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欲来,狂风骤起,扬起了漫天的黄沙,将本就黑黢黢的天蒙上了一层压抑的昏黄。
姜宝鸾死死地捂着嘴巴,以免使尘沙进入口鼻,可饶是如此,她有时还是会忍不住咳起来。
路上还有些三三两两的人在走,都是一脸疲倦,穿着破旧脏乱,姜宝鸾跟着他们亦步亦趋,身上虽穿的是寻常布衣,但和其他人比起来干净得多,也新得多。
这些人都是逃难的百姓,大魏自三四年前开始便连年天灾,饿殍遍地,今年更是雪上加霜,羯人来犯,竟一路长驱直入,眼下就要打到长安,宫里的贵人们早就南下避祸。
姜宝鸾早就迷了方向,亦不知道最后要去哪里,只能跟着行人走,大抵能走到安全一点的城镇里去。
三日前她还在前往江南行宫的路上,即便旅途颠簸,她在马车里也是温床软枕,锦衣玉食,家国之事她管不着,凭是天掉下来,那也有其他人顶着。
直到那日半夜,睡得正熟的姜宝鸾突然被母亲叫醒。
她这才知道,她这一遭怕是连行宫都到不了的。
眼看着羯人真的要抵达长安了,不说沿途多少百姓受罪受难,若真叫他们进了皇宫,皇家体面威仪岂不是荡然无存,于是一些臣子便想出了一个法子。
把公主等贵女送给羯人,再将赔礼随着贵女们一起奉给羯人。
羯人看似是势如破竹,可让他们真的占领整个大魏再治理国家,那无异于天方夜谭,此举给足了诚意,让他们能得了好处早些退兵,回到自己的地盘上去。
姜宝鸾是先帝的嫡长女,自然是逃不过的。
徐太后哭得肝肠寸断,不断摸着姜宝鸾稚嫩的脸庞,小声说道:“这回连和亲都算不上,母后万不能让你落入蛮子的手中,我可怜的女儿……”她心里无比清楚,姜宝鸾一旦被送出去,怕是生不如死,羯人知道她是公主,不知会怎样折磨她。
姜宝鸾也跟着徐太后哭,哭到一半徐太后推开她,拿给她一套衣裳,普通的布料做的,连姜宝鸾身边的宫女也从来不会穿。
徐太后亲自给她换上了这套衣裳,又亲手拆散了姜宝鸾繁复的发髻,对她说:“你走罢。”
“母后要我去哪里?”姜宝鸾咬着唇,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以免徐太后更加伤心,“什么时候回来?”
“这会儿天黑,你从队伍里出去,母后都安排好了,有母后身边的陈姑姑陪着你,往北走是范阳,范阳是楚国公的地盘,听说那里太平些。”
徐太后哭着说:“母后也不知道让你去哪里才好,可是若不走,明日你就会被当做礼物一样送给羯人。盘缠你带好了放在身上,去哪里租个住处也使得,等咱们哪日从江南回来了,你再和陈姑姑回来。”
姜宝鸾问:“若一直在行宫呢?”
“三两年不回来,你就找个好人家嫁了罢,也不必透露自己的身份了,免得惹来祸端。”
徐太后出生高门,入宫便是皇后,多年来一直深受先帝宠爱,从没吃过什么苦,这是她在走投无路之时,能给女儿做的最好的打算。
姜宝鸾也不知道这样到底可不可行,但羯人实在恐怖,眼下也只有这一条路选。
她又问:“那妹妹呢?”
“顾不得她了,那些臣子原本就防着你们逃走,人多了万一被发现就遭了,”徐太后咬牙道,“带上她还不如再多给你配个宫女,路上还能伺候你,她能顶什么用?没的拖累了你!”
说完又嗔怪地看了女儿一眼,就像昔日姜宝鸾所见她这般看着父皇撒娇,但这次却是在责怪女儿不明白自己的一片苦心。
姜宝鸾实则心里害怕,虽有陈姑姑陪着,但还是很想找个同伴一起,可妹妹不是徐太后亲生的,也就失去了资格,等着明天被当做羔羊一样送出去。
徐太后又拔下头上几根金簪,并手上的一对金镯和一对玉镯,零零总总撸下来都给了姜宝鸾,还有一张五百两的银票。
姜宝鸾把东西收好,蹙了蹙眉心,却没说什么,徐太后说:“我不敢大张旗鼓,怕人看见了传出去,仓促之间只找出这五百两,听说百姓过日子并不用多少钱,这些应当是够了。”
母女俩又哭了一场,徐太后不肯让姜宝鸾再留,让陈姑姑悄悄把她带了出去,外面守备森严,一半是为了皇帝,一半是为了守住姜宝鸾她们。
姜宝鸾逃出来,便听徐太后所说一路往北边而去,路上有不少人是去范阳的,如今范阳的节度使正是楚国公谢道昇,虽日渐脱离朝廷掌控,有割据一方之嫌,但朝廷内忧外患,已无暇顾及范阳等地。
又不过两日,她身上带出来的盘缠已经没了,只有那张五百两的银票还贴身放着,陈姑姑也不在了。
姜宝鸾先前在路上遇到一个老妇带着儿媳孙子,因他们也是去范阳,一同走着便熟络起来,那老妇还很照顾姜宝鸾她们,谁知他们看见陈姑姑拿砸碎的金子换吃食,便起了歹心,趁着夜里睡觉竟要偷走她们的包袱,不料被发现。
陈姑姑自是不肯让她们把钱拿走的,于是便撕打起来,她在徐太后身边一向得力,是出了名的厉害人,可这厉害仅限于在宫里,到了宫外又怎么是乡野村妇的对手,三两下就被老妇制住,又看见姜宝鸾也被揪着头发打,一时情急崴了脚,那老妇便故意顺势一推,陈姑姑的头磕在石头上,当时就不会说话了。
老妇他们抢了包袱便跑了,只剩下姜宝鸾眼睁睁地看着陈姑姑咽了气。
姜宝鸾没有办法埋了陈姑姑,最后只能无奈离开,跟着人群走。这一回她不敢再露财了,那五百两银票被她收在里衣里放着,又从陈姑姑的尸身上拿了一对耳环下来,等着到了城镇里再换东西吃。
可是走了整整一个白日,都没看见城镇的影子,连村落也荒了大半,姜宝鸾也不敢随便进去。
将将快到黄昏的时候,天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
姜宝鸾饿得不行,连原本柔软水润的唇瓣也起了皮,拖着步子走着。
后面不知何时来了几个男子,成群结队的,皆是衣着破旧,却看起来凶神恶煞。
行人都加快了步子,离得远远的,姜宝鸾也心急,可她已经走不动了,一直落在后面,而那几个人也明显盯上了姜宝鸾。
渐渐地,他们都围走在了姜宝鸾的身边,毫不掩饰地打量着姜宝鸾,还发出阵阵怪笑。
“长得不错,没想到路上都能遇到这等货色……”
打头有一个靠过来问:“这位小娘子一个人?不如和我说说要到哪里,我带你去找家人。”
姜宝鸾何曾见识过这种人,宫里谁不对她恭恭敬敬的,知道来者不善,也只能闭口不言。
那些人见状竟更加肆无忌惮起来,生怕姜宝鸾听不见似的说:“哥儿几个先享受享受,解解乏,再把人一卖……嘿嘿嘿……”
姜宝鸾死死咬了一下下唇,真不知是眼下的境况好,还是被送去羯人那里好。
天上传来轰隆隆一声雷响,就在头顶炸开似的,姜宝鸾被吓得一激灵,等她回过神,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往下掉。
路上的尘沙霎时被浇熄,姜宝鸾眯着眼睛,透过一脸淋漓的雨水往前望去,离她已经有一段距离的人们此时都开始靠边走,好像在避让着什么。
姜宝鸾的面前已经伸过来一只瘦黄肮脏的手,将她拦住,她不得不停下。
脑海里一瞬间闪过无数求饶的话语,但随即都被姜宝鸾一一否定,她几乎可以确定,无论她说什么,哪怕许给这些人高官厚禄,他们此刻也绝不会放过她的。
饶是如此,姜宝鸾还是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只是身后亦有人顶着,让她进退都无门。
不远处有马车驶过的声音,姜宝鸾的目光越过面前拦着她的人,看见有一队仪仗威严肃穆,身穿甲胄的人马面朝着这边而来,领头二人高头骏马,中间有一架装饰华美的马车。
马车行得很快,姜宝鸾心念一动,倏地张嘴向眼前拦着她的那只脏手咬了下去。
这一下她用了狠劲,几乎要把肉都咬下来,那人吃痛,连连惨叫出声,旁边的人也一时都被姜宝鸾镇住,没想到看起来娇娇弱弱的小娘子那么狠。
趁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喊痛的人身上时,姜宝鸾立刻松了嘴,然后往下一弯腰,像一条滑溜溜的泥鳅一般一下子就从里面钻了出来,然后拼了命似的向着马车跑去。
看这架势,马车上的人一定非富即贵,向其求助是眼下唯一的办法,无论如何都比落在这些流民乞丐手上羞辱最后被转卖要好。
姜宝鸾在马前跪下,领头之人的驭马之术极好,没有伤到姜宝鸾,亦没有惊到马匹,见她忽然冲过来,也没有恼怒训斥,只是皱了皱眉。
不等他们问,姜宝鸾就自己说道:“求求你们救救我!”
这时后面的那些人已经追了上来,见姜宝鸾拦住马车求救,一时没有再上前来,只是虎视眈眈地看着姜宝鸾,像一群饿狼。
领头的几个人面面相觑,又朝后面的马车看了看,便有人回身前去禀报。
等囫囵把情况大致说完,马车里的人还是没有动静,来人便又道:“公子,这女子面容白净,长相极是不错,眼下离范阳还远,公子身上又有伤,不如留下做个侍婢,也不会辱了公子的眼睛。”
终于有几声轻咳传出来,里面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声音清越,只是后头又跟着一句:“曹宽,先把她扔到那些流民里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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