来的。”紫来说,“不然这船怎么几分像海棠阁一般?”

    我笑着不答,纵然多想,也终归难忘。至秋末时分,这湖水已经淹没了湖堤,这艘楼船已经准备就绪。紫来喊来端睿,他第一次见,直接吓得坐在了地上,问,“这船是从京城划来的吗?一定要不少银子吧?”

    我说,“以后这船就是望湖轩了。”

    端睿问,“用这船,是要出征去吗?”

    紫来说,“如果我和南安姑娘行军打仗,你跟去吗?”

    他跳上船说,“那我要跟去,我可不留在这里守活寡!”

    我捡起一根柳枝就抽了过去,打得他嗷嗷叫。他求饶说,“我可是你现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要打死我,逢年过节可连个吐露心事的人都没了!”

    一阵斜雨打来,紫来说,“别闹了,船已经有了,就赶紧搬吧。”

    端睿这下有了劲,众人忙碌十余日,终于将屋里和店里的桌椅物件悉数搬上了船,“望湖轩”的牌匾也挂在桅杆上。莺莺和如去打扫着船上的各个船舱,我一个人躺在夹板上,看着湖水淹没了海棠树下的房舍院落,人们托着家当向更高的屋舍搬离,心中一片怅然,人都要向过往的生活告别,正如我曾经身旁的故人。而南石并没有如我意料之中出现,我似乎在等他,等他来告诉一个消息,或者诉说一个天界的故事,但是如果他与我讲起姐姐的故事,我一定会油然而生一种逃离他的想法。

    于是,我这样撑伞躺在船上,既希望他来,又希望他不来。

    一日夜里烦躁,万事无趣,一个人去找海棠树的树洞,可是那井口似的幻境之处却毫无痕迹。本想离开,却听到两个低沉的男人声音在对话,久远而缥缈地像两个死去的人。

    “你这样没日没夜的下雨,人间如若出了祸事,也不怕被责罚吗?”

    另一个声音说,“那也要上神们仔细看看,这绵绵诗意的细雨,如何引发水灾?我不过是看不惯人们都去给分管庄稼和牲口的神仙日日敬香点灯,而自以为风调雨顺的气候是理所应当。他们微风起来,凭什么我要受冷落的气?”

    原来又是两个无用的神仙。起先说话的声音回答,“怎么了?我还以为你清心寡欲,没想到也这么贪图虚名,嫉妒起别的神仙?”

    “本来我无所谓,可是那些贪来香火的小仙们竟然在我面前炫耀,耀武扬威的,我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没有我给人间的风雨阳光,她们掌管的农田能岁丰年稔吗?掌管的牲口能够膘肥体壮?”

    “也是。不过数月,你看看现在的人间,已经淹成一片汪洋湖泊了!”

    “我当然看到了。”

    “那这雨你准备下到什么时候?”

    “下到这些人间卑劣的子民给我立一座最高的佛像吧!”

    “要有多高呢?”

    那人笑着说,“至少要有这海棠树这么高吧?”

    另一人声音觉得这要求过分,狂笑说,“那你只怕要等几百几千年了!”

    我绕出树洞,想看看这两个神仙的样貌如何,说不定是熟面孔,却听见一声巨大的龙鸣,将我都震坐在地上。我跑出去,却什么也没看见,空中似乎有一条烟火离开的痕迹,烧烫后的一条夜空。

    我跑回船上,可是其他人似乎都睡了,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龙鸣之声从头顶滚来,像是要下暴雨,可是船舱中依然没有被惊醒的动静,我慌张地看着天空,难道只有我一人听见?

    远方的天空一条银色的蛟龙游来,在我头顶盘旋几圈,浮在我的面前,我一眼认出来,他是灵峰,俯下头对我说,“好久不见了。”

    可我现在是南安姑娘,故意问他,“你是谁?”

    “这会儿他不在,你就不必和我打哑迷了。我知道,你是珠花。”

    这名字长久没人提过,似乎我自己都默认我是南安,这话一出,我的心抖一抖。

    我问,“那你今日找我来,所谓何事?”

    “南石正在人间寻找你的踪迹。”

    我想到春天那日从城中出来,他骑着仙鹤路过,“这我知道。”

    “他似乎有了线索。”

    “有了线索?”

    “嗯。因为他准备孤身一人来此,寻求你的踪迹,正如我现在找到你一样。”

    我问,“哦?那他为何这么做?”

    “或许你与他之间的情缘,比如想象中还要深厚悠长,远在我认识他之前。”灵峰说,“我问你,你想不想被他找到?”

    这让我低下头思忖一刻,还是回答,“不想,不然我当初就不会从地狱逃了出来。”

    “也是。”灵峰摇了摇他的尾巴,“我借着人间的雨,添了一味药方在里面,你淋上一夜,身上就没了原先的气息,但南石法力颇深,你每年春天的时候,还需躲起来,就算你长着别样的面孔,可能终将被他发现,毕竟他是神仙。”

    “我明白了。”

    他轻轻一笑,转身甩着尾巴飞走了,消失在茫茫的夜空。而我,在雨中淋了整整一夜,我不知道我是否真的不希望被南石找到,但我知道,我只能这么做,之后我也病了十余天,莺莺和郎方一直在身旁伺候,却未见到端睿的身影,紫来说他天天在甲板上熬药,又忙碌着要去找大夫抓药,不顾一个孤身男子在城中抛头露面。

    百姓如温水煮青蛙一般,接受了这浮涨至淹没海棠城的事实。富足的府上都购置大小船只,穷人家挤着乌篷舟,星星点点地游览在海棠湖上,但是城墙高,只有小船能从城门划过,城里的人划出来,看到望湖轩这艘楼船,纷纷停靠,都像站在二层的船顶,看看远处的风光。

    每个登船的人都要喝茶,起先还是将原来的招牌挂在船上,后来登船赏湖的人太多,又有赖在船上不走的人。端睿给每样茶都换了个别致的名字,又杜撰了各色故事,好让价钱翻上一倍。

    如去跟着端睿后头,渐渐学会了划船,当起了船夫,性格软弱,被每个客人指挥,一会儿要去西面的城墙下看看,一会儿要穿过杨柳树林,去东边的山峦游过,像极了巫山巷曾经那些挑剔的姑娘。

    到了夜里这船才安静下来,因为下雨,都躲在船舱里,而我打着伞,在船头,静静回忆着曾经巫山巷的故事,那一次天上漏了雨,将南安城半日内淹没,不像现在,不慌不忙地将人们从家里赶到了船上,披上蓑衣,有的还学起了姜太公,日日在船头钓鱼。

    有的人由于长久泡在水中,从脚踝开始长起了青苔,起先人们以为是不小心从哪里蹭到的,不过用力抹掉就没了,后来这潮湿的青苔渐渐爬上膝盖,人们开始慌张,纷纷找大夫治疗,可是一看大夫,他们身上的青苔都到了腰上,还散发着一股股腐朽的味道。于是在寒冬还未到来之时,一条条小舟都支上了火炉,好烤走体内的冰凉。

    我坐在船头看着这淡定自若的海棠树发呆,默默念叨,“总要像个什么主意才好。”

    紫来说,“那也要等到明年开春,天上的神仙都飞来的时候吧。”

    我想到那日夜里树洞旁听到的对话,盘着手中的暖炉说,“说不定正是神仙们的主意,等他们来,还不如划船去湖的尽头看看,这无边无际的湖水是否有更高一处的堤岸?”

    紫来说,“听说有人划船走了,但是也未听闻有人回来,你说这湖的尽头是不是如水墨画一般的山峦?”

    不知是因为现在瘦弱的原因,我更怕冷了,这会儿手盖着暖炉,还是半截冰凉,我让莺莺给我又添了些炭,握得更紧些。

    我抬头看着海棠树,想着等我修行到一定时候,飞到那树顶,就能将人间给看清楚了。

    我说,“不过听说城里近来死的人多了。”

    “是呀。”紫来说,“不过多是患有长久顽疾的老人,体内的寒气不得驱散,还有多日不见阳光而疯癫的,茶饭不思最后饿死了。”

    “这雨下了有小半年了吧。”

    紫来说,“可不是,一日阳光都没出现过,这海棠树的光,倒像是萤火之光,忽明忽暗的。”

    我说,“似乎这水从海棠树而来,要在树上找一找这源头。”

    紫来说,“我倒是觉得这雨下得挺好的,不然日子过得太快了。”

    我问,“太快了?”

    紫来说,“对啊。这短短几个月,人就从地上爬到了船上,这多有趣。”

    有趣的事不仅如此,湖上还会飘来不知哪里来的人。一日大雨,突然这船被撞一下,我本来撑在桌上打盹,一下醒了过来,让莺莺提灯出门查看。不一会,外面一声尖叫,我和紫来撑伞去看,原来是一艘小破舟,里面躺了三个年轻男人,十五六岁模样,他们脸色黑青,胸膛发白,似乎病入膏肓,只有些绿藻盖着,浑身冰凉。

    如去跪在船沿,伸手去探了探呼吸,点头说,“还活着。”

    紫来说,“还不如当年从媚男河飘来的姑娘,好歹还有被褥盖着。”

    我用法术治好了他们的怪病,后来又购置三艘小船,收留了这三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在望湖轩做工,紫来问起他们的身世,都是缄默不言,只认他们说话轻浮,颇有巫山巷姑娘的风范,将来喝茶的妇人小姐们逗得喜笑颜开,再后来不光是为了茶或者我的名声而来,都为了有这三个芙蓉出水的少年,而来洞见各自心底的欢愉。

    过了一年,“望湖轩”这艘大的楼船,连着三条蓬舟,日日在湖上游行。不光是喝茶,三个少年各持一项技艺,下棋、舞墨、说书,女人们纷纷洒下银子,为了逗趣她们富贵生活之外的闲暇,好不快活。

    紫来说,“这便是女人的欢乐场,妇人们的巫山巷了。”

    岁月好似一只壁虎,在墙壁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如同藤蔓的裂痕。每年春天,天上都会飞过一群仙鹤,这时城中之人都会跪地叩拜,以为是神仙们下凡来实现他们的心愿。只有我知道,里面有一个名为南石的少年,会将仙鹤压低掠过湖面,寻找着我的踪迹。

    因此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和郎方在船底歇上好一阵子,我不是担心被南石找到,只是无法面对他,既然我选择了姐姐,就应该远离他。

    年复一年,我的法术日渐精近,到了第三年的时候,我就能飞到巨大海棠树的顶端,幻出一朵朵云,挡住天下的雨。我在树顶用法术停止了海棠城三年无休无止的雨,照亮出一片光明,用紫来的主意,浮在空中,好似一个初入人间的神仙,受万人叩拜敬仰。第二日我却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卖茶,只说是一个误会的梦罢了。

    紫来说,“你真是一块璞玉,从未细细打磨过,此前在你姐姐身边埋没了,如今却光彩照人。”

    我伏在枝头说,“我原以为到了这海棠树最高的地方,就能看清整个人间,却没想到,这地域辽阔,一望无际,苍生如尘埃,看不清每个人,混混乌乌的倒没了章法。”

    紫来说,“你现在说话也像白姐姐了。”

    我叹了口气说,“我再找不到她,只怕就要忘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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