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月坐在箱笼上恹恹的打着哈欠,一副睡眼朦胧的样子,这样的状态已经持续半个时辰了。一旁的马六挑过一担水来,放在棚下,看着她问道:“怎么,昨夜没睡好么?”
其实也并非只有昨夜没睡好,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只睡了一个时辰倒比通夜不睡还来得疲惫,繁月点点头道:“嗯。”
“那你先养养神。”马六挽起袖子,预备着迎接一会儿的忙碌。
马上就到冬日了,天色亮得越来越晚,刚过卯时天边还是灰蒙蒙的,有种山雨欲来的昏暗感,然而昨夜那么大的月亮,注定今日是个极为晴朗的天气。
稍时,马道的门开了,薛情的贴身小厮落泉走了进来,他边走边向马六伸出两个指头来,意思是要两匹马,今日又是他送少爷去书院。
马六牵出马来,从墙上取下马鞍熟练已极的做着数年如一日的工作。繁月虽然神思倦怠,但是在外人面前却不便表现出偷懒的样子来,连忙打起精神站起身来做一些添食加水的活计。她把水用水瓢添进水槽,然后以手撑着柱子,闭上眼睛养神。
过了一盏茶的时间,一个清润的声音响起:“怎么样,装好了么?”
繁月一听到这个声音打了一个激灵,整个人精神恢复,然而她却不敢转头看一眼,只拿着水瓢在水里搅动着,装作忙碌的样子。
马六的声音带着些紧张的局促感:“少爷这马镫的绳结有些磨损了,我得去另找一根换上,可能要耽误您一刻钟。”
良久,那声音淡淡道:“快一些。”并没有生气的意思。
“是是是。”马六忙不迭的去了一旁的屋子里,外间马房里少了一个人,剩下那个人的存在便变得尤为突出。
繁月只把自己躲在水槽旁的柱子后,虽然那柱子只有碗大一根,堪堪遮住的眼睛,把自己掩耳盗铃的放置在自以为安全的区域内。
“为什么踏云的身上这么脏,这马多久没洗了?”这话一出,繁月全然没有了躲避的心情,连忙探出头来,往踏云身上来回打量着,只见它毛发油亮,四蹄稳健,尾部的长棕也根根分明,当是干净精神的样貌。
那人就站在踏云边,抚摸着踏云额头上的云迹,蹙眉睨来的眼神与她偷探后的眼神相撞,冷哼一声道:“你洗的时候,可有看到这耳后的伤口?”
繁月脸上起了些担忧,走出两步,道:“没有,若有伤口我会……”然而话未说完,那人便打断了她:“所以你把我的话都当耳旁风了?我不是让你别动我的马么?”
繁月顿时语塞,她哪里知道他居然存心用话试探她。
薛情抚着马,心里又是涌起一阵无法疏解的气闷,浑不知自己为什么一见了她就满身不自在。是了,一定是她不把他的话当回事,事事忤逆他的原因,他转头向伫立在一旁的落泉道:“出去等我。”落泉弯腰退了出去,马道门后的两个小厮识趣地半掩了门,让里面成了一个封闭而安静的地方。
繁月挪动步子慢慢地远离了马槽边,她心里怦怦跳着,如果他要打她,她可不想再掉进水里,现在即将入冬,水的寒意可比秋日更甚。
薛情看着她,微微偏开头,唇角浮现出一丝讽刺的笑容:“你躲什么?怕我吃了你么?”
繁月拿脚尖碾压着地上的灰草道:“我没有躲。”说着没有躲,脚上的步子却是没有停歇,直到站在马棚的转角口,掩去了半个身子,她才停了下来。
看到她把自己当成凶神恶煞一般,他更是气愤难耐,要躲也是他躲开她。她肮脏的身份、拙劣的谈吐、轻薄的举止,他有一万个理由离她远远的。可是他对她的远离,要建立在她把他当成一个绝对权威的当家人的情况下,如果她只把他当成一个喜怒无常的少爷,那么他的远离就显得是在逃避和害怕,她就更有理由相信他不过是仗着身份肆逞淫威的少爷,而不是可以对她生杀予夺的人。
可是一个男人在一个女人身上体现权利,难道就是打她骂她么,他心里兀自疑惑着。
繁月从转角的柱子边探出头来,和他打了个照面又飞快的缩了回去。
薛情把马鞭捏在手里,鞭子的银柄和自己的手心轻轻敲击着,这是他在思考时候的动作。不经意的踱步,手心里的击打,有些不耐烦的呼吸声,这些都证明他的思绪很混乱。
过了一会儿,薛情负手走了过去,把猝不及防的她逼压到草垛边,他问道:“猫呢?你不是说要还给我。”
繁月慌乱的看了看一旁的屋子,心里腹诽为什么马六还不出里,嘴里支吾道:“我又没关着它,也许它现在已经回去了。”
薛情敛下眸子,长长的睫毛在清俊的脸上,投下两片灰色的阴影,此时天光渐渐亮起来,开启的角门外传来莲花巷居民喁喁交谈声。
他道:“晚上,你……”话音刚启,马六飞奔着跑了出来,他把已经系好的马镫横放在踏云身上换下了旧了绳索。
“好了,少爷。”他躬身把马牵到门边,马儿的响鼻声让外面的人重新拉开了大门。
薛情微一沉吟,转身走了过去,极为利落地翻身上马,然后微夹马腹奔了出去,落泉进来拉过另一匹黄马,也翻身骑上追了出去,急促的马蹄声很快消失了,马道的角门被重新关上,那些百姓生活的气息也被隔绝在了围墙外。
马六略站了站才后知后觉地走了过来,向繁月问道:“刚才少爷又骂你了么?”
繁月摇了摇头,吁了一口气:“没有。”
马六也不知是累的还是吓的,额头上沁了一层汗,他举袖揩拭道:“我还以为他知道你碰了他的马,又来为难你。”
是了,他要为难她的理由可太多了。
繁月笑道:“他知道了,但也不是那么生气。”也许还有着其他原因罢。
他刚才未说完的话也不知道是什么。
晚上,繁月回到屋里时,里面只余了兰香一个人。她左右巡视了一圈,问道:“猫呢。”
兰香做出一副后怕的表情:“没看到,也许是跑了,走了就好了,可别再回来。”
繁月点了点头,心里倒有些空落落的。
今天晚上的饭食,除了简单的馒头青菜,还多了两块红枣糯米糕。兰香笑道:“冬至,该吃点糯米糕祛寒了,对了今天冬衣也发了。”说着朝床上努了努嘴。
繁月看去,只是极为普通的褐色薄袄和麻布裙,这些东西在初冬可以御寒,到了深冬那就只有受冷的份了,南方的冬天最为阴冷,寒意是往骨子里钻的,想到那种刀割般的痛楚,繁月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这就是冬衣了么?往后也不发了么?”
兰香点了点头,道:“是,这些衣服都是东府的大夫人着人置办的,全府都是这样,到我们这里无非是不合身些,往年我们都把旧袄穿在里头,虽然还是冷得慌,咬咬牙倒也挨得过。”
繁月上前拿着衣衫不禁有些恻然,她们还有旧衣可穿,自己却没有旧衣,去年她到酒坊时还是捡了纤云的衣服穿,嬷嬷也不愿意给她做新衣,说是新衣要从她工钱里扣,那时她初来乍到哪来的工钱呢?
这里倒是每个月都发工钱,也许她可以存一些,托人去买匹布。
兰香大约从她的眼神里看出了她的想法,叹道:“你是想从外头买布做衣裳么,那可不成,先不说我们不能出去,便是托人买办也只能找管事的嬷嬷,除非是小姐少爷们贴身的丫鬟,不然她们才不会帮忙呢。前些日子府里人生病偷着找人买药,后来被管家发现了,帮忙的人全都被罚了三个月月钱。就算不被抓到,便是好处费你也给不起,我每月托人给家里送钱还得搭上一半,想来都亏得慌。”
繁月闻言,回到桌前满面烦忧的说道:“是了,像我这样的人,她们躲都来不及,谁会帮忙呢。”
突然,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灰团沿着屋顶上瓦缝之间沟壑跑下来,一下子跳跃到半开的窗页上,肥大的身躯压得窗格的木骨咯咯作响。
等它跳到桌上开始嗅起馒头来,两个人终于是回过神来。
兰香的害怕都在早晨时用光了,这时候看到它,倒觉得心里一片平静:“这可是怕什么来什么,我去找管事嬷嬷来吧。”说着开门准备出去。
繁月上前拉住她道:“别去说。”
兰香疑惑:“不去说怎么办,万一前苑的人又找来,咱们可说不清。”
“我抱过去。”繁月道。
“你不怕么?”兰香惊讶的问道。
繁月点头道:“怕。”
怕又怎么样,昨晚她答应了他,即使是害怕,她也要做到。也许,她私心里就是想去的,不然为什么看到灰团从房顶跳下,她居然会隐隐感到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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