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良久,等到月已中天,等到云阳的鼓楼已敲了一个更次,等到远处零星的灯火开始一点一点蔓延,等到来往巡视的人员盘问了两遭,那门终于再次开了。

    繁月目不斜视,跟着两个嬷嬷从小姐的厢房外院穿过,进入少爷住宅的院落。亮堂堂但又阴森森的宫制灯笼依旧挂在楼阁的檐下随风飘荡,但比之小姐院落里的亮白如昼仿佛是另一个世界。两个嬷嬷只把她送到门口,便由两个小厮拦住道:“等着,少爷就在这里说话,你们下去吧。”两个嬷嬷低着头下去了,繁月悄悄回过头去,看着她们掩上小姐院落的角门,然而门缝里阴影还在,想来是驻守在外。

    她这么一个下院的人来到前面,总不免让人如临大敌。

    那常到马厩来的小厮落泉上前一步,低声道:“进去吧。”

    繁月微一怔楞,有些惊讶他为什么把话说得如此神秘,但见四周花叶萧萧,藤架葱茏,黑冉冉的夜色弥漫角落,便反应过来,他是让自己进少爷的房间去,繁月不觉踌躇,若只是在外面说话倒也没什么,为什么突然又要让人进房间,以她的身份,晚间进小姐闺房已是逾越,何况是如此深夜进少爷睡房。

    落泉上前推开虚掩的房门,站在门边向她微比了个手势,道:“你没听清楚么,我让你进去。”

    繁月骑虎难下,一咬牙,掀步走了过去。

    进得房间,只见灯烛熠熠,迎面是靠墙而立的一个黄色四仙桌并两把扶手红椅,椅边各一盏落地式垂吊宫灯。桌上放置着一盆水培的兰花,兰叶长而如刀剪细裁,枝叶垂下桌面,想来已多时无人在这桌前就坐谈天,桌后墙上挂着一幅笔墨简洁的山水之画并一副对联。

    左边有一张高而入顶的四折屏风,对房间进行了隔断,屏风不知是什么材质,褐色而发着木质的异香。除却灯光,房里装饰简单而颜色深沉,让人站在里面,不觉有种压抑之感,心里怦怦直跳起来。

    落泉隔着屏风微弯身子,两手贴于腿迹,恭敬道:“少爷,人来了。”

    \"唔。\"里面的人似乎只是在梦呓,又似乎对她的到来毫不关心,稍时才道:“知道了,你先出去。”

    落泉出去了,幸好门并未掩上,让她不至于觉得没有逃离的通道,只是站在这种地方越久,骇怕便愈层层叠加,现在腿肚子已然开始发抖。

    那猫从她衣襟里挣扎起来,繁月双手抓它不住,只得向屏风里求救道:“它又要跑了。”

    那人声音懒洋洋的由远及近:“灰团。”不像叫猫,倒像叫人一般,语气里沉沉的透着严肃感。他从屏风后转出来,身上一件家常穿的松墨色长衫,衣襟斜系,发簪已除,只用墨色发带轻挽鬓边两缕垂发。繁月第一次见他穿这般色彩浓艳的衣服,突然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变得泠泠然,高不可攀起来。以往他的不可亲近或许还包括他的乖戾暴躁,现在单纯是他那芝兰玉树的样貌予人的冲击感。

    灰团跳到桌前,开始趴着喝起那大缸里的水。

    薛情转过头,微睨着眼淡淡道:“今日冬至,去了祖母处。”

    繁月愣愣的看着他,不知道他这话有什么含义,今日确实是冬至,她们多吃了两个糯米饼,听说前苑的丫鬟们还能得到一碗酒酿汤团暖胃,大户人家总能在无数节日齐聚一堂,通过那山珍海味和冗杂的礼节显示家族繁盛荣泽绵长,可是跟她又有什么关系。

    薛情沉吟半天,见她毫无反应,突然生气道:“我说我今日去了祖母处用饭,所以回来迟了,你耳朵聋了么。”

    繁月不知所以然,只得低头道:“知道了。”

    薛情气窒,跹步转回屏风后,把这个空旷压抑之地留给了她,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见那灰团喝饱了水,纵身一越跳到屏风顶端,在那狭窄的顶上走得优雅至极,走到尽处,忽尔又侧身跳到内室去了。稍顷,薛情一声惊呼,喝骂道:“瞧你做的好事。”那猫惊惶的跑了出来,在繁月脚边急速转弯,越过门槛跑到院中的黑暗之地去了。

    薛情气极败坏的追了出来,手别扭的远放在身侧,繁月悄悄打量过去,发现他手掌上沾染了不少墨迹。

    薛情看到了她偷睨的眼神,喝道:“看什么?”随即又命令道:“出去叫人来把我书桌清理了。”

    繁月望了望外面,腹诽道:她怎么敢去命令他的人做事,无非是清理桌子,没必要闹得鸡飞狗跳。

    她十指扭捏来回交握打着结,呐道:“我给你收拾就是了。”反正她也是下人,做这些事是理所当然。

    薛情眼望着她,沉吟无话,那眼神里分明带着鄙夷和不信任。没有他的松口,繁月也不敢动,两个人就这般互相大眼瞪小眼瞪了稍许,想来她在这里停留的时间过长,对双方也不利,薛情冷道:“那你快去。”

    繁月提步进了里间,里面相隔二丈远是一个月洞门,旁边兼一段楼梯,靠窗处搁置着梳洗盆架,月洞门后,便是内室,临窗的书桌和后面庞大的拨步床,这屋子不像是少爷的屋子,对于男人来说有些逼仄,拨步床也过于女气,窗台上的鸟笼垂花还有地上鲜艳绯红的地毯也不是这人的风格。

    其实这里原本是薛意的闺房,后来她嫌这里来往不够通达,便和兄长交换了房间,换了虽有数年,但一些摆设还保有原样。

    繁月来到书桌前,见桌上纸张紊乱,墨汁横飞,笔架倾斜,数支笔掉落在地上。她挽起袖子便开始收拾起来,桌上书并不多,只放了十数部,这样的人家,又是天天来往书院的,想来不止这十数部书籍。她手脚利落,不一会便收拾得干干净净,被墨汁污染的几张纸,她也细心挑选出来,写有字迹的放在一旁,没写的两张便折叠起来,问道:“你还要么?”

    薛情正倚在月洞门边冷眼旁观,听到她问,摇摇头道:“扔了就是。”繁月想了想把它塞进怀中,薛情直起身道:“你做什么?”繁月笑道:“用来引火,比草好。”薛情闻言又倚下去,瞧他似乎怕自己偷拿他东西一般,繁月撇了撇嘴,心想,她才不稀罕呢,偷他的书么,笔么,她又识不了几个字。

    做完一切,繁月道:“猫送回来了,我也该走了,呆会儿迟了,要是遇到徐管家,说不定又得被关在柴房里。”

    薛情垂眸一笑,脸上的笑意未消除,又挤出几分疏离来:“你怕什么,反正你是胆大妄为惯了的。”

    繁月苦笑道:“还不都是为着要送回你的猫么,因为它我都来了三次了,昨天是我运气不好,今天嘛,运气也不算好,还有上一次。”话说到这里,两人都不约而同想起上次在院中的场景,一时空气有些静窒。

    “我走了。”须臾间,繁月回神过来,连忙走了几步,来到月洞门旁,将与他擦身而过时,突然想起自己来这里,似乎还另有别情。回头垂眸,双手交握又变成扭捏的姿势,手腕上的红肿已散为青紫看起来有些触目,她道:“我有一件事,想问问你。”

    薛情道:“什么?”两人相隔之近,能看清她瘦而尖的下颌上有淡青的绒毛,这让他有些不适的别开脸。

    繁月斟酌道:“昨日里他们发下冬衣了,可是好薄,如果单穿那件衣服是过不了冬的,她们都有旧衣,我没有。如果可以,我想托人去外面置买一件。”

    薛情讶然道:“这话跟我说有什么用?自己去找后院管事的人。”

    繁月大约早就设想了他的回答,对这冷硬的态度也不觉得太过难堪,不过只是试一试,也许有机会呢。她道:“她们没有你的吩咐不会帮我的。”

    “哦。”薛情负手往前行了几步,坐到书桌前:“你是有备而来的,除了送猫,原来还有这个目的。”

    繁月叹道:“能有什么目的,无非就是吃饱穿暖的目的,很罪大恶极么?”她抬指摩挲着月洞门边的雕花。

    薛情唇角掀起似笑非笑的弧度,他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说话,所以每次都对我这般无礼?”

    繁月摇摇头道:“不,我是在请求你。”

    薛情轻嗤道:“这不是求人的态度。”

    繁月咬了咬牙,道:“如果你是我要下跪磕头才会答应,那还是算了,我本来也没指望你会答应。”

    薛情极尽讽刺道:“你是故意对我这么没有尊卑大小的么,故意显得自己与众不同,好让我对你高看一眼?”

    繁月与他话不投机徒增口舌之争,再说也没有必要了,只得放弃道:“你是天上明月,我这样低贱的人怎配得你高看。”

    “呵。”薛情似乎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话:“你这话真矛盾,你既觉得自己不配,又不愿下跪求人,那还提什么要求。你以前是怎么对待那些恩客的,难道他们听你两句恭维便会赏你钱么?”

    繁月猛然觉得心头一痛,死命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走,然而还未出外堂便被拉住了,那人奔过来死死钳住她的右手,嘴里依然冷冰冰恶狠狠的鞭笞着:“被我说中了,对么?我告诉你,花街柳巷出卖身体的女人,永远不配得到别人的怜悯。”

    繁月用力拍打着他的手,恨不得倾身把他咬得粉碎。这个人就是要掀她的伤疤,就是要恶意的对待她,把她的期望希望全被打碎,她不想哭的,在他面前,不想显得卑下低贱,然而眼泪还是掉下来了。“放开我。”她挣扎无尽,站起身子,红着的眼里簇着火苗,她要打败他,就像上次那样,哪怕会让自己也遍体鳞伤。

    她伸出左手,解下衣襟的束带,道:“我以前陪恩客一晚只需要一钱银子,现在我算你便宜些,一件冬衣就够了。”

    薛情闻言怒不可遏,简直没有了理智,他伸出双手把她按压在地,掐住她的脖颈,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你这个……”余下的两个字隐在喉咙里。

    守在院子穿门前的落泉和飞流听到响动走了过来,见此情景大惊失色,少爷何以动怒至此,掐死一个奴婢事小,但这人毕竟身份不同,现下也不知犯了什么大事,兼之没有老爷庇护,要是被外人知道了,缺人打点相帮,又有东西两府的人虎视眈眈,虽绝不至于赔命,但往后的科举也无望了,他们抢上前来,用力分开两人。

    薛情犹还胸膛起伏,怒气蓬勃。

    繁月好不容易平复呼吸,踉跄起身,临到出门还不望刺他一刀:“少爷不愿,那我只有去找别人了。”

    若不是两个小厮一人抱胸一人抱腿,死死束缚住他,那女人想来已被飞脚踢死过去。

    薛情竭力甩开两人,奔至廊前,对着那已要行出穿门的女人道:“好,好,好,我给你衣服,你想要的都拿去,别来招惹我,永远不要再来招惹我。”说到末句,语句已带颤音。

    繁月扶着门柱,泣不成声:“我不稀罕。”

    落泉飞流彼此对望一眼,都有些罕纳,若说少爷和这个女子闹起来也不是一次两次,每次都对她恨之已极。何以这次总觉得有些不同,似乎那恨里带着点妥协而痛苦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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