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身哆嗦,将那把钥匙捡起来,揣进袖子里放好。站在一群猪之中,恍惚间还在那天界猪棚,自己就是其中一个。我盯着南石,讨厌他的自以为是,他的聪明,还有他自诩为洒脱的一切。
我喊道,“你为何要这样戏弄我!在每次几乎要回心转意,对你有点改观的时候,用你的自大,轻轻推倒这一切呢?”
南石却摆出一脸无辜,“我害怕,害怕失去你,就像曾经那样!”
“我们没有曾经,过去我不过是一头花猪,一头又肥又笨的花猪!”
“不是。”他解释道,“在你做花猪之前,你并不是一头猪,我们之间的缘分,比你想象中更早,也正是端睿所述,那条银河中两条鱼的往事。你不过都忘了。”
我说,“忘了就是没有。我只知道我是一头花猪,所以从天界到人间,再到地狱,你也只把我看作一头猪!”
南石矢口否认,“我没有!”
“如果没有的话,”我不知为何滴下眼泪,“那你为何要戏弄我呢?”
我看着这路口所有的猪,招来了全城看热闹的百姓和辖区的官兵,围得里三层外三层,邻近的几条街巷都水泄不通。我看着身边这群熟悉的猪头猪身和猪蹄,像极了曾经被天兵天将驱赶的画面。
我一转身,变成一头花猪,混进着人间的猪群之中,我的声音如一阵柳絮,飘到他耳边说,“我别的本事没有,变回猪的能耐还在,而且,这点法术也不是你给的,而是我的本能。”
我冲着天空怒吼一声,这里所有的猪,似乎都忘却人的身份,跟着我癫狂如痴,提起脚跑了起来。我领着猪群冲进乐坊,撞倒了屏风,扯坏了琴弦,在猪蹄上也拉出一道口子。我顾不得脚踝的疼痛,只管跑,穿过酒楼的厨房,掀翻了锅碗瓢盆,打碎了碗碟,哄闹闹一片,客人们看到猪群穿过,纷纷跳到桌子上或是衣橱中,生怕沾染了猪身上的骚臭味。
我没有方向,也不知该跑向何方。只听见有人大声地喊,“你看到领头的那头猪吗?竟然像人一样流泪了!”
“一定是好不容易逃出猪圈,却被屠夫一路追赶,这才哭了!”
“为什么哭呢?逃出来应该高兴才是。”
“兴许是她相好的公猪被宰了,所以难过得哭了!”
我沿着一条河道跑起来,后面跟着的其他猪渐渐明白自己身而为人,纷纷停下脚步,等着之前南石的法术消失,恢复人形,看着稀稀拉拉的猪群,爬起身不禁疑惑,“刚刚在那路口究竟发生了什么?”
等我跑出京城的时候,脚已经酸了,好多年没用过这两对猪蹄,特别是前蹄,似乎早已习惯了在空中挥舞着,并不情愿贴着肮脏的地面乱刨,跑起来并不协调。
我转过身,此时连剩下的两三只猪也变了回去,最后是那个鹦鹉男子,他蹲在原地,好似大梦一场,回忆起方才在茶楼前的蠢事,锤头顿足,懊悔不已,嘟囔着,“我怎么做了那般傻事,又说了那般痴话,回家肯定要被夫人打骂了。”他不知那都是被那光头神仙的蛊惑,此刻只怕连家门都不能进了。
只剩我一只猪在郊外跑着,庄稼人放下手中农耕的锄头和镰刀,看着我们发呆,悄悄举起刀,似乎想在我身上剜一口肉填腹。我跑过农田和农舍,路过香火袅袅的土地庙,路过一根歪脖子树,还差点跌进一个池塘。
撞进一片玉米地的时候,冲在里面完全没了方向。我本想飞起来,可一头花猪飞在空中,不就成了整个人间的笑料。
正当我犹豫,南石一下落在我面前,“你为何每次见到我都要跑?”
我不愿听他说话,绕着他继续逃。直到扑通一下,摔进一个泥坑,还好软绵绵的湿坑,不然腰都要折断。我用尽法术,尝试着变回人形、石头或是一枝花,都毫无反应。我翻看手掌,与往常并无差别,难道不知不觉又被南石下了蛊?
还没想出主意,倒是等来了南石,他一见我就说,“你在这里也不必挣扎,好歹我是个神仙,你怎么逃得掉?”
我满肚子的怒火还未消散,这又添上一把,“和你卑鄙又恶毒的神仙有什么好说的!”
“我恶毒?那我要找人替我辨言辨言了。”南石刚说完,便一招手,将这泥坑变成了一个布袋子,缩成香囊大小,挂在腰上,我就随着他不知往哪飞去,在他腰边和其他玉佩叮叮咚咚地打闹。
这下我张不了口,没办法再骂他了。只听见他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被你讨厌,世道漫漫,总会机缘能与你再见面,哪怕像曾经你姐姐在人间追寻青林那般辛苦,我也不会灰心。可是当我看到我书房里那把钥匙,都能比我更早在你身边欢声笑语,说着不着边际的玩笑,你知道我心里有多难过。多少个夜里,我坐在你头顶的海棠树上,听着望湖轩的笑声,于是伸手将飘落的海棠花统统捏碎,化作海棠城的春雪。”
这些话,让我过去的日子增添了新的想象。被这么个残忍的神仙思念,让我刚刚失去的虚荣之心,又添了一点回来。
然后是久而长久的安静,直到他停下了脚步,扔了句,“到了,在这里见见你的故人吧。”
说着就把我扔到地上,袋口外扫进洁白的光,我爬出布袋子,已经变回了南安姑娘的模样。南石已经不见,我打量这院落铺满了细雪,看着有几分曾经花鸟冢的影子。宽阔的院落像是巫山巷各家各户的墙壁统统打通,连成一片祥瑞之所。
“哎呀,那是谁呀!”
熟悉的声音在侧边响起,转身一看,居然是金蕊一身褚色,穿着慢束罗裙,光着脚站在屋檐下,还是曾经的年轻,却抹着比巫山巷更淡的妆。此刻的季节与人间不同,虽然落满了白茫茫的雪,可是并不寒冷。
岩桂一身孔雀绿长裙拖了出来,对我们说,“院里坐了只呆鸟,你这站着也成了一只呆鸟。”
我正看得出神,怎么在这里遇见她们,以为是梦,双眼朦胧,几乎要老泪纵横,只见她牵着金蕊走下来将我扶起,对我说,“你也这般瘦了,倒是平添了不少忧愁。”
我被她们左右挽着手,想着我此刻已是另一副模样,问起,“你们怎么认得我?”
岩桂说,“我们在这里天天看着人间的你,知道你披了这副皮囊,知道你得了龙井西施的美名,连你在梦中闯入东方鹿亭的事情都知道,还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金蕊跟着说,“是呢。我还看到你醉后的模样,将那海棠城差点翻出来。我倒要问问珠花姐姐,不对,是南安姑娘,你曾经在巫山巷怎么没这么逗趣呢?”
我的人间故事被她们看透,一阵羞耻难为情收起了我的眼泪。我问,“这里是何方?”
岩桂说,“这里就是东方鹿亭,你前些日子乘人间石轿误闯过,只不过落在南石无人踏入的后院,这里是前殿,你不曾见过。”
我又问,“你们为何出现在这里?”
岩桂说,“那一日白姐姐与神仙们争战,琉璃光用纸符要取我们姐妹们的性命,正巧被南石救下,藏在书中被送来了东方鹿亭。不过前些年其他姑娘都走了,只有我俩留下来了。”
“水华呢?”
岩桂莞尔一笑,“你不是见过她了么?”
“我?在哪里见过?”
岩桂笑着说,“你不是在皇宫的高塔上领了她的命,紫来还戏说你要做她的护国夫人吗?”
我问,“她是那个女皇帝?”
金蕊掩面偷笑,岩桂颔首,领着我走过一条石径,停在一处门口。推开门,竟然是一个画室,里面坐着十余个仙娥,一个个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其中两三个手握青瓷或青铜器,另一只持着画笔,蘸上颜料,在水洗中一瓢,描在手中的器皿上。其余的女孩子朝着一张张斜起的画布上,依次摆着水丞、墨床、臂搁,悬着手,一点一勾勒出人物的模样。有的含笑带翠,有的潦草鬼画符,匆忙盖个印章,不耐烦地卷起来,扔进不同大小的画缸里。
见到陌生人闯入,她们也不抬头,我问岩桂,“你们不会在这里教人作画吧?”
岩桂回答,“这里画可不是画,那是人的命运。”
“命运?”
“这些画卷是要送去奈何桥头,供人来时投胎用的,人间所谓的面相,都来自这些画师。”
岩桂解释道,“本来水华也在这里,做着督察,只是有一日,得了张好面相,她便问画师,这画的是谁,得知这副面容将成为下世的女皇帝,她便抢了画,匆匆跑去投胎去了。”
我说,“她可真是爱抢,从巫山巷抢到东方鹿亭了。但是,你们为何留在这里,不也寻一副好皮囊,再去人间闯荡一回呢?”
岩桂从笔海中抽出一只,在女画师周边转着,时不时地在画布的眉眼处点一下,然后欣赏起来,“有了这颗眉心痣,多少公子都睡不着了。”
她忙碌地像酒楼的掌柜,转头回我刚刚的话,“做人有什么意思?况且那些无论是辜负过我还是善待过我的男人,都不在人间,不如在这里将人间的□□搅得波涛汹涌,那才有趣。”
我跟上去争辩,“不过都是眼角眉梢上的把戏,能扬起多大的风浪呢?”
金蕊跟在岩桂后面,倒像是曾经在海棠阁,跟着学习逗耍男人的本事一般,“珠花姐姐可别小看这里,多一笔少一痣,就能将女人的命运送往截然相反的方向,比如水华姐姐那副女皇帝的画像,就是因为临行前不小心洒了些萱草汁,面容添了蜡黄,所以此生多病,可她命薄本子上又有几十年阳寿,因此那病便只能挨着,活不好,又死不去。”
岩桂看着我说,“多亏了你给她的主意,用慢病换了急病。这才保住了她的寿命。”
原来还有这宗误打误撞,我说,“如果不是我在人间,那她这个病该怎么办呢?”
岩桂说,“如果不是你的点拨,她在游访京城的时候,无意间看到了海棠城来的病人,正是你那望湖轩上的白茅,不久便也悟出了这一主意。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事,不过时间早晚而已。”
我说,“对了,他惦记的一位书童,竟然和韩子高一模一样。”
岩桂说,“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了吧,在巫山巷的时候她就一心爱慕于韩公子,这一世再成全她一回。”
我说,“可是那人的下落还不知道,要不你去替我找了命薄本子,看看这人在哪里?”
金蕊说,“我们可碰不到命薄本子,那要去厎阳山找女史官,我们这只管描绘姑娘的长相。”
岩桂说,“也不必去查了,我知道,那人早死了。”
我明白过来,“我说你们那时候打打闹闹,这厢怎么愿意成就她的好姻缘,现在我才知晓,原来你在当中下了跘,造就这段不深不浅的际遇。”
岩桂哼了一声,将手中的磨随意泼上了一张画纸,倒印出姑娘的一块胎记,说,“谁叫她在巫山巷老和我呛嘴来着!”
绕回门口,看到门上的锁眼,我突然想到那袖口中的石钥匙,我掏出来,一滴泪落上去。岩桂过来扶着我坐在窗边,我问,“这到底是谁错了呢。”
金蕊站在我身边问,“珠姐姐,你不会真对石钥匙动情了吧?那南石可是等了你几百年,我在东方鹿亭算是看明白了。”
我说,“几百年又怎么样?他从来自诩聪明,不将万物看在眼里,人间的情意不过是他茶碗里的茶、墙壁上的画,吃厌了看旧了自然就换了。我不理他,他觉得新鲜,时常找我。我但凡接近他,或梦里寻他一回,他就摆起姿态认为我高攀了他,要好不容易爬下来才能与我见上一面。说起来还不如那这把石钥匙,朴实、简单,哪怕你离他百丈之远,也明白他心中的沟壑,装着的都是取悦你的智慧。”
金蕊笑着说,“姐姐这般决断,倒是把人看简单了。全是气话。”
正巧这时,屋外传来清脆的碎裂之声,岩桂问了句,“谁?”
出去一看,原来是一只茶碗碎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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