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下了三天的雨,把青石板上的青苔下得郁郁葱葱,满园的蕉叶伫立在秋风的肃杀之气中,显得泠泠不可侵犯,蕉叶芯里巨大的紫色花苞半裹着明黄的蕊,慢慢往树干下垂坠,像是耄耋老翁不敌年岁重压而俯下的颈,那颈上层层叠叠冒出几串指头大的芭蕉来。
府里的佣人接二连三的感染着风寒,夜里哀叹咳嗽声不绝于耳。
淮河以南的小城共有的病症,潮湿,阴冷,一年四季躲不开的薄雾弥漫。
繁月晨起便来到马厩和马六一起用木板箱笼垫在干草剁下,以免那滋生的水汽往里面蔓延。
马六看着她单薄的身姿,担忧的说道:“你该穿件秋日里御寒的褙子,得风寒事小,若是拖成了肺痨那就遭了,昨夜里我父亲咳了一夜,府里的大夫开了三天的药,若是三天还未吃好,就得送到庄子上去了。”
他这话说得平淡,好似不是在说他的父亲,而是府中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繁月奇道:“庄子?”
见她不解,马六解释道:“那是府里老人或是重病不愈的人将养的地方,跟城里的善堂一样,不过比善堂要干净一些,病人在那里休养不会把病气过给主子们。”
繁月点了点头,她通身扫视了一下,觉得自己还算康健,就是宿日里有偏头痛的小毛病,天气很冷或湿气严重的时候,偶尔会犯,疼上一天或是两天总有好的时候,比如现在,她的眉头处就一跳一跳的疼,那是年少失于调养,经期时没日没夜在水田里劳作留下的固疾。
大约也无药可医,不足与外人道。
她按了按额头,随手把一捆干草往上传送,干草的垛一直叠压到棚顶为止。
干完活,马六从木箱子上用力跳下来,壮年男子衣服上淡淡的汗液酸味带着阴郁的风扑面而来,男人的气息,他很愿意在她面前展示强健的身体,这是所有情窦初开男子们的通病,虽然她表面上是主人的侍妾,可感情的事只要不说破不逾越谁又能管得了。
早饭时间一过,少爷的贴身小厮便来嘱咐要套马,马六一面走一面惊异问道:“雨天少爷也要骑马么?”以往这种天气少爷小姐们要出门都是坐轿子以免马儿不慎打滑摔伤了身体。
小厮啧了一声,不耐烦道:“可不是,我这还得去备蓑衣呢,小姐今日得了风寒,少爷去看视多耽搁了些时间,坐轿子来不及了。”
说话间,马六已把马鞍准备齐备,因着上次被责骂,以免以后遇到同样的事故搞得手忙脚乱,繁月站在一旁颇为留心注意他扣鞍的手法,不过她就算把这项技艺学来大约也用不上,因为那人说了,不让女人碰他的马。
马六冒着小雨把马牵了出去。
繁月从墙角的柱子边取过扒犁开始清理马厩,马儿们打着响鼻躲避着她来回忙碌的身影。这一忙就是两个时辰,其间细雨霏霏不曾停歇,飘来的雨丝和着泛起的薄汗粘腻的贴在胸口处,她不适地拉扯了一下衣领,以期冷风能舒缓热意。
她这边脏活做完歇了手,扶腰起身的功夫,倒见一旁跪地给马匹检修蹄铁的马六眼珠子不停往她身上乱窜,脸上还泛着红晕。见她不解瞥来,更是闪闪躲躲欲盖弥彰,繁月在酒坊里见这种眼神见得多了,心里也有些忐忑,但与他相处了这些时日,知道他是一个老实守礼的人,不敢戳破以免难堪,所以只当看不见。
及至酉时,疲累了一天的薛府,终于开始有了一丝市井烟火气。远处鼓楼钟鼓以敲,近处贩夫卖浆者已拖车揩儿缓缓出城,一路杂谈之声不绝。
几个小厮从府外回来,因回下人房的角门离街道太远,要绕一大截路,所以单从这马道走个捷径,南府里待人较为宽泛,虽然规定了不该自己当差的地方不能乱走,但是像这种小事管事的倒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几人嬉闹着,簇拥而行,间或有人抛动手里的银钱,叮当作响。。
一个年纪稍长,软帽斜戴,额上长了几粒疥疮的男人,对着另两个年纪稍小还满脸稚气的小厮得意说道:“你们瞧我这眼力,那周小将军打马一进西街口我就知道要出事,赶忙跑到醉红楼去一探,果然大少爷在那里和人家的老相好云烟姑娘喝酒呢,还好我及时让他避开了,要不然又得闹一场风雨。”
年轻的恭维道:“是,托您的福今晚咱们得顿酒喝。”
那人笑道:“一顿酒才几个钱,只盼再遇两次这种好事,不过这大少爷也太扣了点,才赏这么几个钱,光喝酒倒罢了,连下酒菜都置不齐。”
年轻的道:“真是奇怪,这醉红楼姑娘那么多,阳少爷跟周小将军为什么非得扒着云烟姑娘不放。”
年长的笑得颇暧昧,似乎对旁人的心思了然于胸般:“江宁翠烟楼来的花魁自是与咱们这里的庸脂俗粉不同,琴弹得是一等的好,又会唱整阙柳絮词,但凡有点文墨的女人,谁都得高看一眼。”
年轻的点头道:“说得也是。”
然而那年长的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弯腰扶肚,吃吃笑道:“你们是没见那个阵仗,扑爬滚打连马也来不及牵……”然说到这,大约是顾及主子的体面,戛然而止了,半晌又接着去说那醉红楼新进的花魁娘子长得如何面貌。
几人说着就要穿过院门去,路过马厩时,那疥疮男抬手给马六打了个招呼,目光自然落到旁边正背身喝水的繁月身上。此时她发簪已松,乌发半散,仰头处少了那卑身屈膝的愁闷,高挑身影像三月里泥地抽出的思茅草一样,纤纤而立,粗衣布裙掩不住的风流,惹得几人心猿意马。
马六不动声色的站在繁月身前,挡了那几人的目光,只向他们欠了欠身。
疥疮男哈了一声,嗞起满口茶渍浸黄的牙,下颌向繁月处抬了抬,又向身旁两人打了个眼风。
大家各自心照不宣,暧昧地做了几个鬼脸。
江宁的女人虽然个个都擅风情秉月貌,却也不都是高不可攀,眼下就有一个低贱如泥的。
繁月自然不知道这几人在她身上打的眼色机风,她放下那灰扑扑的陶泥茶缸,揩着唇边的水渍向马六说道:“马六哥,你去吃饭吧,我帮你顾着点,不过你得快些来,我今日就不守着这里插门了。“
平日里把马归拢卸车后,要等天尽黑了才能锁上门离开,今日不用刷马,所以繁月想早点回去,倒不是为了躲懒,而是她肚子从昨晚上开始便一直隐隐不适,掰头一算想是月事要来了。
马六自然点头应好。
待他走后,繁月便开始坐在木橔子编织草绳打发时间,一盏茶的工夫,一个人从马道大门里摸了进来,先时还未注意,后来那脚步踩在干草穗上放重了一些,她听到了,但未站起身来,只是偏倚了身子,口里弱声细气问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么。“
酒坊里嬷嬷是教过女子如何站行立坐的,繁月因为农家出来的,做事粗鄙,被打骂了几次,所以学会了坐时脊背挺直,回头看人时,粉面半露,一时之间改不了,自以为得体,在男人看来那是勾引之意。
那黑影走到马廊边,随手牵过一匹马,得得引到空地上。
这倒奇怪了,这么晚了马六还要套马么,她站起身看去,此时天未黑,灰白的天上蜿蜒几笔飞草似乱勾的乌云,拉马的人是个身型壮硕的男子,身着鸭青色滚金边的长袍,外罩银灰斑点避雨披,过踝的黑色鼠皮靴,宽脸浓眉,眼睛大而眼角短,整个人看起来,精明而世故。
繁月见他衣着不凡,又是个生人,连忙背身躲避。
那人甩着马鞭,一面看着她,一面道:“你是谁?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说着挪步过来,靠得近些,引得繁月连连后退,她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酒气,这是一种危险的气息。
繁月直躲到柱后,才敢说话:“我只是一个喂马的小婢。”
那人别着脚在一旁干草垛上揩拭鞋上的泥点,嘻笑道:“胡说,哪会有人把这么漂亮的小娘子叫来喂马的。”说着就要欺身上前拉扯一番。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府的大公子薛阳,他从醉红楼跑出来后,提脚去南市街逛了半日,又去找了个酒坊灌了两坛子酒,心内的愤愤犹未平息,自己这一逃更显得猥琐怕事了。那周小将军是将门之后,自己也是簪缨之孙,怎么玩个女人还得顾手顾脚的,倒不是怕,而是那周小将军武艺颇强,硬拼得不着便宜。
如此踱回后街,见已到南府马道,想着借一匹马去那醉红楼把自己遗落的马匹扇子都给找回来,免得被父亲知道自己狎妓,又要得一顿斥责。
如今酒意未消,天上乌云浊雾,地上雨射瑶光,蒙蒙秋寒之中看到一个轻曼身姿,衣袂半敞春色微露的女子,自然腹中热气上涌。
繁月慌不择路,欲要逃跑被他左右一挡,退到马厩里去了。
薛阳也不过是想轻薄一下,不想搞得太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府上,他拉住繁月的手,压低声音笑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么?我就想跟你说说话,你不要跑。”
他那手如铁锢似的,繁月挣脱不开,又见他另一只手只往上一放就抚到胸前莹凉的肌肤上,骇得蹲身大叫起来。
江宁城里酒坊的恶梦仿佛追寻到了云阳城,恐怖的梦靥把她罩住,让她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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