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圆愣怔。

    那个大哥哥,此时一身月白锦袍端坐于凉亭中,广袖垂落于一侧,随清风飞扬。

    他身后是满目苍翠,映着他一抹飘逸的身影,仿若幻境仙人。

    阿圆看傻了,一时还以为自己在梦中。

    她使劲眨了下眼睛,直到大哥哥招手喊她过去,她才回神。

    阿圆起身,缓缓走过去。

    “沈哥哥,你怎么在这?”

    她大眼睛好奇地四处瞧了瞧。这座凉亭极其雅致,四周设了帷幔,外头的人看不进来,而里头的人却可以清楚地望出去。

    此时,凉亭里只有大哥哥和另一位男子,她先是对大哥哥福身行了一礼,正想对另一人也福身时,那人却突然退出去了。

    “你又为何在这?”萧韫反问她。

    “我随娘亲来吃酒的,”阿圆说:“我舅母是苏夫人的表妹。”

    萧韫点头:“为何来到此处?”

    “我迷路了,原是想去园子里寻表姐们玩的。”

    萧韫见她爬几十个台阶就气喘吁吁,额头上还浸了点汗,几丝碎发贴在脸颊边,便示意她坐下。

    “所以,你是上来看你表姐们在哪个方向?”

    “嗯。”阿圆点头。

    萧韫倒了杯茶过去给她,随后又从袖中掏了张帕子过去:“擦擦汗。”

    阿圆没接,盯了会帕子,又盯了会递帕子的人。

    “哦,”萧韫收回手,眼睫半敛,煞有介事道:“我忘了,小丫头已经是大姑娘了,男女授受不亲。”

    “”

    他分明在促狭她。

    阿圆气鼓鼓地低哼了声,然后从布袋里利索地掏出张耦色的帕子擦汗。

    过了会,萧韫问:“那是何物?”

    “什么?”

    阿圆擦完汗,顺着他视线瞥了眼帕子,看见上头的刺绣,不禁浑身僵了僵。

    她抿唇,不动声色地把帕子叠好,然后,放回布袋中。

    萧韫忍俊不禁,说:“我看见了,是一只蝴蝶。”

    “”

    阿圆点头,轻声解释:“是刚破茧的蝴蝶。”

    “嗯,”萧韫好整以暇点头,一只手摇着折扇,慢悠悠道:“头一回见这么胖的蝴蝶。”

    “”

    阿圆脸颊肉眼可见地泛起一片绯红。

    她女红不好,描花样子的功夫也逊色。起初是想描一只雀来着,后来不小心多描了双翅膀,宝音说扔了可惜,索性就绣成蝴蝶也不打紧。以至于,蝴蝶身形略微臃肿了些。

    这帕子都用许久了,她自己没察觉什么,可今日被大哥哥瞧见

    也不知是何心理作祟,她头一回生出不通女红的羞耻感。

    “以后会变好的。”

    她声如蚊呐地说,也不知是指女红功夫还是指其他什么。

    萧韫逗弄了会,见小姑娘脸红得都快滴水了,便敲了敲桌面:“罢了,哥哥不笑你,吃茶吧。”

    阿圆爬台阶有点渴,捧着茶杯一口喝尽,只觉得大哥哥这里的茶比花厅里的好喝多了,清香爽口,喝入腹中,还有些淡淡的甘甜留在齿颊间。

    “这是什么茶?”阿圆眸子亮晶晶的,扬唇的时候,两边的小梨涡也变得生动。

    “喜欢?”

    阿圆点头:“我还从未喝过这样好喝的茶。”

    萧韫又给她续了一杯,随口道:“小丫头喜欢,回头哥哥送一罐给你。”

    阿圆听了,摇头。

    “嗯?不是说喜欢?”

    “我娘说不能再收大哥哥的东西了,大哥哥上回送我回家,我都还没好生谢大哥哥呢。再说了”

    她细长的眉落在瓷白的皮肤上,黛如远山,微微蹙起的样子,娇憨可爱。

    “再说”阿圆继续道:“大哥哥本身手头不宽裕,总送我东西,我受之有愧。”

    萧殷眉梢微挑:“你还知道受之有愧?”

    阿圆点头。

    “放心吧,”萧韫品了口茶,眉目温和舒懒:“大哥哥虽手头拮据,但送你些茶还是送得起的。”

    站在外头的陈瑜暗暗纳罕,他家殿下真是奇了怪了,对褚家这小姑娘竟是如此宽厚。别的不说,就今日喝的茶,可是今年虎跑泉早春龙井,拢共也就才几两。其他人想分一杯都不得,而他家殿下说送就送,且还是送一罐。

    他悄悄探眼打量了下小姑娘,珠圆玉润,黑眸剔透。梳着个双丫髻,还落了些刘海在脸颊,显得灵动俏皮。

    确实是个招人稀罕的小姑娘。

    那边,阿圆突然想起来,问:“沈哥哥还没说为何在这呢。”

    “我嘛”

    萧韫折扇一收,懒懒地往后靠,清风从帷幔处吹进来,把他袍子吹起来了点,他不紧不慢压下去。

    语气也不紧不慢:“过来给人做文章。”

    “给谁?”阿圆问,随即又想到这里是国子监祭酒的府邸,想必是给国子监的学子,于是了然地点头。

    “做文章的银钱多不多?”

    萧韫抬眼。

    他眉峰犀利如剑,不笑的时候自含一股威严,但若笑起来,眼尾拉长,变得柔和。

    “为何问这个?”

    阿圆认真道:“沈哥哥不是欠了许多债吗,也不知何时能还清。”

    萧韫莞尔:“这是哥哥的事,何必你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唉!”阿圆叹气。

    她大眼睛水灵如鹿,鼻子小巧而挺拔,白皙的脸颊微微凸起点圆润的弧度。

    就这么歪着头、满含惊诧与担忧地看过来,纯真无暇。

    萧韫手痒,忍不住朝她脑袋撸了把。说:“别猜了,哥哥会还清的。”

    “要还多久?”

    “怎么?”萧韫眼尾微挑,似笑非笑道:“莫不是你想帮哥哥?”

    阿圆一窘。

    她倒是想,可她没银钱啊,每月例银都被她花得精光。况且观大哥哥的神色,想必欠的钱还不少。

    “唉!”阿圆又叹了口气。

    惹得萧韫好笑,直接上手捏她肉肉的脸颊。

    阿圆也不躲,如果这样能让大哥哥高兴些,那就捏吧,什么授受不亲也懒得顾及了。

    “对了,”萧韫问她:“上次你说要去慧香书院,考试准备得如何?”

    阿圆倒不知大哥哥还记得这个,她腼腆地笑了下,囫囵道:“还好吧。”

    “什么是还好?”

    “就是两边都准备着。”

    “嗯?”

    阿圆不好意思,有点难以启齿道:“我娘今日带我来,除了吃喜酒,另外就是拜托祭酒大人读书的事。”

    她说:“我听说靖海侯府的姑娘也去慧香书院读书呢。”

    萧韫不明所以。

    “连侯府的姑娘都说要去找景王疏通,我觉着我去慧香书院很悬。”

    “听谁说的?”

    “我自己亲耳听见侯府的姑娘这么说,不过”阿圆凑近了点,悄悄嘱咐道:“沈哥哥莫说出去啊,万一被景王听见了可不好。”

    萧韫忍着点笑:“为何不好?”

    “你想啊,要是他徇私舞弊的事被人得知,你我岂不是要倒霉?”

    “有道理。”

    陈瑜站在凉亭外听两人对话,也忍笑忍得辛苦。他斜眼看着旁边的护卫,赶紧挥手让他们走远点。

    不过话说回来,殿下对褚家小姑娘如此另眼相待,往后这褚家是要走大运了。

    阿圆吃了会茶,才想起来去寻表姐的事,便提出告辞。萧韫怕她再迷路,索性吩咐人送她过去。

    阿圆一走,萧韫的眸子就冷下来。

    “进来!”

    陈瑜赶紧进去,跪下道:“殿下,属下见褚姑娘过来,想着她是殿下喜欢的孩子,便没拦着。”

    “你可知犯了什么错?”

    “属下自作主张,甘愿受罚。”

    “回去自己领五十军棍。”

    “是。”陈瑜低头,暗自松了口气。

    萧韫站起身,走到栏杆边上,透过薄纱帷幔看向青石路尽头,阿圆正乖乖巧巧地跟着婢女离开。

    “下回若是再遇此事”

    陈瑜赶紧道:“属下绝不敢放褚姑娘靠近。”

    “不,可以放行。”

    “?”

    陈瑜悄悄抬眼,见他家殿下手里捏着只茶杯,慢慢悠悠地嗅茶香,视线淡淡地落在帷幔外头,也不知在看什么。

    心想,殿下的性子越来越难以琢磨了。

    这边,阿圆被婢女领入园中,此时一群姑娘小姐们正围在一处指指点点。

    她走过去一看,发现她的两个表姐被围在中央,脸色皆难堪。

    二表姐肖梓晴眼眶泛红,耿着脖颈,倔强道:“我没使诈,说没有就是没有。”

    “你说没有就没有,谁信?不若你解释解释这么多箭矢是怎么投进去的?”

    说话的是一个穿浅黄衣裳的女子,鹅蛋脸,下巴尖尖的,眼神含着鄙夷和嫌弃。她旁边站着的是靖海侯府的四小姐陆亦姗,此时也一副忿忿不平的样子。

    肖梓晴气得回嘴道:“还能怎么进去,我用手扔进去的,你没眼睛看吗?”

    “你还狡辩?”黄衣裳的女子说:“玩投壶玩得最好的就是亦姗,此前她一直胜你一筹,却不想才转个身的工夫,你就领先了去,不是使诈是什么?”

    “总之我没使诈,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们可以为我作证。”

    “谁可以作证,站出来说说。”

    话音一落,旁的小姐们都沉默了,没人敢站出来。

    主要是没人想得罪陆亦姗,毕竟今日来府上的小姐就属她家世最好,有些人甚至想巴结都巴结不到呢,如何敢得罪?

    阿圆听了会,总算是明白怎么回事。

    大表姐肖梓萱看见了她,低声问:“表妹怎么过来了?”

    “我来寻表姐玩呢。”

    阿圆走过去,扯了扯二表姐的衣袖,无声安抚。

    肖梓晴比她大两岁,平时很喜欢这个表妹,在外也颇多维护。见她来了,脖颈便昂得更直挺,断不能让人把阿圆也欺负了去。

    她说:“反正我没有使诈,赢了就是赢了,若是陆小姐不想掏彩头,我不要就是。”

    陆亦姗是玩投壶的高手,她今日邀众人一起玩投壶,还拿了自己最喜欢的玉笛作彩头,说谁赢了就送谁。

    这玉笛玲珑精巧,小姐们都很喜欢,渐渐地拢过来玩的人挺多。陆亦姗原本就存着炫耀的心思,自认为没人能从她这拿走玉笛,却不想最后竟被个小门小户之女比了下去。

    这玉笛是她去年生辰时祖母送的,她自己都鲜少舍得把玩,如今哪里肯就这么送人?于是便说肖梓晴使诈。

    可肖梓晴这会儿揭穿了她内心想法,顿时令她难堪得脸红。

    她怒道:“这玩意儿我多的是,岂会在意这个?肖姑娘使诈便是使诈,怎的做了不敢承认?”

    “我没做为何要承认?”

    阿圆也疑惑,在一旁嘀咕道:“玩投壶这么多眼睛看着的,能怎么使诈?莫不是表姐吹了股风把箭矢吹进去的?”

    恰好此时有点安静,她这声嘀咕众人听得清楚,配着她一脸茫然费解的模样,竟有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谁人都知道阿圆说的是实话,这么多人看着呢,还能如何使诈?之前没人敢质疑,但阿圆说出来后,也开始有人小声附和:“是啊,莫不是会幻术,化作风吹进去的?”

    窃窃私语之声陆续变多,陆亦姗脸色由红转青,再转白,反正是难看得不能再难看。

    这话无疑是在说她污蔑肖梓晴,也更是在说她堂堂靖海侯府的小姐连支玉笛都输不起。

    她气了片刻,猛地把目光投在阿圆身上。

    这姑娘她之前见过,一个小官之女罢了,居然也敢与她作对。气不过,她脑子一热就朝阿圆走过去。

    “你乱说什么啊——”

    陆亦姗伸出手原本是想推阿圆的,但阿圆胖,没推倒,反而自己脚下站不稳一头栽进了旁边的月季花丛中。

    被人捞起来后,脸上划了道血痕,这下,众人大惊失色。

    很快,夫人们闻声赶过来,走在前头一身锦衣丝履的妇人便是靖海侯夫人。

    陆亦姗远远瞧见了人,哭着跑过去扑进母亲怀中。

    靖海侯夫人是个护犊子的,看见女儿精致白嫩的脸上有道血痕,脸色立即变了。

    她面沉如水,柳叶眉倒竖,炯炯双目含着滔天怒气。

    “是谁人推了我儿?”

    这厢,假山凉亭。

    苏云平应酬完客人,匆匆赶过来。

    他行了个大礼,诚惶诚恐:“不知殿下到来,下官怠慢来迟。”

    “无碍。”萧韫坐在太师椅上漫不经心地摆弄棋盘,说:“本王今日得闲,过来吃杯喜酒。”

    他抬手,示意苏云平入座。

    徐云平谢过后,笑坐下来,与他对弈。

    两人边下棋边谈事,没过多久,管家急急忙忙地跑过来。

    “大人,大事不好了!”

    管家不认得景王,跑到近前发现有客在,顿时哑口。

    “发生了何事?”

    “大人,女眷那边闹起来了,说是褚家的姑娘把靖海侯府的小姐推进花丛中受伤,靖海侯夫人让褚家给个交代。”

    “夫人呢?”

    “夫人正在赶过去。”

    苏云平点头,心放得很宽:“那就让夫人处理便是。”

    管家抹了把汗,正欲退下,就听得个低沉清雅的声音问起。

    “哪个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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