赈灾之事朝堂上争执不定。

    而此时,  也不知是何人走漏了风声,百姓得知渝州知府段承运是贤贵妃娘家人,骂声逐日喧嚣尘上。甚至有人大骂贤贵妃是妖妃助纣为虐,  不堪贤德之名。

    贤贵妃听后,又是狠狠气了一场,  并在皇帝面前抹眼泪直呼冤枉。皇帝不忍,  不仅好生赏赐了番贤贵妃,  还连着三日留宿其宫殿。

    如此举动,  顿时令众人看不懂了。

    夜幕沉沉,景王府书房。

    幕僚道:“殿下,依属下看,我们的计划恐怕得提前。”

    “不可。”顾景尘出声。

    “为何?”幕僚道:“此时不一举出击,  待贤贵妃固宠后,  我们恐怕再难有机会。”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还得等一等。”

    “还等什么?”

    少顷,萧韫开口道:“顾丞相言之有理,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眼下局势,  按理说贤贵妃一党已经岌岌可危,  他只需再耐心几日,便可光明正大涉足朝堂。

    可如今,皇上态度模棱两可,似乎有意对贤贵妃娘家人做的事既往不咎。

    旁人不理解此举,  但萧韫却看得清。

    无非还是平衡朝堂罢了。今日贤贵妃一党被打压得快喘不过气,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又岂会容许旁人一家独大?

    只不过,  眼下形势确实于他不利。

    思忖片刻,萧韫道:“再等一等。”

    幕僚见萧韫和顾景尘两人老神在在坐着,却是心急得很。

    “顾丞相,  我们到底等什么?”

    “等东风。”顾景尘淡淡道。

    他打量了眼萧韫,也暗赞景王实在沉得住气,连他都有几分快坐不住了。

    变数太多,谁也难保证宫里的那位在想什么,有时候需要乘势而进。

    如今势头虽猛,但还差点火候。

    “火不够旺,”顾景尘道:“再等一股东风。”

    “什么东风?哪里来的东风?”

    “现在没有,制造一番就有了。”

    就在贤贵妃承宠没多久,某日,突然传出三皇子在城外打死难民的事。

    这件事,顿时令短暂安静的朝堂又起轩然大波。

    三皇子此前因涉嫌刺杀景王,被皇帝禁足半年。而如今才过去两个月,却出现在城外,还惹出了打死流民之事。

    后来才得知,原来三皇子禁足期间并没有安生待在府邸,而是带着爱妾经常出城游玩。

    前日,正是三皇子跟爱妾骑马归来的路上,遇到了几个流民。

    那几个流民是刚从常县过来的,已经饿了多日,见了三皇子的马车便不管不顾拦下要吃食。

    三皇子的爱妾何曾见过这样的情况,被吓得花容失色。因此,三皇子一怒之下让人把流民打死了。

    此事一传出来,百姓的怒气像鞭炮似的炸开。

    沉寂没两天的御史台又开始猛烈地弹劾,不仅三皇子,连同贤贵妃也弹劾了进去。

    这下,贤贵妃真是气急攻心,病倒了。

    她头上绑着块抹额,一盏热茶生生地砸向三皇子:“你诚心要气死我!”

    “母妃,我”三皇子此时也是百口莫辩。

    他的确出了城,也的确带着小妾,那几个流民他只是让护卫撵走而已,竟不想,护卫下手重,闹出了人命。

    “我知你蠢,竟不知你这般蠢!”贤贵妃气得口无遮拦。

    这几日为了伺候皇上,她放下身段学那些不入流的把戏,也累得不轻。

    眼看着快把皇上哄好了,竟不想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又闹出这事来。

    眼下是什么情况?

    若是平时几个贱民而已,死就死了。可如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她真是没有精力再收拾这个烂摊子。

    如此,贤贵妃在宫殿打骂了一番三皇子后,对外宣称闭门养病。

    此举有卖惨嫌疑,只不过三皇子打死流民是以挑衅百姓,禁足期间出城更是挑衅龙威。谁也帮不了他。

    于是,皇帝很快又下了道圣旨,减三皇子封邑,并把他扔去皇陵反省。

    直言,何时悔过了何时再回。

    尽管如此,百姓讨伐之声犹未平息,就在皇帝头疼之际,中书省左丞上了道折子,推举景王为此次赈灾人选。

    这奏折是当堂扬声念出来的,念完后,奇迹般地没人反驳。

    由顾丞相带头附议,跟着陆陆续续金銮殿下跪了一大半人也跟着附议。

    再之后,皇帝思忖了半日,于傍晚宣召景王入宫。

    父子俩难得地吃了顿晚饭,也不知期间说了什么。第二天,皇帝下旨任命景王为此次赈灾钦差,即刻前往渝州安抚百姓。

    至此,被废黜了三年的前太子萧韫,又以这样醒目而耀眼的方式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

    萧韫忙完回到澜苑径直朝书房走,陈瑜跟在身后禀报事情。

    “户部已经派人来说都准备好了,还将账册也送了一份过来请殿下过目。”

    “如今渝州动荡不安,一切还是以殿下安危为主。何将军此次派人随行护送,人马现已驻扎在城外,随时听令。”

    “另外,顾丞相着人送了一箱子衣物过来”

    萧韫脚步停下,转头问:“他送衣物过来做什么?”

    “哦,这箱子衣物是送去甫州的。”陈瑜说:“去渝州会经过甫州,而顾丞相的幼妹正在甫州求学,就想着正好托殿下送去。”

    “”

    什么幼妹,分明是顾景尘的小未婚妻。

    他倒是会托人办事,居然都托到他头上来了。

    萧韫默了片刻:“罢了,届时带上。”

    他抬脚继续走。

    “殿下,”陈瑜停了下,问:“明日殿下便离京,澜苑这边该如何安置?”

    一座宅子罢了,能如何安置?陈瑜这话无非指的是褚姑娘如何安置。

    萧韫这几日忙,倒是一时没考虑这些。

    这会儿,他边走边思忖,说道:“跟往常一样,每日接她回来,派人好生护着。”

    “是。”

    “还有,我不在的这期间,去寻几个夫子过来。”

    “大概是哪方面的夫子?”

    “琴棋书”想了想,萧韫索性道:“罢了,拿我的帖子去请陆老先生来,届时让他教导小丫头。”

    陈瑜心下惊诧,但又觉得此举理所当然。

    陆老先生乃太子太傅,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才学渊博,琴棋书画更不在话下,曾亲自教导过萧韫多年。如今致仕在家中,许多人想拜入其门下也不得法。却不想,他家殿下欲让褚姑娘跟着陆老先生。

    殿下对褚姑娘果真比亲闺女还上心。

    陈瑜思绪飘了一小会,见前头的人突然停下来。

    萧韫转身,问:“她人呢?”

    陈瑜立即会意:“已经从书院回来了,正在清漪院。”

    萧韫抬脚往清漪院走。

    “殿下,”陈瑜追问:“殿下不去书房吗?幕僚他们”

    “还等着”三个字没来得及说出口,萧韫人就走远了。

    阿圆刚吃完饭,正在逛园子消食。

    她手里捻着朵适才刚刚从枝丫上掉落的芍药,边走边跟两个婢女说话。

    萧韫送的这两个婢女,阿圆后来给她们取了名字,一个叫桃素、另一个叫莲蓉,桃素原本是叫桃酥的,可婆子们笑说这是个吃食的名儿,后来阿圆就改成了桃素。

    这两人皆是十七八的年纪,这样的年纪比阿圆大了五六岁,而且又是新来的,平日里少言寡语,主仆三人几乎没什么话说。

    阿圆是个省心的主子,向来事不多,也就没派她们做什么。以至于,两人大多数时候像空气一般,阿圆走哪她们就跟到哪。

    起初还觉得不大自在,不过这段时日相处得久了,阿圆也渐渐习惯了。

    这会儿,阿圆边走边百无聊赖地问:“你们家乡远吗?”

    “回姑娘,远。”

    “你们家乡有土特产吗?”

    “回姑娘,有。”

    “土特产多不多?”

    “回姑娘,很多。”

    “”

    就不能多说两句?

    阿圆没法子,每回跟这两人说话都是这样,聊三两句就聊不下去了。

    罢了,她懒懒地叹了口气,想着消食完就回去练琴。

    然而才走上台阶,阿圆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就见游廊尽头出现个身影。

    那人正朝他走来。

    “沈哥哥?”

    萧韫背着晚霞,光辉在他身后忽闪忽现的,闪入阿圆的眼睛,令她看不真切。

    她努力眨了眨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自从上次在酒楼吃饭过后,她已经多日没见萧韫。此时,见果真是萧韫回来,她提着裙摆跑过去。

    适才脸上恹恹的情绪早已消失不见,只剩欢喜。

    “沈哥哥回来啦?”

    小姑娘像只蝴蝶似的奔过来,萧韫不自觉地勾起唇。

    “吃饭了吗?”

    “吃了,”阿圆说,随即面色愧疚道:“我以为沈哥哥今日不回澜苑,便自己先吃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两人都习惯在一起吃晚饭。只要萧韫在澜苑,不论谈事多晚,阿圆都会等他。

    萧韫也知晓,凡是到了晚饭时辰,哪怕正在谈事也会停下来,先陪她吃饭。

    这习惯由来已久,在阿圆心里已然成了每日必做的事。只不过这些日子萧韫不在,她就总觉得少了什么没做。

    “无碍,”萧韫说:“我已经在外头吃过。”

    “嗯。”阿圆点头,又笑起来,唇边两个深深的小梨涡。

    “沈哥哥忙完了吗?”她问:“明日不出去了吧?”

    她目含期盼,眼睛亮晶晶的。

    萧韫喉咙滚了滚,没忍心开口,而是问:“小丫头有事?”

    “唔也不是什么大事,”阿圆说:“我又学了一支曲,明日想弹给沈哥哥听。”

    “既如此,那今日便弹给哥哥听。”

    “哎呀,”阿圆不好意思:“你今天突然回来,我都没准备好呢,万一弹错了呢?”

    怎么说,她也得练一练啊。

    跟在身后的陈瑜心里感慨,褚姑娘见到他家殿下后脸上的变化又怎么瞧不出来呢。褚姑娘这般依赖他家殿下,才几日不见就如此,若是得知殿下将离开一年半载,那岂不得伤心?

    萧韫也是这么想的。

    迟迟没开口跟她说。

    阿圆问:“沈哥哥既是吃过饭了,这会儿过来有事?”

    “没事,过来看看你。”萧韫说。

    阿圆一听,又笑了:“我正在消食,一会儿回去了我煮茶给哥哥喝,我前日刚学了泡茶。”

    “为何学这个,婢女做就是。”

    “可我想亲手给沈哥哥泡茶呀。”

    唉!陈瑜再次感慨。这褚姑娘一句一句地往他家殿下心里灌蜜,这不是诚心让殿下心软不舍得走吗?

    此时别说殿下了,他都不舍得啊。

    萧韫眸色温和,抬手摸了摸小丫头的脑袋:“好。”

    两人沿着游廊走,又下了台阶。

    阿圆一蹦一跳地走在前头说近日的趣事,说得高兴了还转身倒退着走。

    手里捏着那朵芍药,轻轻摇晃。

    “花糕看着傻里傻气,但很是聪明,它抓不到糖酥,竟知道借用椅子爬上桌去,沈哥哥你说好笑不好笑”

    “夫子年纪大了,那天讲学竟不知不觉睡着,等下学了醒来看,学堂里都已经空空荡荡”

    “世子哥哥昨日过来了,送了许多东西,有我的,还有沈哥哥的,连花糕和糖酥都得了一份”

    都是日常琐碎之事,但此时萧韫却眸子含笑,听得津津有味。

    时不时,伸手虚扶她,怕她这么退着走摔倒了。

    阿圆说了一会,想到什么,然后问:“沈哥哥喜欢什么样的颜色?”

    “嗯?为何问这个?”

    “中元节要到啦,届时我休沐去铺子里买绳子,我给沈哥哥做一条手绳如何?”

    手绳有驱邪之用,这是大塑百姓们过中元节的习惯。阿圆往回每年都会给她爹爹和娘亲编一条,她编制这个最是在行。

    萧韫脚步停下来,目光柔和地看着小姑娘。

    默了默,开口道:“不必做,哥哥得离开京城一段时日。”

    阿圆脸上的笑缓缓淡下来,细细的黛眉蹙起:“又要走啊。”

    “嗯。”

    “去多久?”

    “兴许两年。”

    阿圆一顿,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沈哥哥说多久?”

    她惊讶又慌张的模样,令萧韫心里揪了下。

    也不知怎的,竟是不忍心起来。

    “原本是两年,”他说:“但可以早一点回,大概一年半。”

    萧韫打定主意,尽早处理完渝州的事情。

    阿圆过了许久才消化这件事,也没问他去做什么,只是闷闷地“哦”了声,手指揉着那朵芍药。

    萧韫视线落在那朵七零八落的花上,仿佛她揉的不是花,而是自己的心。

    也跟着七零八落。

    他缓缓吐出口气,说:“阿圆放心,哥哥一定会尽早回来。”

    阿圆蔫蔫地点头。

    “你就不问哥哥去做什么?”

    “那哥哥是去做什么?”

    “哥哥即将入仕,这回是去办差的。”

    闻言,阿圆抬头,眼睛又亮起些光芒:“哥哥是给朝廷办差?”

    “嗯。”

    “那等哥哥办差回来,是不是就可以入仕做官了?”

    “可以这么说。”

    “太好啦!”

    阿圆高兴起来。

    她一直觉得沈哥哥给人做文章不是什么正经事业。男子都讲成家立业,也有先立业再成家的,但她的沈哥哥连份像样的事业都没有,她都替他愁以后日子该怎么过,甚至担心沈哥哥恐怕媳妇都讨不着。

    这下好了,沈哥哥有差事了,而且还可以做官,下半辈子的生活也变得有盼头起来。

    见她脸上一会欢喜,一会儿欣慰,萧韫问:“你为何如此高兴?”

    “我当然高兴啊,”阿圆说:“沈哥哥有差事做,那沈哥哥就不是无业游民了。”

    “?”

    萧韫心情复杂:“你平日是这么想的?”

    “不是我这么想,而是”阿圆一言难尽:“沈哥哥平日除了做文章,就是赏花游湖打马球,总觉得跟街上那些游手好闲的世家子别无二致。”

    “”

    旁边的陈瑜差点要笑出声,见他家殿下脸黑,又不得不忍住。

    可不是闲么?殿下被废黜,什么事都不能明着做。在世人眼里就是个闲散王爷,不干点闲事怎么行?

    被小丫头这么一打岔,萧韫离别的那点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捏了捏小丫头的脸蛋,嘱咐道:“往后不许偷懒,哥哥已经给你请了夫子,每日下学你得回澜苑。嗯?”

    “嗯。”阿圆点头。

    “要经常写信给哥哥,事无巨细汇报你的学业,可知?”

    “知道啦。”

    “还有,不准跟曹家小郎君见面!”

    阿圆一愣:“曹家小郎君是谁?”

    萧韫幽幽道:“你同窗的哥哥。”

    “哦。”

    见她这态度,萧韫不放心,又叮嘱道:“未及笄前不准偷偷喜欢旁的男子,你还小,涉世未深容易被骗,可明白?”

    阿圆脸一红,嘟囔道:“我还小呢,沈哥哥竟与我说这个。”

    萧韫莞尔,手上用了点力:“听明白了?”

    “明白了!”阿圆脸颊疼。

    暗自撇嘴,沈哥哥真是越来越霸道了。

    萧韫见她敢怒不敢言,最后恶劣道:“小丫头近日胖了许多,该忌口了!”

    阿圆气,“啪”地打开他的手。

    翌日,阿圆起床时就得知萧韫离开了京城。

    与往日那些平淡的清晨一样,阿圆穿好衣裳后,洗漱、吃早饭、去上学。

    生活似乎没什么变化,只心底开始有了期盼与挂念。

    她依旧每日下学回到澜苑,看书、练琴、作画。偶尔跟从夫子出门游学,偶尔也给萧韫写信。

    偶尔,还会去马场见白蛟,一待便是一整天,放肆而自在。

    就这么地,时光如盛夏的风,悄悄吹来又走,阿圆也不知不觉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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