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姜宝鸾蹙了蹙眉,发髻上垂下来的流苏也微微晃动着。
“你不会强迫我。”她说。
谢珩勾了勾唇角,想问她“你怎么知道不会”,却终究忍住没说出口。
姜宝鸾就像一只一见到他就炸了毛的猫,今日肯这么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说话已是很好,他不能再去刺她。
谢珩心念一动,不想身上的伤也跟着痛起来。
这次的新伤与旧伤一起发作实在是厉害,谢珩是昨天半夜才醒来的。
身上的伤还在痛着,夜里愈发明显,就像有虫子在他的骨头里、伤疤内啃噬,一直要把整个人蛀空才算完。
孤裘冷衾,只有更漏阵阵,谢珩想沉沉睡去,或许睡去就不疼了。
但他已知自己是无法再睡的。
从前他从未想起,甚至都未曾留意过的过往,如身上的疼痛一般侵蚀着他,丝丝入骨。
谢珩从来不知道自己为何还会记起这些。
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第一日,她衣衫褴褛,问他要衣服,他却只给了她一件狐皮大氅,后来她要还给他,他嫌脏没要。
《东山行旅图》被毁,他厌她心眼子多,便让她喝下了整整一盏冷透的牛乳。
谢娆故意为难她,他无动于衷,看着她跪在外面。
小灰兔明明是他送给她的,他却又把兔子送给谢娆去玩了一回。
仅仅因为她把新罗婢放过来,他便干脆要了她,给她灌了无数药下去,结果还是灌出了谢谨成。
她其实根本不想要孩子,他却和李夫人一般怀疑是她自己换了药,还颇为恼怒,最后是她自己撑着替自己洗清冤屈。
她还给他跪了下来,那时她才刚刚怀上谢谨成。
再后来,他把她从东厢房挪到跨院里锁起来,李夫人他们是无法再去找她麻烦了,但她整个人也被毁了个彻底。
他甚至差点就娶了叶宜采,若不是那日出了事,她就会在隔壁眼睁睁看着他那里洞房花烛。
然后便是她难产了一日一夜。
……
谢珩越是想,身上便越是出冷汗。
哪怕是她逃走了,他也没有想过这些,只是恨她不告而别,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以前怎么能这么对她?
在她今日出现之前,他所在意的也仅仅就是让她回到自己身边,仅此而已,再没有旁的
念头。
她打他的那一巴掌,其实力道并不大,但他却忽然难受得紧。
他心里明白,这一巴掌,并不是她以公主的身份去打的,只因她是姜宝鸾。
他曾那样麻木,那样肆无忌惮。
若一个人连自己的心都不甚分明,那便无异于行尸走肉。
而他,做这行尸走肉了整整四年,或许还更久。
一朝醒来,他不知该如何面对姜宝鸾。
谢珩垂下眼睑,平心静气了片刻之后,却问:“如果我不肯去救呢?”
果然,姜宝鸾道:“那我便等他一辈子。”
她往前走了两步,毫不畏怯地看着谢珩:“我的事还没和他说过,我要亲自和他说,必要问到一个答案才甘心,他回答什么我都别无二话。但是他若死了,这个答案我问不到,我心里便只有他的好,一世都停留在与他最好的时候,再也过不去,没有好聚好散,只念着他一辈子。”
换了以前,谢珩定是无所谓她说的这一番话,他只要人,那么人到了自己身边即可。
但是到了现在,他自己竟也等不及想知道,容殊明知道了他和姜宝鸾的事,到底会如何作想。
还有,他不想她念着他一辈子。
谢珩捻着书页的手一停。
“好,我答应你把他带回来,”他的声音很是沙哑,“我也想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好。”
姜宝鸾眼神一亮。
她没有任何底牌在手上,帮与不帮只是谢珩说了算,今日来他面前就差不多是天方夜谭,那些话就是她最后的法子,没想到对付谢珩真的有用。
他怕是只想看她的笑话,看着她的事被容殊明知道,遭到厌弃。又或者他其实只是把她视作所有物,便是她仅仅是将容殊明放在心里也无法容忍。
但这些她都无所谓,她只要容殊明回来。
谢珩又道:“这事不能大张旗鼓,我倒刚好可以称病,只是你那里不要走漏风声,无论如何要瞒到我出京。”
“你什么时候走?”姜宝鸾却问。
“宜早不宜迟,就这一两日里,我调完人手就动身。”谢珩掩唇咳了几声,“谢谨成还在你那里,他们一时应也不会有所怀疑。”
姜宝鸾点了点头,继而又咬了一下下唇,道:“那……回来之后怎么办?”
“你弟弟如果没疯的话便不敢动我,至于容殊明,他不关我的事。”谢珩蹙了眉,冷冷道。
姜宝鸾便不再问,但如今自己那位弟弟到底会如何处置谢珩和容殊明以及她,姜宝鸾自己也咬不准,左右都要等人先救回来了再说。
从花窗的缝隙中撒进来的阳光,又往旁边的地砖上挪过去两格,不知不觉间,已然过了不少时候了。
谢珩侧过头看了姜宝鸾一眼,道:“东西他们都收拾好了,你给谨成拿过去。”
他想了想,却咽下了后半句话,他原是要说让她这几日不要再来谢府的,但转念一想,姜宝鸾巴不得不来。
即便是今日,也是为了她的容殊明。
至于什么后路,如此仓促之间,又如何能思虑周全,不过既是已经开了口答应她,也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容殊明坚持不肯杀俘兵,在他看来确也是值得钦佩,原来千疮百孔的大魏还有这样一股清流,在这浊乱之世中格格不入,与旁人都不同。
也难怪她会喜欢。
一时却是无话,姜宝鸾朝他略点点头,转身便走了,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谢珩看着姜宝鸾的影子落在地上,被光线拉成长长一条,缥缈袅娜,仿佛一个错眼便要冯虚御风而去,一直到这道影子消失,谢珩才惊觉人已离去。
姜宝鸾走的时候带了许多东西回舞阳大长公主府,昨日走得匆忙,提了人便走,很多贴身的东西都没来得及收,今日谢珩却思虑周全,姜宝鸾只消扫几眼,便知谢谨成的全副家当都在这里了,足有抬了好几个箱笼。
昨日乳母已跟着谢谨成离开,姜宝鸾又点了几个素日贴身伺候谢谨成的人过去,末了也没忘了让蕊娘跟着来。
回去头一件事便是把小被子给谢谨成送过去,刚是用午膳的时候,姜宝鸾进去的时候,谢谨成醒着,正坐在床上被乳母喂饭。
小孩子耳力好,一听见动静就伸出头来看,见是姜宝鸾,张开嘴巴笑了,叫她:“长公主!”
姜宝鸾拦住要给她行礼的乳母,自己过去谢谨成的床边坐了。
谢谨成看着还好,只是头上仍包着白白的纱布,衬着一张小脸看着可怖。
姜宝鸾问他:“头还晕不晕?”
谢谨成说:“不晕了。”
但乳母喂他吃东西,姜宝鸾看着他的胃口倒不开,不像之前见到时那么伶俐活泼,乳母一碗粥端在手上,好半天才喂了两三勺下去。
若是真的身子舒服了,便不会这么挑三拣四,姜宝鸾见过他先前在千秋宴上吃东西,都是来者不拒的。
姜宝鸾心里揪着疼,拉住谢谨成的小手,说:“你要不要吃荔枝甘露饼,或是其他什么糕点,大长公主这里的厨子是出了名的,做的吃食可口香甜极了。”
只见谢谨成的眼睛亮了亮,却看着姜宝鸾不说话。
姜宝鸾便又疑心是自己那日对谢谨成太凶,打掉了他的荔枝甘露饼,这才吓坏了他。
可她又不敢逼着谢谨成说话,一时急得不得了。
不想乳母却道:“长公主,您别给小郎君吃这些,他就爱吃甜的,趁人不注意就去摸了吃,世子为着小郎君贪嘴吃甜已经发过好几次火了,不准我们底下的人再给他,要吃也只能是世子看着他时才能吃一点。”
闻言,姜宝鸾却一愣。原来是她错想了,她只当孩子不分场合地拿东西吃,是谢珩和楚国公府亏待了他,却没想过是谢珩故意不让谢谨成吃那么多甜食。
她没养过孩子,不知道那么多。
孩子还小,看见好吃的忍不住也是正常。
她想了想,说:“谨成,如果你把这碗粥乖乖喝完了,我便准许你吃一块雕花蜜果,上面腌了槐花蜜的,你想不想吃?”
乳母还要阻拦,姜宝鸾笑着说:“无妨,我有数,他眼下病着,怕是嘴里没味。”
谢谨成一下子捧住姜宝鸾的手臂,小脸使劲地蹭着。
姜宝鸾摸了摸他的脸蛋,又说:“乖乖的,吃完了还有好东西给你。”
果然不一时,谢谨成就喝完了一碗粥。
姜宝鸾亲自拿了雕花蜜果喂给他,谢谨成也乖觉,知道不会给他多吃,吃完了那一块便就不吃了,最后还不忘抿了抿唇,砸吧了两下嘴巴。
吃完还眨巴着眼睛看着姜宝鸾,巴巴地说着:“长公主你真好,我喜欢你。”
逗得在场众人都忍不住笑得东倒西歪,一时姜宝鸾又让人把谢谨成的小被子拿过来,谢谨成见了被子更是惊喜不已,心心念念想的就是这东西,便连忙扯到身上,自己就乖乖地躺下睡了。
姜宝鸾仍坐着陪了一会儿,素手轻轻抚平那床百纳被的被面,上面那些五颜六色的碎布,已经略显陈旧,也不知是原本收来做时就是这个颜色,还是天长日久的用旧了。
睡梦中的谢谨成一双小手紧紧拽着胸口的被角,头往一边歪着,小嘴巴一动一动的,憨态可掬。
当年姜宝鸾离开时他还太小,便是连姜宝鸾自己也记不大清他小时候睡觉是个什么模样,只能从眼前再描摹描摹当初。
姜宝鸾见他拽得吃力,便想拉开他的手,让他能睡得舒服些,谁想刚碰了一下,谢谨成便将被角拽得更紧,又皱着眉头,小腿蹬了两下,仿佛一副随时要哭的模样。
乳母连忙小声提醒道:“长公主可别再动他,万一醒了就要闹腾了,这被子他一直不离身的,随他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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