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让金蕊在门口守着,自己坐在棋桌旁,手肘撑着头,佯装假睡。只听见院落传来的挑剔声音,“听说前些日子,凡间那个不识好歹的女人闯进这里的后院,还在南石的衣襟中撒野?”
岩桂说,“她不过是乘着海棠树的石轿,梦到此处,等到她醒来,就走了。”
她说,“原来是这样,我记得她不过是一头猪,怎么能来东方鹿亭?一定是指望沾染些神仙的修为,好翻身为人吧。”
我确认这个女神仙的声音,曾经在地狱和屏山都见过,真是冤家路窄,今儿一定要让她栽在我这一厢。
岩桂问她,“那您今日来是做什么呢?”
女神仙说,“那一日听闻南石睡得不好,总被前世的梦魇折磨,所以赶着人间的春天,摘来了这些伽蓝和茉莉花,特地送来。这么早,他不会又出门了吧?”
岩桂说,“你别乱跑,上次你在这里拨弄是非,南石就上上下下教训了好一通,要不是看你是鹿吴轩的弟子,今儿我都不会放你进来。”
女神仙说,“你也配教训我?小心我把你变成猪,送去人间陪你的好姐妹!”她看到我坐在房里的身影,对岩桂说,“我看到他了,原来在棋室。”
她跨过棋室的门,金蕊也不客气地说,“你要敢动这个手,早拿我们下刀了,这会儿又说起风凉话。”
“那是之前我心情好。”女神仙说,“如今你们都要爬到我头上,再不能这么客气,不然下次那头误闯东方鹿亭的花猪也要飞起来了!”
这都要踩我一下,我听得不爽,睁开眼装作没看到她,“哪来的野鸡,一大早叽叽咋咋的?”
这话一出,金蕊先笑了,“鹿吴轩飞来打鸣的!”
这女神仙一下气得脸红,但不敢在我面前置气,“我看你这里要好好驱驱妖鬼,不然醒了只管说些梦里的胡话。”
我看着她一身飘逸的白,如悬在屋外的一只机灵鸽子。我不知平日里南石如何称呼她,只能编造客气,“原来是鹿吴轩的大神仙来访,未曾远迎,还请赎罪!”
她竟然得寸进尺,“东方鹿亭还有规矩吗?今儿一来,我还以为这里早已易主,让这两位人间女子改成了巫山巷,贩卖些便宜的口舌呢!”
我对岩桂说,“还不赶紧准备碗好茶来赔罪?”
岩桂拉着金蕊退下,女神仙知道我在袒护她们,拉着我的袖子撒娇说,“我看你需要好好治治她们,不然你不在的时候,我要受多大的委屈。”
真恶心,倒是会恶人先告状,我揉揉太阳穴说,“我也正烦心呢,所以无暇顾及这里的琐事。”
这会儿岩桂端着茶过来,女神仙接过来,还未喝一口,关切问我,“什么烦心事?你说出来,说不定我能替你化解?”
我说,“我师傅责问我,人间流传起一种病症,名曰花猪病,身上会蔓延出无数海棠花纹,闹出不少风波,你可知道?”
她点头说,“我知道。”
我说,“听说这病症在人间逐渐荒唐起来,一城传一城,连京城的皇家贵族也流行起来,竟还将这花纹作为时兴的妆容?”
她说,“却有此事,不过此病不会伤及性命,至于时兴妆容这件事,或许过些时日也就慢慢褪去。”
“你可知这病从何传来?”
他解释道,“前朝繁殖过一种特殊的猪,名叫侏儒花猪,这病好像就出自于此。”
我问,“我听过白猪、黑猪,这侏儒花猪倒是第一次听说,这是一种什么猪?”
她在我面前绘声绘色描述了一通,我问她,“我始终难以想象,要不你从人间替我找一只来看看吧。”
“人间的侏儒花猪都死了。”
“都死了?还怎么传到人的身上?”
她解释,“说是海棠城有人偷食了侏儒花猪,便得了此病。”
“猪本就是给人吃的,怎么称之为偷食?”
这女神仙缄默不语,反正披着南石的皮,我继续追问,“现在我师傅盘问这件事。可我连侏儒花猪也未见过,如何回禀?”
这女神仙捏着手,半天憋不住一个屁,“可是这并不是我的职责范围,我只管这人间的粮食作物,五谷丰登、秋收冬藏,这些畜生的营生,又脏又臭,我可不愿碰。”
“此前你抱怨鹿吴轩的庙小,想投靠我的师傅,也就是玉清真王座下。自然需要有所证明。”我故意挑逗,“如果你能解决不能触及的事,受些过分的累,吃些不该吃的苦,这不正好证明了你的能力,远在鹿吴轩其他弟子之上?我再去替你邀功,不就是顺水推舟之事了。”
她听懂我的意思,“这样吧,下次我将那掌管畜生的死光头喊来,让他好好替你解释。”
“也不用。”我说,“鹿吴轩的弟子们,你来就够了,那些臭烘烘的男神仙,可别来叨扰我,我也不愿和他们说话。”
她领这份情,“也是,鹿吴轩也不是谁都能来的。”
看她这般得意,我轻轻抬起眼,注视她,“要不你变个侏儒花猪的模样,给我看看?”
女神仙一下呆住,犹豫不动,比逼她就范还难,我起身站起来,走到岩桂身边,故意说,“干脆我去人间一趟,日晒雨淋熬掉一层皮,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死去的侏儒花猪的痕迹。可能也是白跑一趟,大不了背上荆条,去师傅那受一场打骂!”
我走到院落中,看着旁边对面书斋里的书生们都站在廊下,他们诧异地看着与平日里不同的南石。我对岩桂说,“我走了。你们好好照管着东方鹿亭,不该出现在这里的神仙就不要开门,否则我把你们贬入畜生道!”
岩桂应声,“遵命!”
我提脚要飞起来,那女神仙喊住我,“南石!我变给你看就是了。”
我转过身,等着她。可是直到屋檐栖满了飞来的画眉,她也没有一个动作。我再一次要走,她一转身,变戏法般飞出无数多海棠花,簇拥着她,接着所有花如同泄进她的身子,看她渐渐缩小,像那个关于侏儒花猪的荒诞故事一般,缩成四四方长的猪身,短手短脚。
她站在院子中间,像是第一日被卖进巫山巷就要上酒席伺候的姑娘,蹑手蹑脚地大失端庄之态。众人屏气凝神,毕竟这是鹿吴轩的女神仙,不敢随便嘲笑。
不是哪里溜来的一只黄木陀螺,绕进她的前蹄,轻轻撞了下她的小腿,她竟然没站稳,一下从侧面摔倒。
我一下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我这一张嘴,廊下的玉面书生、棋室门前的岩桂和金蕊如同得了圣旨,也不伪装,笑成一片欢乐场。
我喊道,“跑一个!跑一个!”
她站起身,渐渐熟悉四蹄抓地的感觉,慢慢跑了起来。反正都为人耻笑,也不在乎更丢人了,她开始呜唧呜唧地跑嚷,追着那停不下的黄木陀螺,只是为了讨好我这副皮囊。
看着她在院中乱跑的模样,我坐在廊下含笑欣赏,变出一条鞭子追着她跑。一会儿抽起那黄木陀螺,一会儿打在她身上。我闭上眼,幻想着天上所有的神仙都变成了猪,在云朵之间奔跑,而我成了饲养官,用鞭子抽打起它们的饥饿和欢乐。
我终于理解做神仙的好处,似乎曾经在天界猪棚的日子一下翻了身,我喊来岩桂,“你愣着干嘛,给她找点泔水啊!”
这猪愣在那,我怕她疑惑,马上补上句,“我好歹告诉师傅,这侏儒花猪如何吃饭?如何起居?”
这会儿岩桂战战兢兢地拖来一车泔水,那群挤在东边廊下的书生,他们拭目以待这个傲慢的女神仙,此刻被我戏弄,他们也一定困惑,这东方鹿亭的主子怎么换了个性格。
这该死的岩桂,面上好似诚惶诚恐,却不知从来搜罗来这般恶心的东西,别说天界的猪了,我在人间这些年,也没见谁家穷苦到用这么馊的泔水。
我故意说,“我也佩服你们,不知从哪里搜罗来这么臭气熏天的泔水!”
这女神仙虽然大彻大悟,但不肯低头去吃那臭烘烘的泔水,知道我完全是在戏弄她。
我捏着鼻子靠近,说,“这泔水再不吃,招来人间的苍蝇蚊子,我这东方鹿亭就算是毁了,这些美妙的仙娥和书生们都要流离失所,到时候我可要找人讨回这些不是!”
岩桂和金蕊在旁边应和地叹了几口长气,可她依然无动于衷。
我再补上句,“光是看个样子,不如找来张死气沉沉的画像。”
人间有句俗话,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这女神仙自然明白,而且今儿一劫肯定逃不过,倒不如卑贱至底,只见她步步挪到泔水旁,干呕了两下,然后憋着气将嘴浸到泔水里。我喊道,“听说猪吃食都会吧嗒吧嗒响,可热闹了!”
她先哼唧一声,吸进一嘴泔水,一片烂叶子吸进了她的鼻子。她一定不习惯这凸出来的口鼻,呛了好几下。毕竟是鹿吴轩的得意门生,自然冰雪聪明,她渐渐掌握了猪吃食的要义,也习惯了这宽大的嘴和锋利的牙,大快朵颐起来,发出阵阵吧唧声。
那片书生发出起哄的声响,“吃得再响点!再响点!”
不知哪里飞来的一只烂枇杷,砸在泔水里,溅满她的脸。这侏儒花猪含着泪,也将那烂枇杷嚼进嘴里。
记得曾经在猪棚,鹿吴轩年轻的徒弟们路过,如果正巧猪棚在放饭,他们总会驻足停留,看着猪群震天响的吃食声,笑得前俯后仰,而姐姐总是坐在一边,孤零零地如绝代佳猪一般,优雅地躺着,不发出一丝声响,捍卫了猪的最后一丝尊严和端庄。
虽然我也未受过如此屈辱,今日我也算是报了一仇,即便是仗势欺人,也是痛快。
我在岩桂身边说,“这女神仙真是一片真心,竟然吃得下这些!”
还没等岩桂说话,这女神仙竟然崩出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屁,震得那些书生在我眼前虚晃了一下。
我说,“乖乖,果然是神仙!这屁差点把我这东方鹿亭吹成东方屁山!”
岩桂说,“以后天界再有什么臭味,都不去天界猪棚追责,都要来这里叫骂了!”
这女神仙变身的侏儒花猪终于忍不住,双脚一蹬,从地上飞起,眼前她如鱼塘中受到惊讶的鱼一般,从空中逃走,一步一跳地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书生们到此刻也不忘一番冷嘲热讽,“侏儒花猪还会飞呢,要去别的神仙府上告状去了!”
我看着热闹散尽,训斥他们,“笑够了吧!都散了吧。”
转身一个人回到了棋室,只见南石坐在我之前离开的棋桌旁,我转身马上变回南安姑娘,看着他问,“你都看到了?”
“东方鹿亭多少年没有这么热闹了,我当然要好好看看。”
“那你也不现身,害我闹了好大的笑话。你刚刚躲在哪里呢?”
他说,“躲在那些弟子之间。你变成我的模样,难道要我跑出来揭发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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