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在池水边被薛家小少爷奚弄了一场,繁月就不敢再靠近那个僻静之地。

    但每日呆在后院这片狭小之地磋磨时光,也不是长久之计,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还该学点技艺傍身。

    幸好这府里虽把她当下人一样对待,却也不曾苛待她,每月照例有两钱银子的月钱。繁月没地方使,便拿了一半出来,托兰香去买了针线教她做针黹女红。

    为了表达诚意,带回来的那包点心,她一个也没舍得下肚,全给兰香做了宵夜。

    兰香一边吃着那式样精致的点心,一边疑惑的问道:“哪来的这些好东西?”

    繁月自然不敢说实话,只得找了个借口,“上次我去池边散步,见薛少爷把一盒点心放草地上喂鸟,觉得有些可惜,等他离开就把这剩下的悄悄带回来了。”

    兰香倒没觉得不妥,毕竟已经吃下肚,不可能再吐出来,因此只是随口抱怨了一句,“难怪有一股子土腥气。”

    吃人嘴短,自然得尽心尽力教导,繁月虽然木讷,却不是一窍不通的呆子。原先在家时,她也跟着母亲纳过几天鞋底,后来母亲去世,家里的农活也多,手艺就渐渐荒疏了,如今算是重新拾了起来。

    不过繁月,拿到针线的第一件事不是学刺绣,而是打了个络子,把自己贴身放着的两枚铜板,串戴在手腕上。

    夜晚,烛火葳蕤,窗外是沉静的月色,窗内是摇晃的人影。晚饭刚过,空气里还有油脂的腥气,人在吃饱喝足后,不免有些懒散困顿,繁月坐在桌前手指无意识地抚弄着铜板,渐渐的进入回忆中去。

    那是她被卖到酒坊后,过的第一个元宵节。因着这个团圆之节,官府张贴告示,宣布当夜推迟两个时辰宵禁,戌时还会在南市街尽头的城门楼上放一场烟花。

    酒坊一年来只有这一天晚上会闭门绝客,繁月也得了机会跟着嬷嬷出去看热闹。

    她从乡下来,第一次见到这种灯火辉煌,人声鼎沸的景像,既新奇又震撼。对于新来的女孩子,嬷嬷总愿意她们见识见识这样的场面,以便让她们用最快的速度醉入这繁华富贵之地,那些无用的自尊和矜持,会被清洗干净,留下的只有对享乐的向往。

    她们一行人穿过街市,跨过一道绕河的曲折石桥,只见巍峨的城墙在黑夜中呈现出一座山的影子,城墙下已聚集了不少百姓,全都是为了这场烟花盛景而来。

    及到戌时,一朵火球冲天而上,在天上绽出耀眼的光芒,光芒四散,落下一地碎光,像是下了一场金色的雨,雨落过后便是一股刺鼻的硝石味道。烟花的炫丽很难用言语去形容,因为它瞬息便逝,如过眼云烟,然而这并不影响所有人如痴如醉的看着。

    等到烟火放完,便是洒银钱的仪式,取与民同乐之意,由着驻守此地的州官往下抛洒,若是捡到银钱的人,这一年必会心想事成,财源滚滚。

    后方原本站在断桥上赏烟花的民众们,全都涌挤在城楼下,两只眼睛都觑着楼上,只等着上面洒下钱来。在这场发了疯的争夺中,繁月只想勉力保住自己不会摔倒受伤,她没有去抢,而那两枚铜板偏就这么巧,落进了她的发髻里,砸得她的头皮微微发疼。她忍着没有叫喊,趁人不注意,悄悄的拿了下来。

    这也许就是上天给她的指示,告诉她只要坚强的活下去,人生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至少现在进入薛府,就是一个好的开始。

    为此她把这两枚铜钱当成了护身符,珍视异常。

    “听说二爷下个月又要出远门了。”天气渐凉,竹席该被换下了。兰香从柜子里抱出薄褥,一边铺展,一边絮絮告诉繁月她听来的消息:“大爷的大公子薛阳,想花一千两银子在衙门里捐个官职,现如今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老夫人让二爷想办法筹弄。”

    “啊?”繁月从回忆里收回神来,闻言倒有些疑惑:“官也是可以买的么,不是都要考上功名才能有官做?”

    兰香笑道:“不过是知府老爷手下一个挂名的闲职,不用考什么功名,大少爷平日最不喜读书习字,哪里能考得上。”

    繁月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随即又问道:“大爷的公子,为什么要二爷拿钱?”

    兰香撇了撇嘴,显得有些无奈:“还不是都欺负二爷性子软,好说话呗,老夫人的吩咐他没有不应承的,情愿把赚来的钱全填了别人,自家里受苦。”

    繁月不禁感叹,难怪人人都说,家若有三子,必定是老大宠,老三惯,老二受气倒霉蛋,原来这也不是贫穷人家的苦恼,富贵人家也是一样。只是没想到二爷看起来这么精明能干的人,竟然也有这么软弱无奈的一面。

    中秋已过,薛府发下了秋衣。浅灰色的麻布衣衫,朴素得能与这院子里的青石板砖融为一体。等到天气再冷些,大家就会把它当做里衣,在外面添上无袖的褙褂御寒。

    这衣裳对于繁月来说,太大了一些,穿上身,袖子垂坠下来,没过了指尖。她学着旁人的做法,把它卷起来缝一截在袖内。

    一日正坐在屋里改衣,突然听到窗外一阵吵嚷,先时还以为是谁在拌嘴打闹,后来声音越来越大,扰得人不得安宁。繁月掀帘出去一看,只见两个老嬷嬷一个拿着剪刀,一个跨着篮子,被院里几个丫鬟围困在一株芭蕉树下。

    她心里好奇,便悄悄走过去看热闹。

    那挎着篮子的老嬷嬷,把篮子倒扣过来,让里面的蕉叶扑簌簌落了一地,她扔下篮子,满面怒容的问道:“你们看我偷了什么东西没有?不过是那边小姐想吃蕉叶蒸的糯米糕,我来摘几张叶子而已,也值得你们大惊小怪的吗?”

    这院里的人一个个都憋着气呢,因着那秋衣全是大房和三房的下人们挑选了一遍的,领到手的衣服大都不合身,如今一见了三房里的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这里,为着泄愤就把她们当贼扣压了下来。

    一个宽背高挑的丫鬟被篮子砸到了脚,比旁人急躁了几分,“我就不信你们院里没芭蕉树了,为什么偏要到我们这地方来摘,这暑日还没过尽呢,你把叶子全摘了,我们拿什么乘凉?这不是存心欺负我们么?”

    拿剪子的周嬷嬷是三爷府上的帮厨,平日也常在这园子里走动,谁见着她都会给两分薄面。没想到今日不但吃了瘪,还反被人污蔑为贼,心里气不过,嚷道“你们要觉得不妥,可以去回二夫人,如果二夫人不让我们摘,我们马上就走。”

    这话说得几个丫鬟更是柳眉倒蹙,眼底生火,“你明知道咱们夫人好性,不管这些事,还想让我们去惊动她,偏不如你的意。”

    大家越吵越激动,这边不许摘,那头偏要摘,一时闹得鸡飞狗跳。

    这群丫头中,唯有刚洗完衣服站起身的兰香最是愤懑,因为她发现她得的那件衣服背后有一块污渍,怎么也洗不掉。满腹的怨气,见了这个场面,不免要去拱火发泄一番。她扎着两只湿手,挤进人堆里说道:“这院子的芭蕉,都是咱们亲手照料的,一年下来耗费不少精力,您要是真心要,也不是不可以,一张叶子十文钱,全当是慰劳咱们的辛苦费了。”

    几个人闻言都附和起来,直逼着那两个老嬷嬷拿钱出来买。

    周嬷嬷老脸上挂不住,赌气直接就把身旁一株芭蕉上的叶子,乱剪了两下,一边剪一边咒骂道:“这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值得你们这样宝贝?这些花草树木算起来,也不是你们的,凭什么给你们钱。”

    大家见她糟贱树木,既气又恨,然而碍着她年老体弱,谁都不敢上前拉扯,怕伤了她,反被抓住把柄。

    一时花木残落,让人见之可惜。

    兰香回过头来,正想去找徐管家来评理,及见到站在一旁的繁月,像得了个救命稻草一样,连忙把她拉了出来,指给那两人道:“这是咱们府里的姨娘,也算得半个主子罢,这院子就是单派给她住的,你要摘她屋里的东西,得经了她的同意才行。”

    繁月本是来看热闹的,没想到热闹没看完,倒引火烧身,把自己也陷进了这场矛盾里面。

    那周嬷嬷眼风往繁月身上一瞟,鼻子里哼了一声,满面的不屑:“什么姨娘,我没听说过,连老夫人那里都没去应卯行过礼,谁承认她是主子了?”

    繁月站在一旁,尴尬得不知所措,十根手指蜷来蜷去把衣角□□成一团。人家说得对,她连这屋里的长辈都没见过,哪里配管这些闲事。

    兰香拿手肘推了推她,示意她赶紧放下狠话来,“上次也是说老夫人想吃玫瑰糕,把这边花圃的花全摘了,害得小姐没花戴把我们骂了一通,现在又来砍蕉叶,若再不阻止,她们只会变本加厉起来,往后这园子直接送给他们糟蹋算了。”

    周围的几个下人,眼睛聚都放在繁月身上,虽然心里不大承认她的身份,但临到了这种紧急时刻,总想要有人来为她们撑腰说话。

    繁月心里咚咚直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她脑子里思绪翻江倒海似的变幻着,眼下这种情况,她本不该开口惹麻烦,可若要在这里长久的住下去,总不能成为众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合该跟她们打成一片才是。

    她耳根红得像滴了血,江州女子特有的细眉细眼,使得脸上自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娇怯,声音比蚊子还轻柔,柔得不像是在跟人打商良,而是在企求别人一样:“这里的芭蕉树虽然多,但都种在脏乱的地方,每天用洗衣池的水灌溉,即便你真的拿回去做糕点,我想也绝不会好吃的。况且小姐身子娇贵,如果吃了脏东西不小心染了病,可怎么办呢,该去采些干净的叶子才是。”

    那嬷嬷一听也有理,只当她是有意示好,轻哼了一声,指着周围的人道:“听到没有,你们这后院里的叶子脏,我还不稀罕要,我去前面摘就是了。”

    看那两人往前院走去,繁月连忙敛裙紧跟了两步,笑道,“少爷现正在桥边钓鱼呢,上次我去水边玩耍,摘了两片叶子遮阳,被他看见了,逮着我好一通臭骂,说我是外人,不配碰这里的花草。你们自然比我跟他亲近些,又是府里的老人,见你们摘叶子,他肯定没话说。”这话半真半假,她也是在赌薛情在下人心中的地位,毕竟除了他,这一家子没人能拿得出口来震慑人。

    嬷嬷们一听,骇得驻了步。

    谁不知道二爷家的小少爷脾气是最为古怪的,一双眼睛既阴冷,又狠戾,除了自家父母和妹妹,谁也不放在眼里。那年二爷从外面给意小姐带回一根玉簪子来,上面雕着木兰花,极素雅精致,蕊心里不知点了什么香料,春天戴了能招来蝴蝶停在上面。后来被三爷家的小姐薛嫣看到了,闹着也要,老夫人自然要意小姐让给嫣小姐,谁知这情小少爷听了,直接把那簪子夺过来掼在地上,跌了个粉碎,当场噎得老夫人白了脸。这要是惹他生了气,不知闹出什么事故来。

    因此两个嬷嬷讪讪的望了她一眼,彼此交汇了一个眼神,又嘟囔了几句后,这才不情不愿的罢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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