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在聊什么?”

    萧韫骑在马上,  目光淡而凉。他扫了眼两人亲近的姿势,然后视线落在阿圆身上。

    小姑娘这会儿穿着慧香书院的学子服,靛蓝的棉袍,  浅黄色滚边,  腰间系了根腰带,腰带蝴蝶结打得整整齐齐。

    就这么,  背着书箱俏生生地立在斜阳中。

    “沈哥哥。”阿圆福了福身。

    “在说什么?”萧韫又问了遍。

    阿圆低下头,总觉得沈哥哥肯定是看穿了她适才的心思。

    老实讲,世子哥哥说的,  她很心动呢,差一点就想开口答应了。但莫名又觉得沈哥哥知道肯定会生气。

    果然,  沈哥哥这会儿就生气了。

    阿圆没说话,倒是旁边的谢弘瑜懒懒地“啧”了声,开口道:“沈兄何须这般小气?小阿圆多一个师傅也多个人教导不是?自古以来,但凡才学出众之人,  皆是拜了许多名家大儒为师。”

    萧韫闲闲地觑他,  翻身下马。

    “你想教她什么?”

    “作画啊,我丹青可是”

    “不必,  作画我能教。”

    “那我教骑射。”

    “骑射我也能教。”

    “”谢弘瑜语塞片刻,说:“你平日甚少得闲,  不如就让我代劳些许?”

    “也不必,我这徒弟天资不高,所学在精不在多。”

    阿圆跟着点头附和来着,  结果点着点着,  发现这话不像是夸她呢。

    谢弘瑜沉默了,最后他转身问阿圆:“你这个师父如此霸道,你受得了?”

    阿圆继续点头。

    谢弘瑜顿时笑起来:“你看,  你的小徒儿也觉得你过于霸道。”

    “我没说呢。”阿圆赶紧道。

    “可你点头了啊。”

    “”

    阿圆憋了憋,小声道:“沈哥哥才不霸道,他最好了。”

    闻言,萧韫缓缓勾唇,淡淡地瞥了眼谢弘瑜。

    “世子还有事?”

    ?

    谢弘瑜不解,此前他们不是约好了去酒楼吃饭的?

    “若无事,我便带她先行离开。”萧韫说。

    “”

    于是,萧韫径直带着阿圆走了,把谢弘瑜丢在书院门口吹晚风。

    萧韫把阿圆带回了澜苑吃晚饭,阿圆原本还想去木匠铺子的计划又不小心搁置下来。

    这会儿,她站在饭厅门口的水缸旁边赏鱼边等萧韫,萧韫去沐浴换衣裳了。

    鱼缸里的鱼也不知每日吃的什么,个个养得肥壮。

    “这鱼能吃吗?”她问。

    婢女笑道:“褚姑娘,这鱼不能吃,是养着看的。”

    “那为何不养在池子里,池子里岂不是更方便欣赏?”

    “褚姑娘有所不知,”婢女解释:“水缸里养鱼除了欣赏之外,还能有其他作用。”

    “何作用?”

    “预防有人往水中投毒。”这时,萧韫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

    阿圆转头,就见萧韫换了身家常的袍子,闲适而慵懒地出现在廊下。

    “如何预防投毒?”

    “若是有人投毒,鱼便会死,谁人都能看出来,所以寻常不会有人往里头投毒。”

    “哦。”阿圆似懂非懂,唏嘘地嘀咕:“每日吃这么肥,就是用来以身试毒,也怪可怜的。”

    “”

    萧韫走过来,敲她脑袋:“进去吃饭。”

    阿圆郁闷得很,为何他们都喜欢敲她脑袋,谢世子是如此,沈哥哥也如此,有时候她爹爹也如此。

    她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跟着萧韫进饭厅。

    澜苑的饭菜极其丰富,满满一桌菜,鸡鸭鱼齐全,且都是阿圆爱吃的。

    小姑娘坐下来后,肉眼可见地溢出欢喜。

    萧韫见了,问:“书院的饭菜不合口味?”

    “也不是。”阿圆说:“我不挑的,但书院的没沈哥哥这里的好吃。”

    还说不挑。

    “那就多吃些。”

    萧韫给她夹了块糖醋排骨过去,小姑娘吃饭秀气斯文,没发出任何声音,只两颊微微鼓动。

    却又吃得极快,没两下,就见她喉咙一滚,然后咽进腹中。

    萧韫看了片刻,又夹了块粉蒸里脊肉过去。

    “沈哥哥,我在书院有两个同窗好友呢”

    阿圆边吃,边欢快地分享她在书院里的生活趣事,然后问道:“我一会能带些糕点去给她们吗?”

    “可。”萧韫动作没停,继续喂。

    阿圆下意识地张嘴,囫囵不清地说:“上回沈哥哥送给我的糕点,她们说很好吃。”

    “是么,喜欢便让厨下做。”

    “嗯。”

    过了会,阿圆抬眼:“沈哥哥怎么不吃?”

    “哥哥不饿。”

    “沈哥哥不是才打完马球吗?为何不饿?”

    “你如何得知我才打完马球?”

    “我见世子哥哥”在他迫人的眼神下,阿圆硬生生地改口:“我见谢世子还拿着马球杆呢。”

    萧韫问:“小丫头可会打马球?”

    阿圆摇头:“不会。”

    “想不想学?”

    闻言,阿圆眼睛一亮,顿时高兴起来:“我真的可以学?”

    马球活动是京城百姓最喜爱的娱乐之一,上京每年都会举办马球比赛,许多贵女们打马球技术娴熟,连她姐姐也会打马球。

    阿圆也想呢,但她家没有马,所以一直都不会。

    “当然。”萧韫道:“待我得空了,便带你去马场挑一匹马。”

    阿圆屏住呼吸,大眼睛亮晶晶地盯着萧韫。

    “挑挑马?”

    小姑娘眼里的热切一点也没掩饰,萧韫勾唇道:“对,挑选一匹,送你。”

    “沈哥哥,”阿圆放下筷子,刚想欢呼,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脸上的神情骤然萎下来。

    “怎么了?”

    “可是那得花不少银子吧?”

    阿圆自己家里只有一匹马,还是爹爹骑了多年的老马,一直没舍得花银钱买新的。一匹马值当普通人家几个年头的嚼口了,更何况是沈哥哥送的,依他这人大手大脚的程度,定然送的不差。

    “算了,”阿圆忍痛:“我还是不要了,沈哥哥把银钱存着娶媳妇吧。”

    “”

    “不用花银子。”萧韫耐着性子哄。

    “为何?哦,我知道了”阿圆说:“定然是沈哥哥给人做文章,那人没钱给是不是?”

    “唔”萧韫点头。

    随即,小姑娘咬着唇,想竭力忍着脸上的欢喜却又忍不住,从眼里溢出无数光华。

    一匹马罢了,竟像小儿得了心爱的玩具般欢喜,单纯且炽烈。

    莫名地,萧韫竟被她这欢喜感染,好胃口地吃了两碗饭。

    书院的生活非常充实,这是阿圆离开父母后感受到的另一番天地。

    慧香书院卯时二刻上学,因此,学子们都要寅时起床洗漱。号舍北边挖了几口井,阿圆几乎每天都要和同窗过来提水。

    有时候来早就不用排队,可若是起迟了就得排上许久。书院怕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姐们不会打井水,每日都有两个婆子在这帮她们拉井绳。

    等洗漱完,阿圆就跟舍友一起手挽手去饭堂吃早饭。

    寅时的天还泛着鱼肚白,路上是熙熙攘攘学子们的身影,三五成群或在一处说笑,或谈论夫子讲的课业。

    而阿圆她们三人,谈得最多的就是饭堂的早饭什么最好吃。

    “我觉得韭菜饼最好吃,咬一口全是鲜嫩的韭菜香味。”

    “我觉着香煎鱼肉包最好吃,两面煎得金黄,外焦里嫩。”

    “嗯嗯,”阿圆赞同地点头:“煎鱼肉包的厨子也是长得最好看的。”

    “嗨呀,你怎的净看脸?”

    阿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吃过早饭后,便各归各位开始听堂讲。

    慧香书院上午夫子讲学,下午学子们自行背书,而且还有掌撰监督,只有背完书的人才能下学。

    阿圆背得慢,每回都苦不堪言,等最后背完再去饭堂时,好吃的饭菜都已经没了。

    许是食物令人奋发图强,为了能早一点去饭堂吃饭,阿圆竟是比旁人还要努力。渐渐地,她背书变得快了许多,还总结出了自己的经验来。

    这段时间,阿圆还学会了自己洗衣裳。

    没办法,住号舍的学子都这样,大件的床单被罩可以等休沐时带回家,但平日里换洗的衣裳就得自己动手。

    所幸阿圆在来上学之前,婢女宝音已经教过她简单的洗衣法子,做起来倒是不难。

    这日,她午时下学,想着先把换下的衣裳洗干净再歇午觉,哪曾想收拾东西时从袖中掉出一张帕子。

    这帕子与阿圆惯用的帕子不同,极其素净,上头连一丝绣纹都没有,一看便知是男子用的。

    阿圆想了许久,才记起来这是她此前打架时,沈哥哥帮她擦眼泪,她不小心收回来的。

    “唉!怎么如此大意!”

    阿圆想着把帕子洗干净后给沈哥哥送回去。

    却不想,帕子角落沾了像墨一样的东西,竟是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可扔了又可惜,毕竟帕子的料子极好呢。

    后来罗秀灵得知此事,建议道:“不若在上头绣朵花?把脏的地方遮掩就看不出来啦。”

    “绣花吗?”

    “对啊,哪有帕子不绣花的?”

    阿圆抿了抿唇,为难道:“可我女红不太好。”

    “我会,我教你便是。”罗秀灵道。

    罗秀灵原本想着“不太好”应该是阿圆的谦虚之词,竟不想,等真见了阿圆的针脚,她沉默了。

    是真的不太好!

    幸好罗秀灵女红不错,在她的帮助下,阿圆从描画样子到绣出一朵完整的花,只用了一天的工夫。

    次日下学后,阿圆换了身日常的襦裙,花了几个铜板从慧香书院门口雇了顶轿子去澜苑。

    但经过集贤街时,轿子突然晃起来,还听见外头有人喊:“快跑,杀人了!”

    轿夫们一慌,赶紧把轿子停下,有人匆匆对阿圆说道:“小姑娘,快跑,要出人命了。”

    阿圆吓得大跳,赶紧钻出轿子,就见大街上人群乱串,而那两个轿夫把轿子停路边也早已跑得无影无踪。

    不远处的酒楼,传出一阵尖叫,闹哄哄中还夹杂着刀剑相撞的刺耳声。

    许多人从大门奔出来,二楼栏杆上还有人试图往下跳,边大声喊道:“杀人啦!杀人啦!”

    下一刻,窗户被人踢开,露出几个黑衣男子的身影,他们手上握着长刀,凶神恶煞。

    “小姑娘愣着做什么?快跑啊!”有个妇人经过阿圆身边时,拉了她一把。

    阿圆这才回过神,下意识要跑。

    但转身的那一瞬间她又倏地定住了。

    因为,此时,酒楼门口出来几人,其中一个玄色的身影极其眼熟。

    “是沈哥哥!是沈哥哥!”

    阿圆惊慌地喊出声。

    萧韫被两人护在身后,他似乎受了伤,一只手紧紧地捂住腹部的地方,艰难地往后退。

    这边。

    萧韫冷眼瞧着几名黑衣人,不紧不慢地退出酒楼,车夫已经驾马车过来。陈瑜边抵御,边低声请示:“殿下,可要将人都杀了?”

    “一个活口不留。”

    “是。”

    眼看事情差不多结束,萧韫转身欲上马车。可下一刻,他动作顿住。

    不远处,跑来个小小的身影,她穿着粉色襦裙,满脸惊惧。

    这么逆着人流,跑得跌跌撞撞,还边喊“沈哥哥”。

    萧韫眯了眯眼,迅速转身比了个手势。

    陈瑜见了,心下一惊,这小祖宗怎么跑来这里了?

    这场面可不能让她瞧见,遂,不得不示意所有人退回酒楼。

    阿圆看见萧韫受伤,已经顾不得害怕,想也不想就跑过来,满脑子是要救沈哥哥要救沈哥哥。

    然而等跑到了近前,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整个人就被萧韫捞起,然后天旋地转间跃上了马车。

    阿圆听见有人惨叫,她不自觉转头,却被一只大手捂住眼睛,同时把她的脸扳过去压在胸膛。

    “别看。”萧韫说。

    他瞥了眼酒楼里面,此时,陈瑜他们正在绞杀刺客,血肉横飞。

    阿圆乖乖地没动,手紧张地扯着萧韫的衣裳,连什么时候被他带进马车的都不知道。

    她听见雷鸣般的心跳声,也不知是自己的还是萧韫的。

    整个人傻了许久。

    久到,她闻见一股血腥味,然后迅速退开来。

    “沈哥哥你受伤了?”

    萧韫放开她,垂眼打量过去,这才发现小姑娘眼里已经溢出泪水。

    “你怎么跑过来了?”他问。

    “我来救沈哥哥!”

    阿圆大口大口呼吸,之前紧张得忘了害怕,现在见萧韫安全地坐在马车里,那股惧怕如潮水般后知后觉地淹没着她。

    连说话的声音都颤抖:“沈、沈哥哥你受伤了吗?”

    萧韫瞥了眼自己腹部的位置,淡声道:“没事。”

    阿圆也跟着看向他腹部的位置。

    那里,衣裳破了道口子,周边的布料被染成了暗色。虽然沈哥哥今日穿着玄色衣裳看不出什么,但她知道,那些就是血。

    而且,她的手还不小心沾了许多。

    望着掌心上鲜红的血迹,那股眩晕感又缓缓袭来。阿圆想努力忍着,可终究还是脑袋一沉,昏了过去。

    意识模糊间,感觉自己好像栽进了个温热的怀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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