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下了学,薛情专让轿夫往南市街走一趟,途经一条黑石巷的木拱门入口,他让驻了轿,并吩咐贴身的两个小厮,落泉和飞流去黑石巷入口旁一家做云片糕极好的店里买糕点,他自己足不点地,靠躺在轿壁听那此起彼伏的吆喝买卖之声,听得浑身烦躁。
黑石巷不是什么好地方,巷子口前半截毗邻南街还好,越往深处靠近善堂那一段越是脏乱不堪,巷子被污水和脏泥经年累月的洗涤,变得黑沉沉一片,青石板路如覆盖了一层沥青,起步粘连。因是些穷苦之人聚集居住之处,官府似乎有意遗忘了那个地带,所以里面黑店赌坊暗娼阁之类建筑栉比鳞次尤如蛇行般叠加垒造,更显得冗杂可怖。
薛情自然没有进去过,不过和友人在酒楼茶坊里聚饮时零星听到谈起过里面的一些惊人传闻,或听旁人骂人时称对方为黑石巷里养的,大约就知其如何腥臭不堪。
本也不想来的,只是听薛意时常谈起在秋水坊里吃过的点心,那云片糕如何的味美甜软,桂香绵绵,以至念念不忘。今日问了杜子易后,便专程来一趟,其实让小厮走一遭又如何,只是想到妹妹病中只有这么个念想,亲自去买的情意自然跟旁人代劳不一样。
不过,他坐在轿子里失笑,自己这般算是亲自买的么,总觉得干了件蠢事,不过一遇到妹妹,仿佛什么蠢事也愿意干,她是他心内最柔软的一部份,这并不是值得诟病的说法,他与她一母同胞,她的美好是他与父母用十五年的爱意滋养起来的,怎么能不珍惜娇惯呢。
回到薛家南府时,天还未黑,只是府前的灯笼已经点亮,红漆绿门上,晃悠悠的两团黑影,像两只黑手一样掩住顶上玉制牌匾上塑金的两个大字。这道门的气派自然不能跟薛家正房永义候府的那道三进大门相比。但那庭廓的荒芜败落之感应当比这方更甚。
及至南府西厢软阁,薛意已经在桌前等着用饭了。一见到薛情她就跳将过来,一把抱住脖颈撒娇道:“哥哥,我今日只咳了十二声。”
薛情为免伤到她,举高手里的锦盒失笑道:“这你也数着呢。”
薛意摇着脑袋,把一头秀发晃成一弯水帘:“你说过,要是不咳了就可以吃点心,我当然要数着,本来想少咳的,只是想忍也忍不住。”
薛情摸了摸她的头,牵着她回到桌旁,道:“你只要按时吃药,明天肯定就能好了。”
锦盒子一上了桌,马上吸引了薛意的目光,她忙不迭的就要去打开系盒的绸带,等到闻到那满盒的桂花香气,兴奋得什么都不顾了,抓起一片就要往嘴里塞。
薛情连忙抢了过来,一把按住,肃了面容道:“吃完饭喝了药才能吃,只能吃一块。”
薛意苦了脸,揉捏着中衣外的粉色外襟衣带,企求道:“哥哥,我想先尝尝。”
“不行。”薛情拉她坐下,招手让身后的丫鬟排盏布菜。
吃完饭薛意奔至院中,彼时蔷薇还未谢尽,只是不如夏时那么繁盛,在墙上东一簇西一簇的开着,如绿布上勾勒出几道飞霞。菊花开始冒出花蕾,廊下亭阁间一盆盆的蜿蜒排列开,两株盆植的桂花立在院中两角,淡淡馨香萦绕。
她撒欢似地摊开双手旋了一个圈,呼吸之间,冷风灌进喉咙,不禁咳喘了两声。
薛情急步出来抖开一件黛紫色被风覆到她身上,一边为她整理着兜帽上的系带一边语气沉和道:“你就是这样,一点都不省心,病起来很舒服么,但凡你平日里乖一点也不用受这些罪了。”
薛意自知理亏不敢反驳,点点头,携了他手就往那院外走去,黑色的树影,灰色的石板路,天幕是比墨点将次的灰。几个丫鬟打了灯笼走在前方,经过一道绿竹曲廊,越过一片芭蕉林,来到那湾池水之前,池边获草丛生,已起了白色的飞絮,手一碰,绒毛飞舞随风沾染在发间。
薛意望着远处的星火道:“哥哥你说,爹娘已经到江州了吗。”
薛情把她的手笼在袖间,点点头道:“快了罢。”
薛意回身倚着他的肩,攀着他的手臂,两小鹿眼直直望着他:“那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薛情笑着刮她的脸:“才几天你就想爹娘了,娘不是说了么,年前一定回来。”
那将是明年二月之前,那时当已近春暖花开之时了。
往左转过侧院,来到那与西府联通着的穿道,此时两边门已开,各守了几个老嬷嬷在前,一出穿道,西府这边的几个老嬷嬷便提着硕大的灯笼走在前面引路,一面说道:“三爷,四小姐,小心看地。”
来到西府后院东厢房中,薛老夫人正坐在紫花木底琉璃大盘桌旁与大家说话吃茶,旁边围坐着的是薛府中数个女眷和小辈,薛阳薛昊及他们的母亲刘夫人以及薛嫣薛然和她们的母亲赵氏。
薛情薛意一一向长辈们见了礼,又问候了两个兄长,这才在下首坐下。
薛老夫人今日精神很好,不知谈了些什么,情绪似乎有些激动,脸上的红紫之色还未消散开。她知晓薛意最近生了病,所以话中掺了些关怀:“按理说小意不该来的,这都是些虚礼,还是好好养病才是。”
薛意笑眯眯的说道:“爹娘说了,每三日定要来向祖母请安,况且最近天渐渐凉了,想要告诉祖母多多添加衣裳,不要跟我一样着凉了。”
薛老夫人刮着茶叶沫子,微笑着点头应和,又抬手示意身后两个丫鬟把桌上的点心瓜果移到薛意身前去。
薛意看了看眼前的食物,又偏头看了看薛情的反应,到底还是没敢动。
薛情他们来时,薛老夫人和刘夫人正聊到薛阳的伤,被打了一下岔如今又渐渐回归到此话题上。
薛老夫人看着薛阳,脸上刚消散的情绪重新归拢,既是激动又是心疼道:“到底是有这个影,别人才会传这个话,你说你摔的,在哪里摔的,怎的就没人看见,跟着你的人都到哪里去了。”
薛阳此时歪坐在椅子上,整个人萎靡不堪,他抬手轻放在桌上,就这么一个微小动作就牵扯到了腰间的伤势,整张脸痉挛起来,不禁哎哟一声道:“祖母,您别问了,我说摔了就是摔了,下雨路滑一时不妨而已。”说到此处他有些心虚的看了一眼薛情,见他也正望来,两个眸子像两汪深潭一样,黑不见底。
刘夫人在旁边帮腔道:“你这是假话,大夫都说了,不是摔的,是踢的。哪有人摔跤摔到腰窝子上。”昨日见他回来时便感觉他走路有些不对劲,及至今日发现他伤势发作走得那般困难,找大夫来一看,腰间碗大的青紫淤痕,只是薛阳不说实话,她也无可奈何。外间的流言她不是没有耳闻,薛阳酷爱去那花街柳巷,身上脂粉味没断过,不过她觉得年轻人都是如此顽劣,只要明年成了亲,自然一切就好了。
薛老夫人倒有些不想轻易饶过,这是她的长孙,永义候爵位继承人,虽说现在不过是徒有虚名了,但到底是一种荣耀,一种身份。若是轻易被人欺负了,那不真就证明这才不过传将三代的大家族地位已经岌岌可危了吗。
她决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禁厉声叫起了薛阳的小字:“炎儿,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被周将军府的小子打了?若真被打了祖母愿意亲去给你讨公道,周家老祖宗跟我娘家还有表亲关系在,想来她会给我这个面子。”
薛阳哪里敢胡乱应答,只得半真半假道:“不过是昨日回来后逛到莲花巷,突然想起有一场酒宴要赴,可是一时跟小厮们都走散了又没有骑马,就到南府上去借了一匹马,想来那马认生,路上就把我给摔下来了,我去牵时又踢了我一脚,深谊可以给我作证,我确实去借马来着。”末尾的声音消失的喉咙里。
薛老夫人转而向薛情看来,问道:“深谊,这是真的么?”
薛情轻点了一下头,唇角浅勾,道:“是,昨日大哥确实借马来着。”
薛老夫人顿时松下一口气,连刘夫人脸上也起了笑意,啐道:“原来是这么着,我还以为多大的事呢,这也值得你瞒住。”
一旁被冷落的赵氏也插了话:“阳少爷不说也是体恤兄弟,又怕你们担心生责,只是这马儿也太烈了,要是把肋条踢断了可怎么好,不说老夫人了,我们看着也心疼。”她作为续弦嫁进来后将十年时间只生了两个女儿,为此没少被薛老夫人抱怨,丈夫又花天酒地,没有体贴之心,纳进来的小妾连侧院都放不下,不过唯一庆幸的是都没有子嗣,这也许是上天有意帮扶她,为此她十分巴结现在的主母薛老夫人,以及未来的女主人刘夫人。
只要在府中有一席之地,不怕将来熬不出头。
薛老夫人闻言也是后怕:“说得也是,这种伤人的烈马是不可留了。”她抬头望向薛情道:“深谊等你父亲回来,让他去买一批上好的吐谷浑马,听说吐谷浑马是最温驯又有耐力的马,如今这些本地养的杂马野的野,老的老,眼见着是不能用了。”
薛情端起茶杯,摇了摇茶杯里苍翠润绿的恩然玉露茶,这是父亲从湖州带来孝敬祖母的,眼下这还是他头一遭喝,他浅啜了一口,茶味淡雅,茶香却悠然绵长,入喉便觉清爽自在。他笑道:“真是好茶,刚才祖母说什么?”说着他似反应过来一般,恍然道:“祖母说的是,我今日也把徐管家骂了一顿,让他着人把马道重新整修了一遍,又把拱门推了重新安道开合的大门,往后经早到晚让人务必守着,若是再出现借马伤人的情况,我绝不会轻饶。”
薛老夫人细细打量薛情的神色,想从他脸上看出恼色来,可惜他脸色清和,一片真诚。
她知他向来是话里有话的,只是这话虽说得浅白,倒也捉不出什么大错处,他是这薛家府邸里最会读书的人,自然比别的老实孩子会说道。
薛老夫人不太喜欢二房里两个孩子,就是觉得他们太过精明,太过世故,仿佛亲情间的玩乐分享也要分丁卯是卯容不得一点吃亏,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是这府里长相最出色的人,两个孩子坐在这桌上,一个皎如玉树,一个灿如朝阳,一下子把其他孩子的锋芒给挡得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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