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疾行回到宫里,姜宝鸾倒没什么,何氏忍不住在她身边哭了一路。
许是因为皇后死了,宫里愈发凄清,本就是强撑着才有几分太平的模样,姜宝鸾不过是走了一个上午,再回去入目竟已是凄清破败。
宫墙边只有几个小太监在洒扫,动作不快,神情也木然,一扫帚上去将灰尘与枯叶一同扬起,实则才移了那么一寸,然后再扬起,再落下,循环往复,仿佛这条长长的宫道果真要扫到天长地久。
黄公公上前去训斥了几句,小太监们应着,再干活却也并未多见改善,姜宝鸾叹了口气,传了黄公公回来,不再去管。
才刚落了一场大雨,宫墙尽是被打湿的斑驳,细看又已有油漆剥落,姜宝鸾扫了一眼便闭上眼,让轿辇往延福宫去了。
眼下的延福宫倒是安静,姜昀闹过一场,被徐太后劝回自己的寿康宫歇着了。
长长的灵幡晃晃悠悠地飘着,宫人们一张接一张地烧着纸,耳边是诵经声和哭泣的声音,姜宝鸾立在巨大的棺椁前站了一会儿,然后上去给盛妙容上了一炷香。
敏春上来道:“公主要不要先回昭阳宫,眼下这里没什么人,听说连明福公主也没来过呢!”
姜宝鸾却让人搬了椅子来,自己在这边坐下,说道:“正是这会儿人少才好,我陪妙容一会儿。”
何氏欲言又止,转身便又抹起了眼泪。
天边又轰隆隆响起雷声,连最后一丝光亮也被乌云所遮去,黑压压的一片,直如黑夜一般。
四周烛台上的蜡烛明明灭灭,光是一阵风吹过就好似要熄灭,灵堂那些火盆里的火却熊熊燃着,将整座大殿映得橙红一片,犹如火烧云。
姜宝鸾看着照在墙上火苗的影子上下跳动着,这里头烟熏火燎的,熏得她眼睛干涩,明明心里酸得很,却一滴眼泪都没有掉出来。
又几乎是一瞬间,外面泼下一场雨来,雨水的湿气被风裹挟着吹进来,将里面的燥热吹去了大半。
姜宝鸾轻轻叹了口气,回过头却见徐太后身边太监冒着雨来了。
“长公主殿下,陛下和太后娘娘请您往寿康宫去一趟。”
何氏和玉画敏春等都不由轻呼出声,脸上表情惊恐,姜宝鸾却如释重负地起了身,整了整衣裳裙摆,道:“走罢。”
外头的雨下得极大,比早晨那一场还要大,地上很快就积起了浅浅一层来不及泄下去的雨水,雨滴再砸下去,将雨水溅得有人脚踝那么高。
姜宝鸾才下了轿辇,月影白的绣花鞋面便沾湿了一半,上头镶着的明珠也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
她穿着素服,雨水一溅在裙摆上便更见脏污泥泞,却又像染了极淡极淡的墨一般,素淡清雅。
宫人将她带到了延福宫的后殿中,姜昀正斜躺在榻上等着她,并没见着徐太后的踪影。
饶是早有准备,姜宝鸾的眼皮还是跳了跳,对着姜昀先行了大礼。
姜昀果然先没有让她起来。
若是换了以往,她只要稍屈一屈膝盖,徐太后便会怕她累着,就连姜昀也不敢让她正儿八经地行礼的。
她跪着,姜昀也没有从榻上起来,一手搁在撑起的腿上,斜眼觑着她。“朕的好姐姐,趁朕没了结发妻子,竟然跑去把情郎放了出来。”他几乎是咬牙切齿,“谢道昇反了,你现在满意了?”
姜宝鸾跪在地上,头却高高仰起,看着姜昀:“谢道昇要反是早晚的事,他不过为了个贤名而一直不发,四年前蛮族之乱还援助朝廷甚多,他正愁没有机会起事,如今你抓了他的儿子,不是正好给了他理由?”
“阿姐倒还好意思说这个?朕为什么会抓谢珩,不就是因为他听了你的话去救了容殊明,这都要问你啊!”
姜宝鸾冷眼看过去:“陛下在抓谢珩之前,难道就没有想过此举会逼反谢道昇?”
清脆一声响,姜昀朝姜宝鸾砸过去一盏茶碗,茶碗却没有砸到姜宝鸾身上,堪堪在她脚边碎开。
姜昀坐直身子,额头上青筋爆起:“所以,你还要去把谢珩救出来,假传诏书也要救他,朕要杀容殊明你不肯,要杀谢珩你也不肯,你是不是只想和朕对着干,朕是你的亲弟弟啊!”
“我救不救谢珩,谢道昇都会反,谢珩如今因着下狱右手已经废了,你猜谢道昇知道了会如何,谢珩可是他最看重的嫡长子,这是陛下亲手送给谢道昇的理由。”她笑道。
大魏原本还能再撑上几年的,但因为姜昀,大厦几乎是轰然倒下。
姜昀起身,一步一步走到姜宝鸾身边。
“大魏要亡了,全是因为你!”他对着姜宝鸾咬牙切齿。
姜宝鸾摇了一下头,笑了。
她有错吗?
侵吞岭南赈灾钱款的不是她,因为猜忌就不发兵援助容殊明的不是她,只为了泄愤就不管不顾把谢珩抓起来的也不是她。
如果姜昀御下有方,能多花点心思在政事上,何至于起了岭南之乱,没有叛军自然也没有容殊明前去平乱。
既已有了岭南之乱,姜昀不思补救,那些官员无能到任由叛军势如破竹打到了襄州,最后不得不派了容殊明去,本已打了胜仗,若再及时调派兵马,或许眼下叛军已平。
然而每一步都是错的。
就算谢道昇不反,早晚叛军也是要来的,眼下可能叛军还是比谢道昇要快些。
“你笑什么?哦,朕懂了,反正你不怕,你给谢珩生过孩子,他那么听你的话,到时候怎么舍得杀你?”
说着说着,姜昀又大笑起来:“可是朕让你嫁给谢珩,让你为了大魏风风光光去联姻,你又不愿意,你是真的恨朕,恨不得大魏完蛋啊!”
眼见着姜昀如此癫狂,姜宝鸾撇过头去,不忍再看。
“你以为你和容殊明好,你是为了他而不愿嫁给谢珩的,可是你想过没有你一个残花败柳,容殊明为什么还会愿意要你?没了你,朕自然还有明福赐给他!他死活不肯杀俘兵,朕猜忌他有错吗?他就是存着其他心思,他一定存着其他心思……他也要朕的江山付之一炬,所以他才吊着你,不让你嫁给谢珩……”
姜昀的话已经说得颠三倒四,不大能够听明白意思。
姜宝鸾听懂了几句,冷声道:“他不会,就算他嫌弃我,我也不会同意嫁给谢珩。陛下有空猜忌忠臣良将,不如好好去查一查赈灾的钱是怎么没的,赶在最后或许还能让一批人掉脑袋,死也做个明白鬼,免得他们拿饱了银子,到了何处不快活呢?”
“你……”姜昀一时竟被姜宝鸾气得说不出话。
他又重新慢慢踱步回了座上,仿佛精疲力尽一般地垂着头。
“母后不让朕动你,否则朕真的想杀了你这祸国殃民的祸害,哪怕你是朕的姐姐。”他的眼神阴寒,在姜宝鸾身上刮来刮去,“那么朕就把你废为庶人,你要和容殊明在一起,那朕就成全你们。朕的皇姐自幼千娇百宠,受得了和夫君一起做一对庶民夫妇吗?”
姜宝鸾俯身谢恩。
她连通房都做过,怎么就做不了平民百姓呢?
姜昀拂袖而去。
接着徐太后又过来,抱着姜宝鸾哭了半天,最后到底把姜宝鸾送回了昭阳宫。
重重宫门锁了起来,姜宝鸾被软禁在了自己宫里。
废她为庶人的圣旨一直没有正式下来,但是姜昀露出那个意思,宫里也有了不少传言。
只是唯一肯定的是,姜昀要把她嫁给容殊明了。
京城的风声一日比一日紧,许多王公贵族都避了出去。
一听说谢道昇反了,那边的叛军也不知怎的得知那时赈灾银两没有到百姓手里,却是楚国公世子暗中施以粥米面食,使得许多人都能够活下来,再加上上次谢珩孤军救容殊明也是仁义之举,便干脆打起了拥立谢道昇为帝的旗号。
在这样一片风声鹤唳之中,盛妙容被匆匆出了殡。
她出了殡的那日,姜宝鸾找出一块大红的布料,开始绣起了嫁衣。
她的绣工不怎么样,自小也不太学做这些,仅仅是能拿住针而已,做些简单的活计装样子,这回花了好半晌工夫,才绣了个不成样子的花瓣出来。
何氏一直在旁边帮她穿线,看着姜宝鸾一边绣一边又强笑着说道:“公主摆的样子倒足,可出来的活计实在不鲜亮,不如奴婢给您把底子打好了,您照着绣吧?”
姜宝鸾摇了摇头,继续绣了几针,最后自己看着也笑了,又重新给拆了。
其实做一身嫁衣哪有那么容易呢,也远远不是她绣几个不成样的花纹上去就够的,裁布缝制哪个不用工夫。
如此绣了又拆,拆了又拆好几日,连着绣架上绷着的那块布,也尽是细细密密的针眼,要再多拆几次,这布怕是也不能再用了。
何氏说了那一回,后头多少也看出了些什么,便不再说了,只由着姜宝鸾自己玩。
姜宝鸾又突发奇想,让何氏穿了银线,打算绣一朵水仙出来,水仙较之其他花卉要稍稍好绣一点,姜宝鸾练了几日绣工也多少有些进步,再加上何氏的帮忙,好歹成了个雏形。
只是哪有往要做嫁衣的红布上绣白色的花的呢?
也不止何氏,宫人们看在眼里都心知肚明。
这日是盛妙容的五七,姜宝鸾白日里在佛龛前念了一整日的经,又化了一卷自己抄写的经书给盛妙容,用了晚膳倒闲下来,便又坐在绣架前忙活。
何氏穿了嫩黄的丝线递给姜宝鸾,水仙花已快要收尾,只剩一些花蕊没有绣完,细看虽粗糙些,远看倒能唬人。
何氏道:“奴婢在公主小时也教过公主做些绣活女红,可公主一来不需要做这些,二来是静不下心,回回都是丢开,但奴婢看着公主还是聪明,这才几天就像个样子了。”
敏春在一旁剪蜡烛,闻言也笑说:“奴婢看着公主也做得好,往常公主的贴身物件儿都是奴婢们做的,这样看和奴婢们手里出来的也不差什么。”
宫里近几日开始已拿不出像样的蜡烛,说是要缩减各宫份例,拿来的都是些羊油蜡烛,亮头极小,需要时不时就去剪一剪子。
玉画又多拿了一支蜡烛过来,说:“她们都夸公主,奴婢就不夸了,今个儿是皇后娘娘五七,公主虽出不去,但在佛前跪了一日也该累了,这蜡烛又熏眼睛,不如早些去睡了,等明日一早再起来绣些,反正这个也不使……”
玉画说话一向嘴要比旁人快些,敏春没待她说完便狠狠瞪了一眼过去。
姜宝鸾听了也没说什么,只笑着继续穿针引线,往常她也最烦这个,不如躺着吃些东西,如今这针尖刺破布料的声音,倒是莫名让人安心起来。
只是玉画这话音才刚落没多久,就听殿门一声轻响,何氏等还未来得及去看,就听见姜静徽的声音远远传来:“姐姐真的好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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