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颐以前,是另一种模样:浮岛并不是只在朔夜节的时候才会升起,它们一直飘在天空之上,与地底森林一样,乃是沙漠中的两种绿洲。地底森林没有阳光,不适合居住,因此,人们多在浮岛上聚集、生活,慢慢地,每一个浮岛都演变成了一个凡俗国家,大大小小的国家林立,因为不接壤,倒是极和平的——那时候,倾颐是没有修士的。”
“约莫两千三百年前,浮岛开始频繁相撞,各国领土时常相接,有野心的大国不免吞噬小国,等最后只剩下四座浮岛时,战争也没有因为国家不接壤而停止。”
“不过很快,四国都发现,他们的敌人变了——原本,他们的敌人该是势均力敌的浮岛凡俗国家,可来自其他大陆的势力加入后,原本的四国毫无反抗之力。”
众人一边赶路去梁翊,一边听逢昕讲过去的那些事。
听到这里,陶薰不禁问道:“来自其他大陆的势力,难道是歪道?是白魍还是玄魅……是玄魅?”
逢昕点头,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是玄魅。他们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而来,从而发现了倾颐。在这里没有见到一个修士后,他们就开始了屠杀。”
“四国覆灭,不过几日时间。而立羽所守护的大梁,是在最后一日才被攻破屠尽的——守护大梁的立羽将军,带领麾下士兵,以凡人之躯筑起城墙,挡住了万数傀儡,并杀死了好些玄魅,一直抵抗至最后,玄魅畏惧不敢向前,退回了大梁之外的浮岛……他们死去的时候,每人身上的血色被阳光一晒,就会干涸龟裂——因为在他们死去之前,身上的鲜血就几乎流尽了。”
“本来,我们这些因不甘而化作鬼族的人,也一个也留不下来的。是立羽他,在化作鬼修之时,一步得道,以一己之力,剿灭玄魅军,带着大梁所有百姓的魂灵与化作鬼族的其他三国人守住了两座浮岛——也就是现在的梁翊与逢昕。”
“自那日起,倾颐再无凡人,属于“人”的生机消散殆尽,倾颐大陆的气运随之降到最低,气候也因此逐渐变得恶劣,浮岛上的灵植生存不了,纷纷枯萎,以至于支持岛屿浮空的灵力不继,诸岛回落大地,只有每月朔夜才能攒足灵力、回到空中。”
“那后来,白魍知道了这里是鬼族大陆,就在玄魅之后,选择了倾颐作为大本营……”
在逢昕的讲述之中,陶薰等人的眼前逐渐出现了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时光,泛黄的画卷在他们眼前一一展开,带来无尽的怅然。
陶薰不禁想起乘归神殿第二殿中的壁画,那时,那幅画隐约告诉她“它已经不是这副模样了”,却不曾想,竟是经历了如此事故,才变成如今这般。
逢昕徐徐地吐出一口气,这一段长长的倾诉,仿佛将他心中一直压抑着的那口气吐了出来,也让他想起那个与他同一时代的人来。
他们最开始,是二者只能存一的敌人;后来,是并肩作战的同袍;再然后,成为了守望相助的友人。他们一直惺惺相惜,是互相最了解对方的人,而现在,那个人要先他一步离开了。
逢昕轻轻开口,像是给陶薰六人讲述,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立羽他一直在等待毁掉玄魅的机会。”
“迷宫森林是倾颐神殿所化,立羽的灵力对其完全不起作用,布月鸣待在迷宫森林的范围内,就如待在乌龟壳里,只要他不离开,只我一人去打布月鸣,完全伤不到他一根手指头。”
“……梁翊所属的鬼族在立羽的保护下,不但没有身为鬼修的自觉,而且丝毫不能保护自己——他们这种如同白纸一般的鬼族,对白魍来说,是最好的修炼材料,络暮的白魍众日常在梁翊边境晃荡,就是想捉空子进去抓人。因此,立羽唯恐自己一离开梁翊,他们就被白魍害了,便画地为牢,甘愿将自己困在了梁翊。”
“其实我不太认同立羽的做法。两千多年过去了,他属下那些鬼族,明明可以成长起来、成为他的助力,但是立羽……非常固执。大概是因为他曾经是守护他们的将军,所以在死后成了鬼族,也依旧认为守护那些人是自己该做的事吧!”
“见过你们之后,立羽十分肯定你们能将布月鸣引出来,在十年前就开始着手布置梁翊的保护符碑。此次离开梁翊,立羽便是将自身大半灵力留在了符碑之中,所以与布月鸣战斗时,他的灵力不足,只能拼着受伤努力攻击,以免布月鸣找着破绽缩回乌龟壳里去……”
逢昕的话解释了立羽将军的一些不对劲之处,但还有一些不对劲之处,他却丝毫没有提到。
陶薰看了一眼逢昕,察觉到了他目光中的怀念,便也明白,对方心中对那些不对劲之处清楚得很,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陶薰想了想,还是问了出来:“你说的那个立羽将军,他在最后一刻都在保护大梁的人民,至死都如山岳般挡住了所有外来的危险……又如何会有不甘与执念呢?”
之前逢昕说,立羽将军与其麾下士兵“一直抵抗至最后,玄魅畏惧不敢向前,退回大梁之外的浮岛”。
——在那个立羽将军看来,自己应是尽到了守护大梁的责任,死得毫无遗憾才对,又如何还会心存不甘、满怀执念、为了毁掉玄魅而成为鬼族?更何况成为一步得道的大鬼修?那时候,他恐怕连玄魅是什么都不清楚吧!
逢昕的手抖了抖,却没有说话。
一行人正巧落在花散里的里碑前,有一个散发着莹白色光芒与清神醒脑香气的身影,已伫立在那儿许久了。
那人也听到了陶薰这句问话,便稍微偏了偏身子,回过头来,还是那笑眼弯弯的样子,语气带着吊儿郎当的调笑:“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嘛?因为我不是那个立羽将军呀!”
陶薰低下头。
她的确早就知道了,在训练到能闻到对方的存在感的时候——但仅限于知道这个爱吃酒酿圆子的家伙是个灵修、而不是鬼修,所以当时挺惊讶。
哦,这家伙说自己有最爱吃的酒酿圆子,但恐怕……他是真的没尝过那种酒酿圆子的味道吧!
立羽的视线重新落回花散里的一草一木上:“可惜,我享受不到那般美好的日子了。”
——飘飞着桃花的水乡小镇,在柳树下、小河边、青石板小路上,吃一碗接着了花瓣的酒酿圆子的日子。
花散里日日在桃花开尽了的四月末轮回,立羽的这个愿望,的确是实现不了的。
但……
陶薰轻轻说道:“如果你想,就可以。”
微酸的青涩淡香以陶薰为中心散开,扑向立羽。
明明是存在感极微弱的香气,却能叫人一瞬间感觉到春日里置身弥漫花云中的梦幻。
花散里中青翠的绿意浓而转枯,复又新生,褐色的枝头上,渲染上了殷粉的色泽,桃花颤巍巍绽开,露出嫩生生的蕊子,像是在羞涩地邀请观赏。
时光如那轻清柔软的淡香般荏苒,眨眼的功夫,仿佛就去到了芳菲正好的日子。
包围着花散里的几处桃林,簇拥着粉霞般的新衣,在风吹过的时候,“沙沙”地送出一捧又一捧愉快的心情。
立羽的眼中映出粉红色的世界。
他抬头,正巧一阵风吹起,无数粉色的花瓣打着旋儿飞起,散得满天都是,营造出一场又一场浪漫无比的花雨。
立羽一步一步往前走。
“将军!”
“将军。”
“将军~”
“将、军……”
无数百姓站在路边,面带笑容,神情激动,唤出一声声“将军”:“将军回来了!”
立羽神情怔忡,一一看过那些人的面容,一直走到青石板的尽头、小河边的柳树下,熟练地坐在了四方桌旁。
立婆婆笑着,将一碗酒酿圆子放在了他的面前。
“知道这里为什么叫花散里吗?桃花纷纷如雨落下,散在空中又飘飞扬起的景色,是这里最令人难忘的景象,若是再配上一碗酒酿圆子……”立羽的对面,坐下来一个与他长相十分相似的少年。
立羽微微笑起来,看向陶薰:“这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有太多人早已死去啦!……不过,还是谢谢你。”
莹白色的光芒忽然刺眼非常,陶薰一行微微眯眼,再睁眼时,只剩下桌上的一碗酒酿圆子了。
满天的粉色花瓣温柔地与风纠缠,打着转儿飘落到汤碗里,给白白胖胖的圆子盖上一顶粉帽子。
粉帽子突然也消失了,只碗中荡开了小小的涟漪。
桃花香气散尽,幻境也结束了。
花散里中的人们纷纷抬起头:
“将军!将军?”
“将军走啦!”
“那我们,也该走啦……”
立婆婆、立大娘、立老大爷、立三娘……无数人飘飞到空中,消散在空中。
花散里、甚至整个梁翊所属的鬼族,全数消散在了地底虚假的天空中。
四周“轰轰”抖动。
浮岛,在非朔夜节的时候,往上升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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